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都攔不住的中年人

撰文_鄒劍萍

一般人，尤其是中年男人，對自我認知的偏差是非?？膳碌?。

上個月和老公過結婚十周年紀念日，走出浪漫且昂貴的海景餐廳，酒足飯飽后身邊人感慨道：“十幾年前我以為這個時候我剛要打算結婚，沒想到這時候已經有了一雙兒女?！痹俳又@位男子感慨道：“在我心里面，我一直覺得我才二十出頭?！蔽殷@訝得瞪大了雙眼，望著眼前這位頭已經禿光了肚腩也隆起的中年男人，心想，這位大叔你每天都不照鏡子的嗎？然而我等優雅的都市女性，只會溫柔地回應：“看來每一個男人的心中，都住著一個長不大的小男孩?。　?/p>

但是人啊，千萬別輕易嘲笑別人。這種痛徹心扉的領悟，來自某一天無印良品的試衣鏡前。那天，我看到了一條米色燈芯絨長褲，想象著自己搭配起來寬松雅痞的風格，隨意地拎進了試衣間，走出到鏡子前的一瞬間，我驚呆了，這個把褲子繃得一副美國勞工婦女模樣，下一秒就可以跳進《綠皮書》站在路邊和黑人男主人公進行對話的人，是我嗎？我，曾經叱咤筼筜湖的古靈精怪美少女，怎么一眨眼也已經變成了中年大媽？

不服啊，絕對的不服！

男人尚且不自知，還停留在“成熟男人有魅力”的幻象當中，而女人們，尤其我等優雅且睿智的都市女性，一旦清醒，就開始自救。筼筜湖的夢，不能就這樣碎在中華城里。美容院、健身館、游泳池、普拉提，該調研的都調研起來，該一擲千金的一擲千金起來，花了錢就等于減了肥，就是這么的睿智！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里用一塊沾了茶水的貝殼蛋糕，喚起了所有童年回憶，而城市里的穴居動物們，則在沾了汗水的T 恤里，才回憶起青春時期的一往無前?！耙郧拔野税倜着苓^2 分58 秒呢?！薄笆昵拔因T車穿越川藏線的時候差點掛了！”“想當初怎么吃都只有兩位數??！”中年人的聊天總是加上“過往”的美好濾鏡，全然遺忘了八百米是小學期間，騎車穿越只堅持了兩天，吃也吃不胖，呵呵，誰沒有過只有十斤的時候。對身體的關注其實很存在主義。尤其三十歲以后，雖然你的靈魂還輕盈，但跑動起來肉體沉甸甸的下墜感，身體因為運動而產生的發熱感，心臟劇烈跳動的不適感，讓你覺得對這個世界有了更真實的認識。人，也只不過是一個靠心臟搏動在活著的動物之一?？釔叟懿降拇迳洗簶湓谒煌淖髌防镉绕涫嵌唐队斡境嘏稀防锊粩鄬徱曌约荷眢w的每一個部件，從頭發、皮膚、牙齒到大腿、小腿，一個發現自己的秘密的真實的人，才是真正存在著的人。從語言學與經濟學的結合上來說，韓國人表達得特別到位，健身不叫健身，保養不叫保養，叫身材管理、皮膚管理，甚至表情管理，是啊，連自己的身體都管理不好的人，何以管理職場管理人生。美容院和理發店，是我心目中堪比日本文學一樣善于探索感官文化的存在。每家店的招數不同，有的給你洗著洗著頭，就把你的額頭捧起來吹了口氣，有的手掌捂著你的耳朵，用另一只手敲擊掌背，使出隔山打牛的暗門功夫，有的把你眼睛蒙起來，突然在你眼球上彈鋼琴。這種對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大一統的極致追求，讓我對每個理發師和美容師都充滿了敬意。

據考據，健身器材的最發端，來自對囚犯的訓誡工具。如今的都市人，卻自愿地爬到最近的健身房里接受規訓。小區的健身器材區域，也不是藏龍臥虎的。單雙杠從來都是被最富有肱二頭肌的中老年壯男承包，而一身懶肉的大爺大媽們，則可以用雙人平步機，走出《環太平洋》里機甲獵人操縱者的酷炫感。有個都市傳說，說真正的狠人才不是去宜家睡覺，而是去迪卡儂浪上一整天，體驗各種各樣的健身器材，讓全身的肌肉和脂肪得到免費的顫抖和激情，這樣的快樂和充實感是無與倫比的。但怎么說呢，孤獨的社畜，更享受高樓健身房帶來的微妙的優越感。朋友圈里不曬幾張擼鐵的照片，不熟練地和教練虛與委蛇，都不能證明你是一個生活品質高的都市人。一整桌菜只拍一道沙拉發給教練，一個禮拜找七天理由不去上課，畢竟，除了少油少鹽少糖的健康生活，成年人還有那么多飯局那么多酒局，以及那么多想要肆意放縱自己而緩解社會壓力的瞬間。關漢卿在《一枝花·不伏老》里說：“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辈灰f人到中年萬事休，恰恰是人到中年最放浪。中年正是經濟能力最穩健，社會關系網也鋪陳得最廣最需要經營之時，飯局酒局不可避免，所以關漢卿老先生就算放到今時今日，也只會繼續眼歪嘴斜“尚兀自不肯休”?？傻降?，如今身體大不如前，過去喝酒猶如水銀滑過鐵管不留痕跡，如今喝酒卻如污水淌過海綿，一周才可代謝，怎么辦？“天哪，那期間只好再向那健身路上走”！私教一節課三四百元起步，貴至上千元，且不保證一定會塑身成功，而其實健身教練的門檻極低，入職超一年已屬老資歷。教練方與健身方的投入產出比如此不平衡，可見城市中此種需求旺盛。市面上流行的辣媽文化，也相當摧殘人性。動不動“三十歲女星產后數周身著露腰裝現身某活動”，“懷孕三十周女星輕盈練瑜伽”，此類新聞多到讓人懷疑，懷孕生子而臃腫懶散的普通女性，才是反人類的存在。我的某位女朋友，頂著球一樣的大肚子，橫著懸吊在普拉提架上，拍了張酷炫的照片，而朋友們紛紛勸她，下來吧，教練關心宣傳效果，而我們關心你的安全。有天我在電梯里，偶遇一個喘著氣剛練完的健身房女客人，她略帶得意地告訴我，她產后一個月，已經成功瘦身六斤，看著她蒼白的嘴唇，我很想勸她，何必呢，先養養吧，人生何必急于一時，我們龜息養生派，不也活得好好的。當然我想她的眼光，也已經從我還算美艷的臉往下看到我日漸松弛的身材。從我與她的眼神對望中，我們完成了一條完整的相互鄙視鏈。

小孩子才講對錯，成年人衡量利弊，而不服老的中年人，差不多快失心瘋了吧。我的一個同事，因勤打羽毛球瘦身，已榮幸地加入半月板破損大軍。而我本人，健身跳舞兩個月，由于吸收變好，也快樂地增肥三斤。這是來自龜息養生派對我背叛的詛咒，枉顧人類的自然衰老規律，注定得到信念上的毀滅！寫稿的此時，我對面坐著一個腳踝腫成包子的曼妙初老女子。十天前，微信上在我們的質疑聲中她囂張地約球友說要重回球場再回青春，十天后的今天，一個跨步不慎扭傷，她已成為腳不沾地的女坐佛。一會她即將顫顫巍巍地去快遞站拿老年標準裝備——拐杖。我告訴自己，不要笑得太大聲，對心中還有夢的人，我們要報以尊重！

遠有秦始皇巡海求仙，今有腰肌勞損中年人瘋狂健身。對年輕身體的回憶和追求，刻在人類倔強的基因里流傳。再說了，比起熱衷于喝奶茶吃辣條的年輕人，我們有更多的機會去探索人生。哼，沒在不服老領域里狂野與凌厲過，誰還好意思說自己是一個合格的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