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婷[深圳大學人文學院, 廣東 深圳 518060]
中國文學的現代化具有“外源性”特征。五四新文化運動引進了歐洲的啟蒙理性,把西方的理性主義傳播到中國,它批判封建主義,呼喚現代性。因此說西方現代理性思潮極大地影響了中國,催生了中國的現代文學。通過閱讀大量五四之后的文學作品,我們不難發現,當中國文學受到現代性思想的啟發時,文學的創作視角、文學敘事、文學審美皆會有所轉變,顯現出其現代性痕跡。作為五四運動以后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女作家——張愛玲,她的創作也不例外地具有現代性的體現。
何謂現代性?“現代性,是指現代的本質。它作為一種推動現代化的精神力量,具有三個層面,感性層面、理性層面和反思——超越層面。”人的感性欲望被中世紀的宗教禁欲主義所禁錮,感性、自然在文藝復興后皆獲得肯定,二者推動著社會的進步發展。被釋放出來的人類生存欲望是現代性的深層動力,它存在于現代性的感性層面上。而感性被理性肯定、規范和制約。理性包括人文精神(價值理性),人文精神(以個體價值為核心)將目光聚焦于“人”,肯定了人的欲望、作用和權力,促進了民主的產生;提倡人是理性的動物,能獨立認知世界獲得真理并且在人格上也是平等的;人們不受“神學”的束縛,因而內心獲得了極大的自由。而反思——超越的現代性這一層面里則包含哲學現代性、審美現代性和藝術現代性等,這預示著自我反省與自我批評的進行,以及對終極意義與價值的追求,它制約著感性——理性層面的現代性。以上這三個層面構成了完整的現代性。
中國的傳統文學是從國家、家族的群體立場出發,宣傳政教倫理的圣道,堅持集體至上,這便會束縛、壓抑寫作主體的個性。而西方現代的理性主義文化提倡“真理之學”,認為“理性即話語”即要表現個人的認識和判斷,它的產生打倒了上帝,那么受西方現代理性主義文化影響的中國則出現了新的人道主義思想(平等、自由、民主),反叛文學應符合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道學”,反抗“人是天理、天道的代言人”,因此產生了新文學。新文學走向個體覺醒,提倡創作應尊重個性和發揚主體精神,以自己個體為主人,表現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而不再是“替道而言”;主張關切人的生存狀況與發展,提倡對個體的關懷和對人類終極的關懷,這些在張愛玲的創作中皆有所體現。
張愛玲在創作中側重于描寫當時中國社會“新舊交雜”的現代狀態,透過那個時代人物的生存狀態挖掘人性,表現了對那個時代人的生存狀態的思考與關懷。在張愛玲出現之前,大多數作家往往是從社會生活的外在形態認識的層次上去思考,常常把人物悲劇的根源指向社會等層面的原因,而較少重視人物本身,較少考慮人物的內心世界、不夠重視人性弱點的分析與認識。張愛玲的出現引導了文學創作 “向內轉”,她開始洞察人物內心世界的千瘡百孔,解讀復雜人性,注重對“人”的聚焦與關注,由此可見其受到西方人文精神的影響。此外,張愛玲還代表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次成功的轉型。“從個性的解放到個人化的寫作”是這一轉型的基本內涵。張愛玲具有個人主義的思想傳統,因此體現了她的現代意義,在現代文化的建構中,能以此來對抗集體主義。她的個人主義是一種生活化的個人主義,往往通過世俗生活來體現個人主義。因此,張愛玲的出現標志著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中新型文學的到來,她所帶來的新的生活觀中包含著人對生活的基本欲望的追求。此外,張愛玲還代表一種“新生”,這種“新生”是對人類本身欲望所做的一種肯定,這其實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有意與無意的禁欲主義。她一步步將文學的關注點轉移到個體上,聚焦個體的權力欲望等,從而探討人性問題,這些皆體現了人文精神,可見其是具有現代性的。因此說“五四”張揚的個人主義、自由民主等現代意識,在張愛玲小說中也是一個重要的議題。另外,在小說的審美意識和創作技巧上,張愛玲也擅長使用“五四”從西方文學中學習來的心理描寫、精神分析等方法。
從文學本體來考察現代性,則體現在由傳統的政教倫理型文學轉向現代的“人的文學”。中國長期受以政教倫理為中心的儒家文化的統治,傳統的文學觀認為文學是一種倫理敘事,是厚人倫、美教化的。而歐洲自文藝復興以來,“人”的發現推動了“人的文學”的發展,引導人們關注“人”本身。這種以“人”為出發點和中心的“人的文學”,肯定人性的全面自由發展,因而對傳統的政教倫理中心有根本上的突破。在《金鎖記》中,張愛玲刻畫了一個畸形無愛的家庭,從家庭關系的視角去顛覆傳統倫理敘事,在消解傳統親情的過程中直指人本身,大膽地展示人性丑陋的一面。書中主要圍繞“曹七巧”這個典型的病態母親形象展開,通過描繪曹七巧與小叔子姜季澤的關系,以及她與兒女的畸形關系來展現對傳統家庭親情的顛覆。人具有物欲、情欲等與生俱來的欲望,張愛玲沒有選擇描繪有序遵循中國倫理的有愛家庭,也沒有選擇在作品中表現偉大的母愛,而是選擇刻畫人性,塑造具有物欲、情欲的人物形象,這體現了她在創作中是受人文精神影響的,她足夠關注人本身,并且能直視人所具有的欲望。
男權制社會也就是父權制社會,兩性關系在父權制社會中被規定為男尊女卑,它的存在使男女兩性地位極不平等,這是父權制下的一個產物,體現出一種落后的文化和意識形態。張愛玲是“五四”以后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女作家,她受到人文精神、啟蒙意識的影響,深知人是自由平等的,不受性別的歧視。她非常清醒地領悟到男權制社會和男權文化的荒謬本質,進而在其文學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藝術形象并對其進行諷刺、批判,從而表達出她的男權顛覆意識。我們可從其作品中發現諸多狂嫖濫賭的男性形象,如《五四遺事》中一夫三妻的羅先生,《傾城之戀》中吃喝嫖賭的白四爺,《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和薇龍調情的同時又勾搭丫頭睇睇和睨兒的喬琪,《金鎖記》中的姜季澤,不僅在外面養姨太太,還在敗光自己的家產后,精心設計計謀,對曹七巧故獻殷勤,以騙取其財產……張愛玲塑造了這些丑化的男性形象,予以辛辣的嘲諷和貶抑,揭露了這類男性形象的奢靡丑惡,從而將男權社會的腐敗墮落暴露給人看。在張愛玲對他們惡行的一系列描述中,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欺壓與玩弄便自然地顯現出來了。小說的敘述中透露著張愛玲對男權社會清醒深刻的認識,以及對荒謬腐敗的男權文化的批判意識與顛覆意識,這便是張愛玲創作中現代性的另一顯著體現。
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缺乏歷史意識,中國的歷史從來都是“記住哲學”即記載,只是單純地記住歷史,不存在自我反思的精神。西方的歷史哲學則強調每個人都有他自身的歷史意識,有他對世界的反思。五四新文化運動傳播了西方的現代意識當然也包括“歷史哲學”這一點,因此,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張愛玲也在其創作中展現了她自身的歷史意識,表達了她對歷史的反思與體驗,從而體現出文學的現代性。張愛玲經歷過香港戰爭時期,這期間使她產生了蒼涼的歷史意識,其散文《燼余錄》中便有所體現。文章表達了處于戰爭中的人們的真實感受——悲傷無奈,體現出人們對歷史現實的無能為力,流露出一種歷史虛無感。這在其小說《傾城之戀》中也有所體現。小說中重復出現的“什么都完了”依舊是一切都化為虛無的蒼涼,這是對歷史的切身體驗后產生的歷史意識,是無法把握時代、自我命運的蒼涼歷史意識。這種蒼涼的歷史意識,其實也就是作者個人的歷史意識。張愛玲在創作作品時不是簡單地記錄戰爭的過程,而是通過文字、通過人物的悲劇性故事讓讀者體會其作品中蘊含的歷史意識,以及戰爭給人類生活及命運帶來災難時她的體會與反思。
美,是使人感到愉悅的現象。康德從審美主體的角度出發,認為是否愉悅需要由個人來判斷,而非他人的評判,因此,也不具備固定的關于美的評判標準。他強調了人的審美能力,認為人的審美能力是需要經過訓練而不是與生俱來的。并且,每個人由于個人所受的學識文學修養不同,審美觀念也會有所差異。再者,西方的人文精神提倡人人擁有平等的人格尊嚴,人是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因此也要尊重每個人的審美價值觀,承認審美的多樣性,有個體化的區別。中國的現代文學深受這些西方美學觀念的影響,文學的審美取向產生了具有現代性的轉變:不再是古典主義文學崇尚的講情理的那種“以情為美”,而是提倡“以真為美”,遵循個人對美的判斷,以及個人的審美取向。
張愛玲的家世經歷了由盛而衰,她從自身家庭的破裂中看到了婚姻的虛偽,畸形無愛的家庭帶給她的冷漠而非溫馨使她產生了對生活的悲觀認識,這一系列的人生經歷讓張愛玲有了切身的經驗體會。可以說,是她自身的經驗和人生體會造就了她獨特的審美體驗,使她傾向于“以悲為美”,使她熱衷于通過悲劇主題表達其思想及情感。她作品中的悲劇故事表達了她悲涼的世界觀,因此其作品打上了蒼涼的美學基調,在審美風格上成就了一種獨特的“蒼涼美”。 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中國現代生活的基本傾向以上海和香港兩個城市的生活為代表,在上海與香港兩地的生活經歷,也成為張愛玲獲得獨特生活體驗的來源,因此這兩地的現代生活影響了其獨特現代生活體驗的形成。她在目睹了當時的香港淪陷以后,產生了自己的感受,也由此提升了對現代社會的認識,深化了對于生活真實的理解。因此,她不在作品中描繪大量的情理之美,而是遵循著個人的審美取向,以她自己“蒼涼”的審美價值觀,去書寫現代生活,展示現代人的真實生活狀態。張愛玲個人的生活經歷、所受的教育、文化熏陶使她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審美價值觀,她并不遵循傳統的審美價值觀,而是在作品中流露出其獨特的審美取向,這是其審美現代性的一個體現。
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壇上杰出的女作家張愛玲,她深受西方現代精神的影響,并于其作品中大量地體現出“現代性”。在創作傾向上看,她表現的是生活化的個人主義,是對個體的關懷,在敘事上她對中國傳統倫理敘事進行顛覆,反抗不平等的男權制社會,并于作品中流露出自身的歷史意識和獨特的審美價值觀,因此說張愛玲的創作是少不了現代性的痕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