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林
縱觀中華百工技藝,行業神崇拜是貫穿古今的重要民俗。“百工技藝,各祠一神為祖。”(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四)顧名思義,行業神乃指各行各業供奉的保佑本行業吉利興旺的神靈。常言道:“三百六十行,無祖不立。”各行各業,敬奉祖師,崇祀神靈,其是該行業的創始者或保護神。女媧作為始祖神是中國神話史上“先于諸神又高于諸神”的創造大神,“摶土造人”和“煉石補天”是這位大女神驚天蓋世的赫赫功績,民間百業由此神話傳說延展生發,將其跟行業神崇拜聯系起來,形成種種含義別致、至今鮮活的民俗事象,并且關聯著中華文化及民間心理的諸多方面,值得我們立足田野從藝術人類學角度深入考察。
衣食住行是人類的基本生活,其關聯風俗,多有美藝。以食為例,“面花”屬面塑,涉及面食制作工藝,民間又稱“花饃”“禮饃”“花饅頭”,其可吃可觀,在生活中具有多種民俗用途,是流行在中國北方的民間藝術。面花主要分布在黃河流域的秦、晉、冀、豫、魯等地,這些地方以產小麥吃面食為主,鄉里民間有許多制作面花的能手,尤其是婦女。面花出自婦女之巧手,媒體將她們譽為民間“女媧”。
從信仰民俗看,人們把面花制作跟女媧掛鉤不無緣故,在行業神崇拜中,女媧娘娘正是面塑藝人所奉祖師,摶土造人的她亦被視為面塑技藝的傳授者。河北涉縣媧媓宮是國內著名的朝拜女媧娘娘的圣地,《保定晚報》介紹“中國老行當系列”即云:“還有說泥塑、面塑行的祖師為女媧……捏面人用的五種顏色和面粉,說的就是仿女媧補天的五色石。”(1)孔國林:《中國老行當之捏面人》,《保定晚報》2009年6月6日。出自民間“女媧”之手的面花種類甚多,其中不乏跟女神信仰沾邊的,有論者對比研究襄汾民間面花和襄汾史前彩陶乃至原始巖畫圖案時指出:“端午節是古祭圖騰節,山西襄汾民間端午節流行面塑‘五彩蛋’,整個面塑象征一個宇宙母體,上部向天是一個象征四方五行的交叉‘十’字,中心一個圖騰蛇盤彩蛋,周圍四個圖騰蛇盤彩蛋,當地叫作‘五彩蛋’,說是女媧補天的五彩石。這一帶是蛇圖騰的黃帝與夏民族和蛇女媧崇拜的地域,口銜仙草的大圖騰盤蛇彩陶盆就是在襄汾陶寺夏墟出土的。頂上橫列七星,畫中人形頭梳雙髻,胸前垂兩個充滿乳汁的大乳房,這個被稱為‘生育之神女媧’的原始巖畫,也是在其南部大寧的大山之中。其實圖騰蛇盤‘五彩蛋’,如同圖騰蛇盤九顆蛋一樣,都是生育之神女媧對氏族子孫萬代的繁衍。它和這一代流行的技藝極為精湛的五個娃娃連體旋轉的面花內涵一樣,都是生育之神的象征。”(2)靳之林:《綿綿瓜瓞與中國本原哲學的誕生》,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6頁。就這樣,從制作技藝到成品造型,面花都跟女媧神話及信仰聯系起來。
行業技藝的神話發生,是一個有趣的藝術人類學話題。“就中國科技民俗的特點而言,許多生產技能的產生,往往具有神話追蹤的‘溯源性’。”(3)張振犁、陳江風等 :《東方文明的曙光——中原神話論》,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7頁。淮陽人祖廟會上有名的“泥泥狗”(泥塑玩具),又稱“陵狗”,當地人說它是為伏羲、女媧看守陵廟的“靈狗”。這“泥泥狗”以泥土制作,造型古拙、怪誕,色彩艷麗,以黑色墊底,周身施以五彩紋飾,給人奇異之美的感受。“泥泥狗”的造型據說有數百種,大多呈現為奇禽異獸或人獸同體,諸如“人面猴”“貓猴人”“貓拉猴”“猴頭燕”“人頭狗”“多角獸”等等。其中,“人面猴”尤被民間視為“人祖猴”,據說代表造人的女媧,其似養育生命的雌性產門造型及圖案透露出濃濃的生殖崇拜意味。又有所謂“十大象”,亦稱“老虎草帽”,相傳伏羲、女媧兄妹結合而生人類,他倆交合時以草帽遮面,故而“十大象”之造型為一混沌圓形沒有頭的老虎。淮陽古稱陳州,是歷史傳說中“三皇五帝”之伏羲氏建都之地。淮陽城北龍湖畔有太昊陵,俗稱“人祖廟”,其統天殿西側建筑群中有女媧觀。古往今來,太昊陵“人祖廟會”的民俗主題就是祭祀“人祖”伏羲和女媧,以求子孫繁衍。每年農歷二月二至三月三,平時的農歷初一和十五,廟會上都有賣“泥泥狗”的。淮陽人祖廟會至今仍保留著遠古生殖崇拜的遺俗,除了“泥泥狗”,還有頌揚人祖的儀式舞蹈“擔花籃”,體現生殖崇拜遺風的“拴娃娃”“獻旗桿”,以及“子孫窯”等,無不展示出人類表達生命意識和祈求種族繁衍的題旨。
關于“泥泥狗”制作,民間有此表述:“傳說女媧摶土造人的地方就在河南淮陽,當地人稱女媧為‘人祖姑姑’并建有‘人祖廟’。每年的農歷二月初二,淮陽都要舉行‘人祖廟會’,與其他地方廟會有所不同的是,在淮陽的‘人祖廟會’上會陳列和買賣一種叫作‘泥泥狗’的神奇泥塑。這些泥塑造型奇異,色彩古色古香,當地的老藝人稱他們做‘泥泥狗’的手藝就是‘人祖姑姑’女媧傳下來的。”(4)《泥塑大百科·物品器具》,http://www.paipaitxt.com/r5689702,發布日期:2011-10-06。如此說來,“泥泥狗”不僅僅是給人祖伏羲、女媧守陵的“靈狗”,其制作技藝的初創者就是女媧本人,是這位“大女神”把這門手藝傳下來的。華夏“人日”傳說中,女媧在第七天造人之前,分別造了雞、狗、豬、羊、牛、馬六畜,狗是她第二天造出來的。民間稱“泥泥狗”制作技藝源自女媧,有其神話學根基。在河南社旗七十二行祖師爺堂中,女媧作為泥塑行業祖師被供奉,其造型為仙姑形象。2012—2013年,筆者帶領研究生做四川民間工藝調查,去大英縣走訪“徐氏泥彩塑”(已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藝人中也有泥塑行業祖師為女媧之口碑。
就跟造型相關的民藝而言,市井街頭常見的尚有跟“面花”同類的“捏面人”(蜀地民間稱之為“捏面娃娃”),捏面人的民間藝人也敬奉女媧娘娘為行業神,并且對他們手中捏制的五色面團兒自有說法。面塑藝人認為,捏面人要用五種顏色,因為女媧補天用的是五色石,他們對祖師定下的這種用色規矩是照章辦事。在其看來,把女媧補天使用的五色用在捏面人的手藝上,會產生神奇的效果。中國神話史上,“五色”是一重要的神話意象,圣母女媧補蒼天用的是五色石,面人師傅捏人像用的是五色面,民間信仰中這種對應攀附意識給此民藝行業染上了不尋常的光彩。華夏民藝中還有“吹糖人”,那是以糖塑形,同樣有趣的是,“吹糖人奉女媧為祖師”,行中傳說“燒糖稀的馬勺是女媧補天用過的工具。”(5)李喬 :《行業神崇拜——中國民眾造神史研究》,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275頁。連藝人手中的制作工具,也在庶民口碑中被賦予神圣性,成為跟女媧煉石補天神話有關的非凡的“神器”,讓人刮目相看。民間藝人稱他們手中的馬勺源自大神女媧,除了跟從業者自神其術和借神自重的心理有關,也有神話敘事上的某種“依據”,如從黑龍江友誼縣搜集的神話《猴石》講,女媧補天就是“用絞羅撈出海底的五彩石,修好了地。又用銅鍋、三昧真火將五彩石煉成糊狀,然后用補天勺把天補好。”(6)鐘偉經搜集整理 :《吳越山海經》,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57頁。
“古代神話以及具有神話因素的傳說,對行業神崇拜有重要影響。這主要表現在:從業者在造神過程中常常從古代神話傳說中汲取有用的材料;許多神話人物和具有神話色彩的人物被奉為行業神。”(7)李喬 :《行業神崇拜——中國民眾造神史研究》,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頁。大神女媧成為中國行業神崇拜的對象,正是如此。從民間工藝與神話傳說的關聯看,“因為捏泥人、捏面人、吹糖人都有‘造人’的意思,所以大家都敬女媧為祖師。只不過,捏面人和吹糖人把‘捏人’和‘補天’連在了一起。”(8)孟憲明 :《女媧神話的“地母意識”是中國文化的“元意識”》,《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總之,捏塑行業的藝人們祀奉女媧為祖師神,有其行業內部需求和信仰上的充足理由。從諸行手藝人對女媧的頂禮膜拜中,不難看到超時空的女媧神話在中華文化史上能量巨大的原型穿透力。
“人祖補天神話濃,原身當是古英雄。”在西安臨潼的驪山老母宮有碑文如此。“補天”是女媧極重要的神跡之一。祭拜女媧在陜西臨潼一帶氛圍濃厚,當地有驪山老母為煉石補天的女媧娘娘之說法。在驪山西繡嶺,老母殿前信眾捐獻的鐵制大香爐上鑄有“中國驪山女媧宮”字樣,殿后照壁有“老母補天造人”浮雕。當地民間稱農歷正月二十為“老媧生日”,要過儀式性的“補天節”,吃“補天餅”,是由家庭主婦撕餅拋擲,扔向房頂象征“補天”,扔入“窨子”(枯井或地窖)叫作“補地”。縱目華夏,“補天節”又稱“補天地”“天穿節”“補天穿”,不僅僅見于秦地,東晉王嘉《拾遺記》、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明代楊慎《詞品》對此皆有記載,前人詩詞亦多詠及。其日期各地說法不一,如正月的十九、二十、二十四日等等,過節內容也有出入。如廣東地區多在十九日懸蒜于門,以辟邪惡,又“烙糯粉為大圓塊,加針線其上,謂之補天穿”,烙圓塊糯粉旨在表明“補天”,而“加針線其上”則更是發揮想象強化“補縫”之意。(9)周天游、王子今主編 :《女媧文化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頁。除了“捏”“塑”,著眼女媧神話中煉石的“煉”和補天的“補”,民間行業神崇拜亦有相關事象。
陶瓷和琉璃都與以火燒制有關,是古老的人類技藝。古代中國,陶瓷、琉璃行業有窯神、爐神崇拜。那么,作為陶瓷、琉璃行業敬奉的祖師,窯神或爐神是誰呢?各地對此有種種說法,如耀州窯神廟所奉為大舜、老子、雷公,磁州窯以紅臉掌柜和碗神張鐵漢為傳藝祖師,不一而足。海峽兩岸,臺灣地區的陶瓷工匠便奉女媧為祖師神。河北高邑民間流傳的神話講,盤古開天十萬年后,天塌地陷,“天上的神仙女媧看見了,就找了琉璃石,煉成七彩石來補天上的窟窿。”(10)《人的起源》,見《中國民間文學集成·高邑縣卷本第二卷·萬城民間故事集》,轉見楊利慧《女媧的神話與信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89頁。山西交城縣覃村,生產琉璃制品有古老的歷史,今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琉璃咯嘣”就出自此地。當地傳說是女媧娘娘用補天后剩下的琉璃液教會了人們吹琉璃制品,女媧被奉為琉璃匠的祖師。(11)《女媧在覃村的傳說》,見《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山西卷》送審稿,轉見楊利慧 :《女媧的神話與信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8頁。每逢農歷五月初九,琉璃工匠們要祭祀女媧,殺豬宰羊唱戲,謂之“琉璃節”。
山東淄博的博山區號稱“中國琉璃之鄉”,該地琉璃業又稱“爐行”或“爐業”,有從業者所建的“爐神廟”,供奉女媧娘娘。據清乾隆版《博山縣志》卷二“祀典”載:“爐神廟,在洪教寺后,業玻璃者所建,祀古女媧氏,取義于煉五色石以補天也,系民間私祭。”該爐神廟坐落在孝婦河西岸桑園村后高阜上,現存建筑基本完好,已被列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究其歷史,博山爐神廟始建于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是當地琉璃業公眾醮會之所。工匠們認為,神話中女媧煉石補天,所煉“五色石”就是琉璃,于是他們把女媧娘娘認作本行業祖師——“爐神”。明萬歷時,博山地區的琉璃生產已有相當發展,爐行由徐應元首先倡議并得到士紳孫延壽支持,集資建起了這座供奉女媧的爐神廟。萬歷四十六年,以孫延壽、房宗義、徐應元為首,邀集20余人結成琉璃行業組織——“爐行醮會”,并且定下每年農歷三月初三上巳日為祭祀祖師的日子。從此以后,每到這天,整個爐行都要歇業停產,共聚神廟舉行隆重儀式祭拜祖師爐神。祭祀活動代代相沿,逐漸形成了博山三月三的“爐神廟會”。清乾隆元年,因爐神廟歲久失修,傾圮不堪,有李元和、姚可章等人出面,籌錢修葺,于次年2月竣工,并將爐神廟改稱“女媧宮”。清道光年間,博山爐神廟香火旺盛,廟宇擴建,形成了現在所見的規模,而新修的正殿坐西面東,重塑圣母女媧像,其“法相莊嚴,迥非昔比”。(12)《博山爐神廟》,http://www.sdmuseum.com/show.aspx?id=3065&cid=81,發布時間:2011-05-16。今天該地還建起了琉璃園,丁亥年所立《爐神記》石碑稱“琉璃是玻璃的一種”,而“博山是中國玻璃的發祥地,我們的祖先在這里研制玻璃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又云:“我們是女媧的后代,是中國玻璃的傳人,我們一定要振興中國的傳統產業!”借助女媧信仰,當地人不但為他們的琉璃業尋找到了悠久的“神話歷史”,而且表達著希望琉璃產業在今天興旺發達的現實訴求,還進而將自己的所作所為提升到振興傳統產業的國家話語層面。
不僅如此,跟燒窯有關的煤行或煤炭業也奉女媧。在產煤大省山西,“平定縣的煤業奉女媧為祖師,認為女媧是用煤的始祖。在縣城北五十里的東浮山上,建有媧皇廟,又稱圣壽寺,寺內塑有女媧坐像。該縣煤業傳說,東浮山上有女媧燒煤煉石的遺址”,從明代地方記載看,此信仰自古有之。“煉石需要火,燒火需要煤,于是煉石補天的女媧便成了用煤的發明者,成了煤業的創始人。”(13)李喬 :《行業神崇拜——中國民眾造神史研究》,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167頁。清代任伯年有《女媧煉石圖》,畫中女媧側目凝視著帶微黑紋理的石頭,或以為此構思當來自女媧燒煤煉石傳說。東浮山位于張莊鎮郭家垴村,海拔千米,為太行山中段,山上多見滿布孔眼而入水不沉的褐紅色石塊,相傳女媧燒煤煉石的遺灶在此。關于“煉石補天”,清代趙翼《陔余從考》卷十九有番議論和辨析,其云:“皇甫謐《帝王世紀》及司馬貞《三皇本紀》,皆謂女媧氏煉石補天。其說本于《列子》及《淮南子》,謂女媧五色石以補天,語極荒幻,宜乎王充非之也。然充徒以為天非玉石之屬類,豈石所能補?且女媧雖長,豈能及天,不能及天,又安有階級可上?此則三尺童子皆能知之,何煩辯駁?”在他看來,昔日王充質疑女媧神話固然是對的但實際上未擊中要害,“須得其訛傳附會之由,乃為篤論耳。”那么,神話的真相究竟何在呢?據趙翼講,“陸深以為古時生民甚樸,茹毛飲血,未能盡火之用。女媧氏煉五色石以通昏黑之變,輔烹飪之宜,所以補天之所不及,后世焚膏繼晷,爝火代明,皆此意也。其說稍近理。然直以為上古未有火,至女媧始取火于石矣。此以之屬燧人氏可也,而何以屬之女媧?況取火何必五色石耶?吾鄉黃芷御進士謂,五金有青、黃、赤、白、黑五色,而皆生于石中,草昧初開,莫能識別,女媧氏始識之,而以火鍛煉而出。其后器用泉貨無一不需于此,實所以補天事之缺,故云煉石補天也。此論雖創而甚確。”依他之見,所謂“補天”并非補物理之天,而是指“補天事之缺”。
趙翼重史實考據,他討論女媧神話走的是“神話歷史化”路子,該路子在華夏由來已久,從“不語怪、力、亂、神”的儒門鼻祖對“夔一足”的非神話解釋到漢代《論衡》作者對種種神話傳說的理性化質疑,歷歷可見。其中是非,學界多有評議,在此不贅。就本文所論而言,趙翼引述其老鄉黃氏對“煉五色石”的解釋,對于我們理解后世跟“冶煉”有關的窯業爐行何以會奉祀女媧為祖師神(猶如爐中煉丹的太上老君亦被此行業所奉一樣),倒是有些幫助。順便說說,近年在湖北竹山召開的女媧文化研討會上,有發言者推測:“女媧補的是什么天?首先,女媧補的天,是傳說中的‘天’,是地面的上空,與‘地’相對,不是現代意義上的、物理上的天。女媧補的‘天’,極有可能是房屋。在中國古代,房屋建筑與‘天’有著密切關系,它建在地上、天下,它本身的很多部位即以‘天’命名,如‘天頂’、‘天窗’等。民間遺留的 ‘補天補地節’,或稱‘女皇節’,實際上就是補房屋,由此隱約可見女媧補天乃補房的影子。”(14)《培育女媧文化品牌 放大女媧文化效應——女媧暨中華女性文化研討會發言摘登》,《十堰日報》2012年5月22日。論者發揮聯想把女媧補天跟“燒瓦補房”掛起鉤來,盡管有其理由,但所論未免過于坐實,有忽視神話想象力之嫌。
作為社會發展的產物,行業神崇拜隨著社會分工和行業產生而逐漸出現。大致說來,行業神主要有祖師神和單純保護神兩類。從行業祖師傳說可知,要成為祖師須具備諸如此類特征:“一是所謂‘真正的創始人’,如木、石等行業敬奉魯班;二是對本行業有突出貢獻者,如羅祖;三是始祖神,如民間傳說女媧娘娘是教裁縫把頂針箍由大拇指改戴在中指上而被奉為裁縫業的祖師;四是名人,按照長江下游句容縣的民間傳說,在專業裁縫出現之前,裁縫是女人的專利,男人是不興插手的,據說魯班之妻周秀蓮動員一個趙姓青年男子跟她學裁縫,趙又帶出了不少徒弟,這些徒子徒孫們便把周氏尊為裁縫業祖師。”(15)《工匠祖師爺的傳說》,http://www.tengqiao.gov.cn/show.aspx?id=604,發布日期:2007-08-23。三皇五帝中,黃帝姬姓,號軒轅氏、有熊氏,被尊為中華文明的“人文初祖”。民間傳言黃帝曾教民眾用骨針穿麻線縫樹葉和獸皮做衣,故縫紉業尊他為祖師;此外,又因為神話中女媧補天,她也被民間視為織補業的祖師。如女媧信仰在臺灣,“絲棉織業者,也奉其為職業神”(16)《女媧娘娘》,http://www.25977463.org/god12.asp。,在該行業人士看來,“神話中的女媧娘娘具有煉五色石補天的能力,與補教業的功能契合。”(17)《反映臺灣人文特色的行業神崇拜》,http://web.pu.edu.tw/~folktw/folklore/folklore_c25.html。關于女媧煉石補天神話,有一種解釋認為女媧補的是“天維(網)”而“煉石實即煉針”(李道和 :《女媧補天神話的本相及其宇宙論意義》,載《文藝研究》1997年第5期),也就是說,該神話講的是女媧煉出五色石針以縫補破損的天網。如此說來,織補業奉女媧為祖師也就自然。同理,在類比思維引導下,東北民間補鍋匠之所以奉女媧為祖師,蓋在“補鍋像女媧補天”(18)李喬 :《行業神崇拜——中國民眾造神史研究》,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176頁。。
陜西平利有女媧山女媧廟,“相傳,女媧采金州(現安康)南山五色石煉之補天,救民于水火,從此百姓康泰,風調雨順。女媧在此地修造了一座土地廟,教南山民眾種桑養蠶,取絲紡綢,福祉于民。當地民眾為祭祀女媧的賢能圣德,將土地廟改建為女媧廟,供奉香火,頂禮膜拜。”(19)《女媧》,http://www.mzb.com.cn/html/Home/report/92344-1.htm,發布日期:2009-06-09。當地人相信,是女媧娘娘教會了人們“取絲紡綢”。從性別研究(gender studies)角度看,身為“補天”女神的女媧在神話人物中的確更容易被裁縫、織補行業視為祖師,蓋在以“男耕女織”為性別分工的傳統中國社會里,此類技藝通常被劃歸“弄瓦”范疇而跟女性生活有更多聯系。有西方學者在研究性別與技術問題時曾提出“婦術”(gynotechnics)一詞,并且指出:“在中國的‘婦術’中,包括了三個科技領域,在‘中華帝國’晚期對于賦予婦女生活以形態和意義尤其重要,即房屋建筑、紡織和生育。”其中的紡織,“按照傳統的說法,這是一個補充‘男耕’的女性領域。”(20)[美]白馥蘭 :《技術與性別——晚期帝國制中國的權力經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有趣的是,當今市井中還出現了以“女媧織補”為店名的執業者,其廣告語是“讓你破舊的衣服變新衣裝”,并稱:“專業從事各類服裝織補,及商業家用床上用品、布藝沙發、窗簾等各種織補……”(21)《讓你破舊的衣服變新衣服》,http://www.xici.net/d118703234.htm。過去的神話符號與現代的市場社會攜手,古為今用,為今天生活裝點出別有意味的景觀。
縱觀民間信仰,女媧作為行業神是身兼多職的,她除了被尊為捏塑、鋦補等的祖師,也是制傘、修傘的行業神。“根據日本學者20世紀30年代的調查,臺灣人(非原住民)把雨傘的發明也歸到女媧身上。”(22)[俄]李福清 :《從比較神話學角度再論伏羲等幾位神話人物》,見李明濱編選 :《古典小說與傳說——李福清漢學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79—180頁。一般說來,傘業所奉祖師神有二:其一,是魯班妻。或言魯班在外做工,其妻常給丈夫送飯,看到魯班和工匠們冒雨干活,便想到該有個遮雨的器具。她從屋內淋不著雨得到啟示,采回藤條編成一個大斗笠;或曰為讓人們出門躲雨,魯班師徒每隔十里造一個歇腳亭,魯班的妻子見后受到啟發,用竹子做骨架扎成小亭子模樣,糊上油紙,發明了“一步一亭”式的傘,由此她被奉為傘業祖師。其二,是女媧。李喬《行業神崇拜》指出,“補天和摶土造人的女媧被傘業、泥塑藝人奉為祖師。”(23)李喬 :《行業神崇拜——中國民眾造神史研究》,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頁。據吳瀛濤《臺灣民俗·祭祀》(1984年),民間相傳女媧是用傘骨補天的,奉女媧娘娘為祖師神見于臺灣傘業。又據臺灣道教總廟三清宮網站介紹,臺灣傘業之所以奉女媧,一說女媧是用傘骨修補穹隆的,一說女媧用五色石補天而傘匠將下雨視如天漏,補天如同造傘。(24)《行業神分類總表·行業神信仰·傘業》,http://www.sanching.org.tw/joinus_3/eq-detail.php?idNo=87。在東南沿海地區,福建漳州各行業中,“傘匠供奉女媧和魯班之妻荷葉先師。”(25)《漳州掌故風俗》,http://www.bbs0596.com/thread-1792-2-1.html,發布時間:2010-7-15 20:28:03。海峽兩岸,閩臺有血肉關聯,如《漳州過臺灣》作者指出:“清代隨著臺灣的開發和移民的浪潮,漳州百工技藝紛紛進入臺灣,各行各業崇拜的祖師神和保護神亦移植到臺灣。”例如,“制傘業祀女媧為祖師神。相傳,女媧氏用五色石補天,補天如同制傘,女媧是用傘骨修補穹隆的,故傘業者崇祀之。”(26)劉子民 :《從“唐山神”看漳人開臺——移民對神靈的祭祀》,http://8896961.blog.163.com/blog/static/579541522008121113245697/,發布時間:2008-02-21 11:32:45。
按照超現實的神話敘事,女媧娘娘用五色石補天漏止住了淫雨,后世將她與傘拉上關系,并奉其為制傘行業祖師,原因也在于傘匠們視下雨為天漏(四川雅安多雨,號稱“雨城”,當地民間傳說是女媧補天時代“天神大戰,共工怒撞不周山,把天打漏了。”(對此問題,筆者另有專文論述)補天治漏如同制傘防雨。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基于原始思維的“相似律”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將實用的日常生活器具與創世說聯系起來,可以看出傘在庇佑人們抵御自然災害的過程中,被賦予了神奇的色彩。由此創造出神話傳奇故事,與綿延流長的人類進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足以可見傘在人們心目中的重要程度。”(27)《淺談傘的文化內涵》,http://www.suhengtai.com/html/info/?type=35,發布時間:2008年10月。女媧是傘業的祖師神又是保護神,海峽對岸,“臺灣民間認為女媧氏是補天的女神,她的法力能支撐像傘一般的天穹,故傳說女媧娘娘是補傘高手,故制傘業者,奉女媧氏為守護神”(28)《女媧娘娘》,http://www.25977463.org/god12.asp。,這是臺北大龍峒覺修宮網站介紹女媧所言。而在花蓮,現今的延平王廟三樓上所供地母娘娘據稱“就是‘女媧娘娘’,女媧是補天的女神,所以傳說女媧是修補傘的圣手,因此,制傘的業者,奉女媧為守護神。”(29)《花蓮市的文化發祥地——十六股》,http://www.docin.com/p-74846362.html。臺胞以農歷五月初九為女媧補天慶典日,屆時同業人士聚集祭拜,還要請戲班子唱戲酬神。信仰為人們提供著從業心理支撐,也凝聚他們的情感,強化著群體認同。
油紙傘乃中國傳統雨具,發明于東漢時期,又叫桐油傘、紙傘。在中國百姓的人生禮儀中,傘具有特別的民俗意義,是吉瑞的民俗之物。三明客家婚俗,女子出嫁要頭遮一把傘,因客家方言“傘”與“產”同音,遮傘意為新娘子會傳宗接代。“傘”字的繁體為“傘”,是大人下罩幾個小人之像,故民間以之為求子象征。又如,按照閩南婚俗,新娘子花轎到男家后,媒人先進門撒“鉛錢”道吉語,接著由“好命”的婦女用米篩或雨傘遮著新娘步入大門,邊走也要邊念喜句;(30)石奕龍、余光弘主編 :《閩南鄉土民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5頁。珠海民間婚俗中,女子出嫁時,要由父兄撐開大紅傘遮著新娘出門,母親或妝嫁娘則在門口向空中及新娘傘頂撒米,表示吉祥;(31)葉春生 :《珠海民俗》,珠海:珠海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頁。湘西苗族婚俗有“遮羞傘”儀式,新娘出嫁時,數十名女伴人手一把紙傘,一路上撐開紙傘將新娘遮蔽,以免他人看見,到了夫家,進門前要開合雨傘三下;水族婚俗也有“打傘發親”,新娘出閣時要打紅紙傘罩頭,有的地方是新娘撐傘,有的地方是新娘的兄弟代為撐傘。在四川地區,川南苗族婚俗中,亦是“姑娘不坐大花轎,紅傘撐開遮俏容”;(32)政協敘永縣委員會編 :《敘永竹枝詞》,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版,第162頁。北川羌族習俗中,也有婦女懷孕后在床上放一把傘以防惡辟邪,而逢端午節,女方母親還要給男方送一把鉤鉤傘;(33)王清貴編著 :《北川羌族史略》,北川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1991年10月編印,第151、166頁。2017年12月,我去了黔、桂,走訪侗寨,從當地祭祀薩瑪(薩歲)習俗中得知,這位大母神的神位上少不了一把半張開的傘……關于伏羲、女媧兄妹成婚的地方傳說中,亦有類似敘事。摶土造人的女媧是生殖崇拜的對象,向女媧娘娘求子嗣是華夏民間普遍風俗(如河北、河南等地女媧廟會上的“栓娃娃”),而古籍中有女媧“為女媒”“置婚姻”的記載(《太平御覽》引《風俗通》),民間又奉之為“婚姻之神”。凡此種種,在生育、婚姻等重大人生主題上,民間傘俗跟女媧崇拜確實多有吻合之處。倘若作不算太離譜的聯想,這會不會是傘業奉祀女媧的深層緣由呢?
“煉石補天”是女媧神話的核心之一,除了上述,中華民間還有一些行業與這位女神掛起鉤來。比如,過去蓋房建屋的泥瓦匠除了奉魯班為祖師,也有祭拜女媧娘娘的。“《中國行會制度史》第七章《近代的手工業行會·宗教信仰》云:‘瓦工崇拜女媧。’崇拜女媧就是指奉女媧為祖師,一些地區的泥瓦匠奉女媧為祖師的理由,大概是認為自己蓋房猶如女媧補天。”(34)全漢升 :《中國行會制度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又如,跟“石”有關,在東南沿海地區,福州、長樂等地石匠奉祀煉石補天的女媧,視之為本行業的鼻祖;(35)《福州民俗·行業神崇拜》,http://www.zohi.tv/culture/folder878/folder882/2013/06/2013-06-09292749.html。一般說來,被石匠奉為祖師的主要是魯班,李喬《行業神崇拜》第一章第一節對此有述,該書附錄二“諸神與相關行業索引”列出敬奉女媧的有“瓦匠、雕塑業、補鍋匠、傘業、賣糖販、煤業”,亦不見石匠。看來,女媧神話傳說在中華大地民間百業中的影響相當寬泛。此外,福州石匠口頭還有一種說法:“有人問,你們石匠的祖師爺是誰?石匠答,我們石匠的祖師爺是彭石先祖,他的知名徒弟是補天的女媧娘娘。女媧娘娘是他的徒弟呀?那還了得?問的人驚嘆,石匠聽了洋洋自得。”(吳春富 :《石匠》,載《福州日報》2013年10月4日)民間口碑多異文,這并不奇怪。在關中地區也有說法稱,“人與石的不解之緣,則是從天下第一個石匠——我們的老祖母女媧拉開戰幕的,我們都是石匠的后人。”(36)呂向陽 :《石匠》,《寶雞日報》2015年10月9日。跟“火”相關,民間有稱女媧為香燭業祖師的,如在臺灣,“女媧娘娘,亦稱九天玄女,又稱連理媽,有大媽至九媽的九尊神體,香燭業者祀之”,民間以二月十五為女媧娘娘生日。(37)《臺灣民俗行事》,http://www.pat168.com.tw/new/folk custom.htm。臺中朝奉宮,“主要供九天玄女,也有人把她當作女媧合并奉祀,宮內掛‘煉石補天’匾額。”(38)過偉:《中國女神》,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頁。關于九天玄女,“民間信仰中,傳說九天玄女是線香業的祖師爺,并傳說只要是有香火的地方,九天玄女都會到來傾聽人間的苦難,故香燭業奉祀九天玄女為祖師,制香業人家都在家中供奉神位,并在九月九日祭祀。”(39)《九天玄女》,http://www.baike.com/wiki。從女媧到九天玄女到香燭業祖師,這當中有傳說及信仰上復雜的勾連關系。(40)當然,臺灣地區也有對此辨別的,如臺灣道教總廟三清宮網《道教各神尊圣紀·女媧娘娘》云:“至民間嘗視媧皇為九天玄女,則屬誤傳特并志之。”(http://www.sanching.org.tw/joinus_6/eq-detail.php?idNo=49)但是,不管怎么說,以九天玄女分身為女媧或從女媧分身的說法在臺灣民間是存在的。“此外,九天玄女也曾為黃帝制作指南車,幫助黃帝擊敗蚩尤,因此許多汽車制造或銷售業者也將九天玄女視為守護神,還有絲棉的紡織業者,也奉為職業神。”(41)《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女神·九天玄女》,http://baike.sogou.com/v61201904.htm。瞧瞧,在當今時代“神話復興”和“符號經濟”大行其道的背景下,連現代的汽車制造、銷售業也跟上古女神攀上了關系,這似乎更離奇了。其實,在科技進步的現代世界,敬神造神的民俗心理并未止步,如海爾曼·鮑辛格指出,“東亞的一些民族也把技術納入他們的‘神話-巫術的存在秩序’;在日本,人們為‘石油神’建起小神道祠,為‘硫磺神’(Schwefel-Kami)建造圣所,給狐神供奉一個電力設施……”(42)[德]海爾曼·鮑辛格 :《技術世界中的民間文化》,戶曉輝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5頁。現代人尊奉既有神靈也創造新的神靈,順應民間心理的神靈信仰之跨時空的穿透力讓人驚嘆。
在華人社會中,女媧信仰作為民間“小傳統”從古到今影響深遠。縱觀中國民藝百業,行業神崇拜有其產生的客觀和主觀原因。民藝諸業信奉之“神”,不但被工匠視為跟個人謀生飯碗息息相關,甚至認為整個行業的福禍興衰都系于此。因此,行業神對于傳統社會從業者,尤其是不可缺少的精神依托。以魯班為例,其人其事據古書斷續的載錄,基本上可認定他是先秦時期工藝領域的一位創造發明者。然而,在篤信“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華夏傳統社會中,關于這位“器”之層面的行業創造發明者,“在正史沒有他的記載,封建時代的史官是記載帝王家譜的,當然不去為這位‘雕蟲小技’的‘巧人’作傳記,但在勞動人民的思想中卻永遠紀念他。尤其制造生產工具的工匠們把他當作神圣來崇拜,因此,他的事跡也就隨人們意識形態的轉變情結把他逐步的神化起來。封建時代,一般人對其所崇拜的人物紀念方式都是用宗教性的奉祀神仙方式。因此,公輸班到了唐宋以后就被一般人給他造作了一套神奇的封號,至此便使一個春秋時代的天才創造家轉化為‘工匠們奉祀的神仙’。這一套歷史表現了公輸班在制造工具的工匠們的腦海中存在的一個幻想,他們愿意有這樣一個前輩,能夠創造一切的‘巧于制器’的永遠不死的人。所以他們也把這位天才的創造家神化起來,以作為他們共同崇拜的‘神’。”(43)荊三林 :《中國生產工具發展史》,北京: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年版,第126—127頁。同理,在被重“道”輕“器”的主流社會視為“雕蟲小技”的民間工藝行業中,當工匠或藝人們把自身行業跟遠古大神女媧攀上親緣關系后,他們何嘗不是想借此文化手段來光大行業聲譽、提升自我地位、獲取社會尊重呢?
“三十六行者,種種職業也。就其工而約計之,曰三十六行,倍之則為七十二行,十之則為三百六十行。”(《清稗類鈔·農商類》)古往今來,女媧娘娘能在行業神殿堂中占有席位,不是沒有緣由的。《說文·女部》云:“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從女、咼聲。”這是文字學家對“媧”之本義的最早解釋。“古之神圣女”涉及女媧的神格,是對其神圣地位的確定;“化萬物”之意是化育萬物,指女媧非凡的創生功能。神話傳說中,“化”(化育、化生)正是大神女媧最顯著的神力所在。著眼語音,《說文》段注指出:“媧化疊韻。”意思是說,“媧”者“化”也。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對此進而發揮:“古之神圣能化萬物者謂之媧,猶蠶化飛蟲謂之蛾也。媧、娥聲義并受于七,七者變也,今通作化。吪、鈋并從化聲,而五禾切,是七之古讀,與媧、蛾近矣。媧本化之通名,乃謂婦女之多才善作,用智廣而創物多也。絲麻可以為布帛,腥臊可以成肴膳,黍稷稻粱以之釀酒,桃李杏梅儲為干,刺鄉則采麗成文,剪裁則衣裳備服。凡所營為,多出女工,技巧變多,民賴其用。先民嘆化物之功,故造媧字以名之。好事者必為神異之說,目為太古女皇,加以附會,妄矣。”盡管張氏是以史家觀點看神話傳說的,但在小學上用功甚深的他對“媧本化之通名,乃謂婦女之多才善作,用智廣而創物多也”的釋義可取。今有論者引其言后肯定:“張氏將‘媧’與‘化’聯系起來認識,確屬卓見。”(44)劉毓慶 :《“女媧補天”與生殖崇拜》,《文藝研究》1998年第6期。走訪淮陽人祖廟,我看見大殿上有橫幅寫著“癸巳年中原智慧女性百人論壇祭祀人文始祖太昊伏羲氏大典”,著眼性別研究,(45)關于作為文化批評的以“gender”為核心的性別研究(gender studies),請參閱拙文《人類學·性別研究·文化批評》,見《2017年中國藝術人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大連,2017年10月)。在以女媧為行業神的民間信仰中,不也蘊含著對女性創造智慧和創造能力的由衷禮贊嗎?!
綜上所述,造人補天化萬物的女媧是天地間神力赫赫的創造大神,源遠流長的女媧崇拜從古到今適應著以制造為主的民間工藝行業中的多樣化心理訴求。唯其如此,冶煉、織補、捏塑等從業者不約而同地尊奉女媧為各自行業創始者和保護神,這在中國民間社會是順理成章的,對之的考察能為我們深入把握中國民俗史乃至中國文化史提供有益信息。同時,有必要指出,像女媧這樣被諸多行業敬奉的案例在中華行業神崇拜史上并不多見,由此可窺女神信仰的巨大原型魅力。不僅如此,當下我們所處時代是一個“神話復興”的時代,如論者指出:“隨著現代尋根熱潮的興起,神話這一古老的智慧結晶重新煥發出它的生命活力,成為現代人關注的一個熱點。神話復興這一事實使幾乎所有的人文科學都不能側目對之。”“現代人回溯既往,抓住了古老的神話,這一現象的本身就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同文藝復興一樣,神話的‘復興’也絕不會是某種古老類型簡單的復活,更不是一種復古倒退,而必定是某種新類型的創生形式。”(46)弋才偉、柳柯 :《從“神話復興”看現代藝術的原型與象征》,《文藝研究》1993年第4期。立足當下,回望過去,在“神話復活”和“符號經濟”盛行的當代社會,梳理女媧神話及信仰與中國行業神崇拜的關聯,思考古老遺產作為文化資源的創造性運用,也有某種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