⊙王淑鳳[中國民航大學外語學院, 天津 300300]
一
葉甫蓋尼·阿勃拉莫維奇·巴拉丁斯基(1800—1844),俄羅斯19世紀普希金時代頗具特色的抒情哲理詩人。他的哀詩尤為繆斯女神所青睞,感情真摯,用詞優美清晰,哲理豐富,并且從內容、體裁上對俄羅斯傳統哀詩進行了改變,從而開創了一種新的哀詩詩思。普希金曾稱贊他“在茹科夫斯基的旁邊,在家神和塔夫里達的歌手(指著名詩人巴丘什科夫)的上面”。
巴拉丁斯基的詩思憂、情哀,是典型的內容憂傷的詩歌,但他的詩表達的又不是那種“為賦新詞強說愁”式的哀傷。他的詩中沒有懷念逝去的青春,沒有描寫蒼白憂郁的月亮和森林中百次升起的旭日和晚霞……也沒有描寫塵世之外永恒的幸福,沒有從宗教中尋求拯救,而是對一切的絕望:他不相信世界的制度,不相信愛情與友誼,不信塵世的和諧,也不信天堂的和諧,既懷疑“此岸”的幸福,也懷疑“彼岸”的幸福。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人的生活就是支離破碎的,在沉重的生活中陪伴人一生的是不可逃避的痛苦與死亡。
二
巴拉丁斯基幾乎所有的哀詩中都貫穿著這種失落與絕望,他的幾首與死亡相關的哀詩更是深刻地表達出了這種感覺。
1.死亡是無法逃避的必然
去世的兄弟!是誰擾了你的夢境?/是誰蔑視了神圣的墳墓?/我走向打開的墓穴,/雙手捧起你發黃的、布滿灰塵的頭骨!/頭骨上還有殘存的頭發;/我從中看到了腐爛的過程。/可怕的模樣!善于思考并有摧毀力的后人也被它驚倒!/一群瘋狂的年輕人與我一起/朝著墓穴狂妄大笑;/如果捧在我手中的/你的頭顱突然開口預言!/如果它用平靜的語調/對精力充沛、滿腔熱血/并每時每刻面臨死亡威脅的我們/講出墳墓已知的全部真理!/我會說什么?幸福法則/多次給他的唇打上沉思的封印;/習俗是對的,它自古就囑咐我們/要尊重逝者的美夢。/生者好好活,逝者靜靜化為腐朽!/哦,人啊!你只是萬能上帝/微不足道的創造物,請你相信:/智慧與學識最終都不屬于你!/我們需要激情與夢想,/它們是生存的條件和食糧:/你不會讓塵世的喧嘩與墳墓的靜寂/服從同樣的法則!/智者不會壓抑天生的情感,/從墳墓中得不到答案:/就讓生命賜予生者歡樂,/讓死亡本身教會人們死亡吧。
《頭骨》這首詩常被喻為是一首俄國象征主義詩歌。這首死亡詩歌沒有討論生命短暫、人活在世要及時行樂。詩人表達的是人在死亡面前的渺小:“啊,人啊!你只是萬能上帝微不足道的創造物,請你相信:智慧與學識最終都不屬于你”,一種人活在世的虛無失落感油然而生。人活著的時候往往看不到死亡的威脅,看不到生的背后是死的追趕,只會沉溺于眼前的激情與歡樂,狂妄者甚至會朝著墓穴大笑,但巴拉丁斯基告訴人們“墳墓已知全部真理”,作為生者你就好好活,讓逝者靜靜化為腐朽,活著的人“需要激情與夢想,它們是生存的條件和食糧”,但死亡是人無法逃避的,所以“就讓生命賜予生者快樂,讓死亡本身教會人們死亡”。在精神荒蕪的世界只有面臨死亡威脅人才會清醒,才會意識到一切都是虛無。
2.死亡是平衡宇宙中一切不和諧的力量
我不會將死亡稱作黑暗的女兒,/并且,我會以諂媚的想法/賜予她陰森的輪廓,/不會用匕首同她交戰。/哦,你是至高仙境的女兒!/哦,你是燦爛耀眼的美人兒!/你手中握的是和平橄欖枝,/而非摧毀一切的屠刀。/當繁榮的世界出現/并與野蠻力量達到均衡,/萬能的上帝就將/他的規劃交由你來掌管。/于是你翱翔在萬物之上,/發出上帝的直接許可/以清涼的微風/平息生命的狂暴。/你平息陷入瘋狂力量中的颶風,/你將咆哮的海洋/重新恢復平靜。/你賦予植物生長的尺度,/不讓致命的陰影/遮蓋地上巨大的樹木,/不讓牧草沖上云霄。/而人啊!圣潔的少女!/面對你時臉頰上的/怒氣會瞬間消失,/性欲之火無影無蹤。/人類不和諧的命運/因公正的你變得美好:/你用同一只手/撫摸統治者和奴仆。/困惑不解與迫不得已/是我們暗淡日子的規劃常態,/你破解了一切奧秘,/你剪斷了所有的枷鎖。
《死亡》這首詩明確表達了詩人巴拉丁斯基對待死亡的觀點。對于人類來說死亡不僅是不幸的、毀滅性的力量,而且還是每個人生命歷程中無法逃避的自然力量。這個“黑暗的女兒”是宇宙和自然界永恒的、公平的法則,它維持了宇宙中各種力量的平衡,自然界的和諧也靠它來恢復,死亡與生命是一種矛盾對立的統一體,沒有死亡就沒有生命本體。死亡手中握有的不是屠刀,而是和平的橄欖枝,它既是否定的力量,也是平息“生命的狂暴”的力量,自然界中的一切超出和諧的狂暴力量都交由死亡來監管與抑制,它是宇宙的調節物、尺度與和諧的開端。這首詩的主題可以說上升到了一種哲學范疇,它探討的不僅是死亡的主題,更是生的主題,詩人站在超然的角度,理性平和地看待宇宙自然界中生與死的關系,驚嘆著死亡的力量,感嘆宇宙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人的生與死就存在于宇宙的循環中。
3.對理性與知識的極度推崇會帶來人類文明的毀滅
有一種存在,但用什么名字/來稱呼呢?它是夢又不是夢:/介于兩者之間,對于他來說/人的理智近乎瘋狂。/……/但有時他又被夢想點燃,/看到別人無法看到的世界。
也許是病態幻想的產生,/……/但此刻未來的歲月/呈現在我的面前;/事件一幕幕展開,/像云霧波浪翻滾,/整個時代在我面前/不時呈現,/終于我毫無保留地看到/整個人類最后的命運。
首先我眼前的世界是座美好的花園,/到處都是藝術的結 晶;/村莊挨著村莊,城市連著城市,/到處都是宮殿,劇院和噴泉,/到處是人,他們迫使自然中的一切/都承認自己狡猾的法則。/他們將海洋的暴亂之淵/建立在藝術的群崗之上,/被他們臆想出的翅膀/任性地劈開無際的天空;/大地上的一切在自由運轉,/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歡騰。
沒有收成的歲月消逝,/農夫可自由地召喚/風,雨,炎熱和寒冷,/他們的播種得到百倍/的回報,猛獸銷聲匿跡于/森林的深處,天空,深淵/都被人類征服,/到處呈現出一片光明的世界。/被神奇世紀吸引的我在思考,/這真是一場理性的華美盛宴!/令它的敵人感到羞愧,受到教育,/知識的傳播達到了極致!
幾個世紀過去了,我的眼前又開始/呈現出另外一幅景象:/人類做出了什么?……/我的雙眼認不出人類;/習慣各種塵世幸福的他們/平靜地看著一切,/是什么使祖輩忙忙碌碌,/曾經,是什么令他們無限向往,/又是什么帶走了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激情。
忘卻塵世的欲望,/躲避庸俗的向往,/召喚心靈崇高的夢幻,/用它去替換其他的動機,/讓夢想完全/占有人的生活,/讓人與人之間的肉欲本性/讓位給精神本性:/讓鮮活的思想展開翅膀/將人帶上九天云霄,/可這些在塵世很難實現,/只能保留無益的存在。
又過去了幾個世紀,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可怕的畫面;/死亡游走在陸地河川,/萬物生命終結。/人在哪里?在哪里?在墳墓里!/就像大地上的古老基柱,/那些古老的家族成為灰燼;/城市成為廢墟,/沒有牧羊人的瘋狂羊群/游蕩在衰敗的牧場;/羊群失去了喂養人;/我聽到它們饑餓的叫聲。
死寂的安靜隨后/莊嚴地籠罩在大地上,/強大的自然披上了/古老的荒涼紫紅袍。/荒蕪的山川河流與森林/恥辱中顯得莊嚴與憂郁。/太陽在天空中升起,/一如既往地使自然煥發生機,/但大地上沒有什么可以/對它的升起表示問候。/大地上空彌漫著藍色云霧,/被清除的祭品冒出繚繞的煙。
《最后的死亡》這首詩結構與內容都非常完整,讀這首詩就像欣賞一幅宏大的畫卷,讓我們看到人類一代代的繁衍生息之后,最后走向滅亡的命運。這種死亡,不僅是肉體的死亡,更是精神的死亡。
在詩人的內心中,人類最美好的時代莫過于古希臘羅馬時期,那里有美麗的花園、藝術的結晶、大片的村莊、城市、宮殿、劇院、噴泉,那時大地上的一切都在自由運轉,一切都在歡騰。但隨著理性時代的到來,知識的極致傳播,農夫的耕種得到百倍回報,自然界中的動物、植物、天空、海洋都被人類征服。人類的收獲越來越多,欲望也越來越多,漸漸只追求塵世的幸福,忘卻了曾經的夢想與激情,夢想只能在人間艱難前行,對于人類毫無益處。但詩人告誡人們,沒有夢想的世界最后只能走向死亡,包括動植物的死亡、人的死亡、家族的死亡、城市的毀滅,更有精神的死亡。“沒有牧羊人的瘋狂羊群/游蕩在衰敗的牧場;/羊群失去了喂養人;/我聽到它們饑餓的叫聲。”失去信仰的人類最后的命運就是死亡。
《最后的死亡》體現了巴拉丁斯基的一種末世論思想,但他的末世論比較獨特,是通過詩歌的形式表達的。末世論是基督教最基本觀念之一,歷史上的基督教意識里,末世論是個宗教事實,世界末日以何種方式、何時發生取決于上帝,人類只能消極被動地等待末日降臨。大家都知道俄羅斯人信奉東正教,東正教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在東正教意識里,末世觀念非常強烈,它深刻地影響著俄羅斯人的心理,俄羅斯很多的神學家、宗教哲學家,如費奧多羅夫、索洛維約夫、別爾嘉耶夫、舍斯托夫,文學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都對末世思想有著深刻的理論與認識,但巴拉丁斯基通過詩歌反映出的末世思想不僅比以上的哲學家與文學家提出的都要早,而且是獨特的。巴拉丁斯基認為,人類對理性與知識的極度推崇只會讓人類產生各種各樣的欲望,從而沉溺于塵世的幸福,沒有了夢想與信仰,并最終走向毀滅。他的這種觀點與費奧多羅夫的末世論有些近似,費奧多羅夫曾經預見人類對自然的鼠目寸光以及毫無饜足的掠奪會造成災難性的后果,是人以自己的活動促進了末日的臨近,因為人類對自然的剝削性而非建設性的文明只能加速末日來臨。但與巴拉丁斯基不同的是,費奧多羅夫相信科學知識與人類理性的力量,他認為人類借助科學技術可以建立一個符合基督教理想的現實世界,只不過他并沒有迷惑于對自然的掠奪式的征服。
巴拉丁斯基看待世界的悲觀態度與索洛維約夫消極的末世論也不一樣,索洛維約夫悲觀地認為,人類文明終將會毀滅,是因為人類的弱點,那就是對惡的力量的服從,善的力量終究無法戰勝敵基督所代表的世俗的惡的力量,而巴拉丁斯基的詩歌中的悲觀末世思想來源于對人類的理性與知識始終是持一種悲觀否定的態度,“時代沿著鋼鐵之路前進,/人們心中只有功名利祿,/共同的夢想越來越被/那些所謂重要的與有利的現實占據,/變得越來越清晰與無恥。/在啟蒙之光的照耀下,/詩歌的純真夢幻消失,/一代代人不再為詩歌而發出音響,/只為工業瑣事獻出力量。/……”在這首《最后的詩人》中,他深刻思考了物質與精神的辯證關系,認為啟蒙之光只會讓世界黑暗降臨,唯利是圖讓人越來越失去精神與信仰,打破物質和精神發展之間的平衡,將導致整個文明的毀滅。
巴拉丁斯基的《最后的死亡》與《最后的詩人》預言了理性的到來會損害人類的文明,理性的發展會與人類的情感成為敵人,這也是巴拉丁斯基一直堅持的觀點,人類的理智不可為所欲為,如果人類一意孤行,死亡就會公平地審判人類與自然。但他的詩里還含有一種更深刻的悲觀主義:人類的生存就是一場虛無,幸福對于人類就是虛幻,墳墓才是人類的真理。巴拉丁斯基的詩歌中始終傳達出人類被命運主宰,人類雖然充滿期望與幻想踏上人生之旅,可夢想終究不能成真,人類最終會被各種欲望裹挾著走向死亡,人類生存的終極真理是死亡,人從一出生即開始了死亡的邁進。這是他一以貫之的詩歌主題和思想出發點,也是哈姆雷特式的對死亡與命運的追問。
三
巴拉丁斯基的死亡主題是深刻的,在他的哲學觀念中,人類的所謂前進即是走向滅亡,世界隨著時間的指針毫無懸念地向未來推進,人的情感與理性也隨之發展和毀滅,人類的情感促進了理性的勃發,而理性的極致卻壓抑了人的情感,人類沒了情感也就失去了理性,當理性死去的時刻,整個世界就毀滅了。但毀滅也并非壞事,而是另一種公正,是理性和情感重新獲得平衡的方式,也就是說毀滅是命中注定的,不可避免的,可以說人類衰敗的觀念被巴拉丁斯基做出了最充分與完整的表達。但我們也從他的詩中看到一點積極的態度:“死寂的安靜隨后/莊嚴地籠罩在大地上,/強大的自然披上了/古老的荒涼紫紅袍。/……/太陽在天空中升起,/一如既往地使自然煥發生機,/但大地上沒有什么可以/對它的升起表示問候。/大地上空彌漫著藍色云霧,/被清除的祭品冒出繚繞的煙。”世界雖然毀滅了,但自然界的太陽照樣升起,啟示著再生的希望,伴隨著自然的復蘇,預示著死亡后的輪回,世界重新周而復始,死亡是神圣的未來,也是永恒的一部分,死亡與毀滅如同焚燒的大火,具有潔凈的意味,死亡公平地審判人類與自然,成為永恒中的一環。
巴拉丁斯基詩歌中的死亡主題是悲觀的,他也因為這種悲觀而獲得憂郁詩人的稱號,他的詩歌以不同尋常的藝術表現力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憂郁,反映了19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精神氛圍,他的詩歌已經能夠領悟與評價人類以前所不知的世界的多樣性,并通過描寫人的內在心理活動表達出深刻的哲理思想。巴拉丁斯基的詩歌不關注暫時的、當前的問題,卻更多地觸及了深刻的物質與精神的問題,思考的是人類生活的意義、生存的本質以及生存的永恒問題。如今,面對工業文明給人類帶來的災難與困惑,讀一讀他二百年前寫出的這些對人類心靈以及自然生存的焦慮詩行,我們會從中受到啟發,對自己的人生以及世界產生一種全新的認識。
① 〔俄〕亞歷山大·普希金:《普希金散文選》,謝天振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45頁。
② 譯自〔俄〕巴拉丁斯基:《巴拉丁斯基詩歌全集》,蘇聯作家出版社列寧格勒分社1989年版,第115頁。(本文所譯詩歌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