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大學魯迅藝術學院 716000)
虛實和陰陽、動靜一樣是我們認識宇宙最本質的客觀實在,虛實之間,陰陽合和,方可造化萬千意象。中國藝術,尤以傳統民居的意境之美、匠作之精,和中國古代哲學、美學以至山水畫中的空間圖景虛實相映,異曲同工。
建筑學中的“空間”一詞是由西方舶來的名詞,國內學者在研究中更樂于用“場”來界定,建筑在場中存在,場也恰恰是建筑的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交流、對話、互文的地圖、結果與答案。而虛實的藝術處理手法既是建構空間的有效手段,更符合中國傳統審美的意境表達。
當空間中的形態虛實介入到場所之中,長此以往即形成了固定的場所記憶,同時記錄著此處的人、情感以及事件??梢?,民居樣式與生活體驗之間的密切關系,把握情節的生成方式,有益于設計師進行地域性創作與場所感的營造。
建筑是由構筑它的六個界面及其內部墻的連續、銜接來組成的,而作為其中最活躍的構件——墻,既滿足了人們日常生活休憩的物質需要,亦豐富了空間的層次、秩序和品位。由此,建筑空間不但形成了功能上的內外之分,而且有了視覺感知的虛實之別。
空間虛實有賴于人的視覺參與而實現,建筑中實的部分與視線交織、碰撞,隨即在實在的體的啟示下我們又能感受到虛境的空靈悠遠。建筑中的虛與實往往是共生的,相互對立,相互排斥,同時它們又相互依存,互為條件,構成統一的整體。這里以中原地區傳統民居為例,分析其室內空間的虛實關系,探討凝結其中的營造智慧與居所之美。
中國傳統民居建筑是以木結構為主,兼備磚、石及夯土等,均可就地取材展示了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整體渾厚內斂,古樸無華,同時細部裝飾又精巧典雅,不失韻味。而其室內空間的圍合體因其材料的多樣性也形成了不同的虛實變化,其中,墻體構成了實的部分,而虛的部分是以門窗為主,還有半實半虛的隔斷,如屏風、槅扇、罩子等。墻體的實與門窗的虛構成了室內環境界面之間的對比,給人以最劇烈的視覺感官沖擊,而虛實兼半的格柵布幔則置于其間,能起到一定程度的過渡和調和的作用。如今,在許多中式餐廳、會所之中,隔而不斷的木柵格成為頻繁出現的“角色“,不僅可以起到圍合、分隔、連接各式空間的作用,也能更好的營造耕讀相伴的傳統文化意境。
通常來說,滿足主題性空間秩序感的營造需要圍合體形式的虛實變化和適度比例,如古文物的展陳空間,實的墻體面積通常大于門廊、窗體及通道等虛的界面,這是為了避免文物受到陽光直射,更好地保護古物的原真性和歷史感。
在中國傳統民居中,既有木制結構的梁架、垂花和屏門,也有石材雕鏤的花雕磚、影壁和假山石等,通過它們在建筑及院落中的空間組合形成了虛實變幻的意境,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仿若中國畫中的悠然美景。數千年來,中國文人形成了“內圣外王”的處事之道,在自然觀上也有恬淡閑適的“內傾”表現。正如他們所追求的一樣,在民居營建中由室內向外部空間的過渡區域構筑了與自然相通的檐廊空間,通過伸展的屋檐房梁和地面臺階的高差加以限定,同時也讓室外景觀可自然地滲透入內。這種由內向外的“溢”出空間不但打破了原有的界限,拓展了視覺感知與體驗深度,同時強化了空間的模糊、縹緲之感,由此可見,檐廊空間的本質是一種“虛”大于“實”且相生相映的流動空間。即便今日,我們依然能夠見到許多在廊下休憩、交談、聚餐的人們,這一空間形式弱化了立面的限定,最大程度地導入了室外景觀,滿足了人們親近自然,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淳樸愿景。
傳統民居建筑形式是我們祖先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的物質積累、情感體驗和精神祈愿的智慧體現,它是親近自然、地域性、可持續的居住形式,是記錄著一個民族傳統與發展歷史的無字史書。
傳統民居不僅表現在空間形式上的虛實關系,同時也承載著過往的歷史以及生活的細節。若把生活比作一顆大樹,其上的枝蔓、樹葉便代表著生活中的情節以及故事片段,當透過隨手摘下的一片“葉子”,便能體會到當時的故事發展與情感歷程。盡管建筑空間不同于文學、影視那樣能直觀地敘述情節,但它確是故事發生的場所,是人們寄托回憶與情感的精神紐帶,即使歲月逐漸逝去,曾經住過的老房子、走過的老街巷以及熟悉的雜貨鋪,都能勾起人內心深處的難忘記憶。
無論北方還是南方,傳統的中國式民居的建筑布局與空間結構均反映了尊卑有等、長幼有序的宗族制度,其內部空間與其承載的生活情節密不可分。而空間情節的敘事性特征不只在東方所獨有,即使西方的花園與城市設計中亦有體現,它既是一種思想、文化、行為及場所記憶的文學性表述,也在無意識中梳理著空間秩序與敘事邏輯,為人所感知的空間意象。
空間情節源于傳統信仰、文化及居所記憶,它是個體經驗與集體認同相共生的場所精神的反映??臻g情節為了建構有故事魅力的場所,類比文學作品中的情節,從語義分析到內涵解讀,可將其歸納為兩層含義:一方面指其空間內涵,包括空間設計的內容和題材;另一方面指空間結構,即空間編排和情節性的強弱程度。
通過空間情節的編輯與藝術處理,可以極大地增強空間的感染力和塑造性。盡管空間情節既不是空間指向的功能,也不是風格形態或評價標準,但它卻超越了形式、目的,是一種有賴于空間虛實,并與形式功能相融合的復合系統。現代主義設計以“少即是多”為原則,強調功能與內涵,在歷經百年之后,這些大師的作品依舊具有巨大的魅力,如米斯設計的巴塞羅那德國館,空間沒有明確邊界,而是將展示空間無限互通并加以不同材料的靈活運用,致力于營造深遠的內景和多重的視錯體驗,引導游客的參觀路線,類似于攝影中的疊加效果,而這與他內心追求純凈豁達的信仰宿愿不無關系。
空間情節具有時代性、情感性、轉譯性等特點,隨著時代發展而與時俱進,受到了技術與工藝的制約。因其空間的敘事性,情節感知與體驗往往需要凝結著情感的人、事及場所構成,且參與者個人心理的差異性促成了不同感受的文本解讀。
傳統居住空間圍合界面以及居室內外“溢空間”的虛實關系,是空間秩序與建筑語言的情節并置,構成了空間劇本的顯性情節。通過虛與實建構外顯的空間形式,如同凝固的音符吟誦著內隱于建筑之中的生活體悟和成長經驗。
空間情節是建筑中“活”的靈魂,是建筑訴說著無聲歷史的“裝置轉換器”,空間與其外顯情節及載體(事件、情感與物體)構成了一個共生的關系網絡,一種基于空間體驗和文化認同的地方感擬真。正如地理學家段義孚在其著作《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中談到空間與場所的區別時,他認為,人在“將空間變成一個由路線和地方組成的熟悉的世界”后,空間便不再于己無關,而成為了對人有意義的場所。讓空間與人發生更緊密的關聯是由于加入了個體經驗,而這類似于空間中的情節設置和“熟悉感”的營造。通過有意識地編輯空間劇本將故事、內容及精神與場所中的人、物、事件等時空要素進行耦合,并同構于敘事空間之中,最終形成有感染力的場所。
無論是哲學中虛實的對立與相生關系,還是佛、道等宗教體系的山水觀、造園法乃至處事之道,中國傳統民族文化及精神內質均在民居建筑和日常生活中多有體現,并通過情節調節著生活節奏的快慢、視覺關注度的遠近以及裝飾細節的多寡,從而構筑宜人、宜居、怡情的魅力場所。
中國古代建筑及內部空間常以虛實之形,達意境之美。把握“敘事”情節的生成方式為傳統街區的保護及城市記憶的凝練提供新的途徑。通過繼承與發揚傳統文化和虛實手法,塑造意、境、情互相交融的空間情節,有助于傳統民居建筑文化的創新性傳承和場所記憶的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