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穎[大連民族大學文法學院,遼寧 大連 116600]
進入新時期以來,對現代的渴望和探求,作為20 世紀以來中國意識領域起伏消長的思維線索,日益取得了合法性的地位,并在研究領域以一種重要的話語方式得到了廣泛、深入的思考與認知,同時也存在著因這一理論過于泛化的使用而帶來的理論失據、誤讀以及闡釋失衡的現象。中國現代性的后發性及其西方背景使這個問題的研究顯現出復雜多面的特點,并相應催生出相關理論問題的分析和探討。正如李歐梵所提及的:“中國的現代性我認為是從20 世紀初期開始的,是一種知識性的理論,附加于在其影響之產生的對于民族國家的想象,然后變成都市文化對于現代生活的想象。”現代主義文學的發生與城市之間關系密切,其首要的特征是作為一種“城市的藝術”而存在的。而在那些具有國際性意義的大都市里,城市除了負載其物質層面的價值外,更多表現在文化上的意義。城市本身的容受力在人與城的排拒和吸引中顯現出充分的張力,并為文學和藝術的產生提供著源源不斷的靈感和思想。進而誘發了以上海為中心的現代城市建構與城市文學及敘事關系研究的日漸升溫,在巍然壯觀的鄉土中國、鄉土文學及鄉土敘事的研究之外,旁開一支。
這種研究趨向是對20 世紀80 年代以來重寫文學史、重新界定、評價研究對象的一個有力的回聲,也是現代文學研究中城市現代性、城市文本多維闡釋的拓展與深入。在無形中,促成了以上海為中心的鮮明的都市文學研究范式和研究趨向的形成。
以文化研究為視角,借助于細膩深刻的文本細讀與分析,深入探討支配性的文化形態與文學創作之間的關系,在此基礎上,以上海為中心的都市文學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首開風氣的是吳福輝的《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在這部被稱為作者“精神返鄉”的作品中,建構著研究者對海派文學的生命體驗和歷史還原的可貴努力。作為海派文化研究的奠基之作,作者從海派文化的歷史變遷、海派文化的心理和行為方式、海派小說文化風貌等方面,闡述了立足于都市上海的海派小說在創作思想和審美形式方面的現代質素,并從學理的角度,探討了海派小說的文學生命和文化價值。在這一研究過程中,海派文化的“區域文化特征”得到了充分的彰顯,并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和文化流派獲得了“史”的明證。在此基礎上,李今的題為《海派小說與現代都市文化》由其博士論文而來,作者在篇尾《后記》中提到了論文寫作的初衷“是緣于對當前中國都市化進程的現實的關心,緣于對現代商業城市中人的生存處境,和由此急劇產生的價值觀念變遷的興趣”。所以在這部將學術研究與當下社會文明進程和歷史變遷結合在一起的著作中,作者將海派文學和都市文化及其美學風貌融為一體,從歷史的縱深處出發,結合歷史學、城市學、文化人類學等相關學科的理論方法和成果,全面挖掘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都市現代化的過程及其在文學美學、價值觀念、生活方式、市民意識的多樣形態,并以海派的現代性作為結語,對海派和近代通俗小說的創作做了價值體系等方面的精神區分,并以30 年代的新感覺派、40 年代的張愛玲及其創作為界碑,認為他們“體現了海派小說的最高成就,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先鋒最前衛的代表……他們的創作共同反映了從傳統到現代主義的轉折”。李書磊的《都市的遷徙——現代小說與城市文化》,提供了現代小說城市血緣關系的脈絡圖景,無論是研究角度的提煉還是文本的細讀,均為相關領域的研究者們提供了一個收放自如的研究視閾,由此進一步“跟進”式的研究和探索的空間亦很廣闊。楊劍龍的《上海文化與上海文學》,結合上海文化由歷史和現實所形成的特點,將跨越新舊歷史時期的上海文學納入到20 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和闡釋的范疇內,賦予了上海文學和文化研究的宏觀視野。經過都市文化研究者不同層面的研究探索,30 年代海派文化的風姿得到了全面而立體的展現,對舊有研究領域進行了“合法化”的清理,為深入細致的都市文化研究提供了理論上的聲援和實際意義上的根基。
在布迪厄那里,空間關系尤其是都市空間的意義關聯得到正視,并廣泛地應用于現代都市文學和文化的研究中。在這一過程中,上海的文化場域和城市空間與知識分子的關系研究獲得了長足的發展,研究者們尤其重視將知識分子在城市中的生存狀態、命運軌跡和文學思考結合到城市空間的分析中,凸顯了城市與人共生關系的動態過程。章清的《亭子間:一群文化人和他們的事業》發表于20 世紀90 年代初期,作者以其特有的歷史敏感和藝術敏感,較早關注到上海城市中“亭子間”文化人的生活及其事業。該著深入把握了“亭子間”文人共同的文化屬性并對他們所置身的文化環境加以溯源式的考察、分析,研究角度的得當使論述的從容、深入得到保證,并為同類研究課題帶來了方法論上的啟示。王曉漁的《知識分子的內戰——現代上海的文化場域(1927—1930)》直接從上海空間關系入手,展開置身于1927—1930 年間現代上海的文化場域中的知識分子研究,完成了鄉村知識分子研究到都市知識分子研究的轉型,知識分子在30 年代末發生的“內戰”,不僅意味著知識分子在文化選擇和政治選擇方面的殊異和分野,也是對現代知識分子共同體和公共交往模式的清晰呈現。杜心源的《城市中的“現代”想象——對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現代主義”文學及其與都市空間的關系的研究》明確引入“都市空間”的概念,一方面是對列斐伏爾和雷蒙·威廉斯關于空間關系理論的貫徹,另一方面,將一個原本單一的關于二三十年代上海“現代主義”的文化思潮的研究,帶入對這一思潮產生的文化語境的考察和追問中去,由此引發了對都市上海歷史變遷復雜層次的深入思考,綜合體現了作者對中國現代主義、現代性極具問題探索以及富有探本建構的認識和理解。“可以看到,著者對諸多問題有自己的涉獵和思考,并能不停留于表面的陳述,將問題推進到深層”。
女性文學與都市文學二維研究思路的結合初步在研究過程中得到確定,都市、女性、現代性的關系得到了全新的書寫和闡釋,顯示了女性研究者特殊的學術眼光和認知深度。正如趙園在《北京:城與人》中所提及的:“我不禁驚訝于我們的城市文學中‘女性主題’的耀目,和女性作家對于城市文化的特殊敏感。除上文已說到的二三十年代的文學,新時期的文學改革以及港臺文學,都有一些作者經由女性的方面探尋城市文化,尋找對于城市文化的價值評估,將發現女性與城市系在一起,以至于使女性形象成為城市文化的某種文學標記。”姚玳玫的專著《想象女性——海派小說(1892—1949)的敘事》正是一部全面將女性想象和想象女性以及海派文化及敘事結合在一起的作品,從城市學、女性文學、敘述學的角度,將上海都市文化背景下文學話語的性別取向問題進行了全面的思考。在荒林看來,“與其說這本書是一部對于海派小說的敘事研究,不如說更是一部通過對海派小說‘女性想象 ’敘事研究所做的再敘事”。“它在不同的時期與不同的主流男性敘事 ‘較勁 ’過程中,想象了一系列不同的女性姿態,完成了從被敘事到自我敘事的轉變”。為女性文學研究和上海都市文學研究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角。作為上海城市研究同類比較的作品,王瑞華的專著《殖民與先鋒:中國痛苦——三個女性對香港的文學解讀》也是一部將女性文學研究的觸角深入到城市文化研究領域并取得持論均衡的新穎之作。在文本分析中突出香港城市被割占的歷史對于香港的意義和影響,充分體現了“殖民”和“先鋒”兼容并蓄式的“中國痛苦”。同時,作者有意識地將張愛玲、施叔青、西西三位不同年代的女作家的創作作為香港城市文本鏡像分析的對象,從而使本書的寫作具備了宏觀審視香港百年歷史和女性命運變遷的機遇。這種以都市和女性雙重視角并置于研究視野的處理方式不僅帶來了批評對象豐滿闡釋的可能性,也創生了現代都市文學研究的新維度。
作為異域的“新聲”,海外學者的研究為上海城市歷史及文學、文化研究帶來了研究思路的豐富和“轉向”。20 世紀90 年代以來,以王德威、李歐梵、劉禾、孟悅、黃子平、唐小兵等為代表的“海外學者”,作為美國的“中國學”的重要分支,在前輩海外學者如費正清、夏志清、林毓生等人的影響和示范下,當然他們中也存在著“西方中心主義”的理論偏見,如杜維明提出“反漢學的中國研究”。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對中國內地主流意識形態解構的同時又結構于另一種意識形態之中,犯了“中國內地學者同類的狹隘觀點的錯誤”。隨著理論和觀念的掘進,也出現了“中國中心觀”的興起,聚焦于中國社會歷史、經濟和文化的具體實際,如柯文提出的“中國中心觀”,李歐梵提出了“中國現代性”,等等,在“中國發現中國的歷史”。作為這股“海外學者沖擊波”的代表,美籍學者李歐梵在2001 年出版發行了《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這本得益于麻特·卡林內斯庫的《現代性的幾張臉:先鋒、頹廢和媚俗》的上海都市文化研究專著,同樣也給中國的上海城市研究和都市文學研究者以極大的震撼和靈感。正如當年作者在《劍橋中華民國史(1912—1949 年)》 上卷中將發生在1895 年到1927 年的文學趨勢概括為對現代性的探求一樣,《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一書也以現代性作為理論基礎,從建筑、百貨大樓、咖啡館、舞廳、公園和跑馬場、亭子間等城市的物化形態角度重匯上海都市文化背景,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由20 世紀二三十年代都市上海所構成的歷史現場的接近和還原。毛尖曾經提議讀者通過四個角度來閱讀此書:“當小說看,當散文看,當‘老上海摩登指南’,一部極其嚴肅的批評專著。”一方面言明了此書具有了多元闡釋的空間,在方法論上有新的突破;另一方面也將上海文化建筑、百貨大樓、咖啡館、舞廳等參與到上海城市文化的“重構”中,與印刷文化、電影、都市語境、文本一道,充分展現了30 年代上海都市文化的風姿、情感和思想,反映了無處不在的文化研究理路。在當時,這種研究思路在國內學界幾乎是鮮見的,對整個現代文學研究的格局和研究角度的掘進都極具啟發意義。在微觀細部的打量和宏觀格局的審視中,將上海都市文化的分析,推向新鮮而雋永的歷史天地。對上海世界主義的分析中,重點討論了都市上海的殖民情形和中國意味的世界主義,進一步清晰了中國現代性被動嵌入的歷史特點和文化形態。王德威對《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一書做出了這樣的評價:“在研究現代上海過程的著作中,此書無可比擬,成就最高。李歐梵重新繪畫了上海的文化地理,刻畫了20 世紀30 年代上海市和租界的微秒關系。此書史實超卓,文辭優美,端的令人欽佩;本書正預示著新世紀的一種新文化評論風格。”另一位美籍學者史書美的著作《現代的誘惑:書寫半殖民地中國的現代主義(1917—1937)》 也頗具學術價值。這是一部在英語世界里對發生在1919 年五四運動到1937 年抗日戰爭爆發期間的“中國現代主義”進行全面考察的開山之作,作者充分論證了中國的現代主義發生的“半殖民地中國”的文化語境,關于這一語境的分析和提煉,不僅是構成了該著新的學術增長點,更重要的是提供了審視1917 年間到1937 年“中國現代主義”的極富新意的視角,綜合分析了“民國時期中國文學中的現代主義”在“進化”與“半殖民化”多重文化相遇中所呈現出的多元豐富而又復雜深刻的樣態。
從現代社會發展進步的角度而言,鄉村的城市化、城市的現代化是歷史發展進步的必然趨勢,“是一個顯示社會生活進步與否和現代文明程度的過程”。隨著中國社會經濟生活的翻天巨變,城市化和現代化的發展趨勢,也必然引起創作主體心靈的巨變,促成了創作文本的多元復雜。研究者們吸納著近現代以來世界文化、文學中現代質素的影響,延續著上海城市現代化與民族國家現代化的縱深線索,將現代國家生活的主體——城市懸置于思想的前臺,并帶入對現代性理念在城市領域生成狀況的綜合分析,在開拓歷史參與意識和批判意識對城市文化構建的積極意義和深遠價值的基礎上,將城市與人之間的互動關系在新的歷史環境中凸顯出來。在對這些經典研究文本進行宏觀梳理的時候,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這樣一個清晰的事實:中國的現代文學研究已經結束了鄉土研究定為一尊、都市研究缺席的單向度。那種“在重農輕商的國度,田園詩自有幾千年文學傳統的強勁支撐,而城市的形象從來都是陌生、膚淺和駁雜難辨的”現象已經隨著新的研究領域的敞開、新的理論意識和研究方法的介入而得到改觀。雖然,在某些領域還缺乏一定的深入拓展,有些知識分子的都市鏡像描寫因為既定的研究路徑的囿限而鮮有道及。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現代都市文學研究的未來預計和美好愿望:在現代都市文學研究過程中,現代生活的多變豐富回饋給創作主體和批評主體的,不僅是一個搖曳多姿、意蘊無窮的藝術和思想的疆域,更是一個沉思著鄉土,感應著都市,不斷增生著意義和價值且無限實踐著的世界,而且會在當下的生活和不遠的未來中顯示其別具一格的力量。
① 〔美〕李歐梵:《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和后現代性》,《文學評論》1999年第5期,第131頁。
②③李今:《海派小說與都市文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52頁,第327頁。
④ 杜心源:《城市中的“現代”想象——對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現代主義”文學及其與都市空間的關系的研究》,中國福利會出版社2007年版,第3頁。
⑤ 趙園:《北京:城與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60頁。
⑥ 荒林:《對“女性想象”的再敘事》,《中華讀書報》2004年12月15日。
⑦ 單世聯:《想象的自由和限制》,《讀書》2006年第1期,第37頁。
⑧ 古遠清:《臺灣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武漢出版社1994年版,第173頁。
⑨ 毛尖:《一種摩登批評》,《二十世紀》1999年第56期,第145頁。
⑩ 〔美〕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毛尖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49頁。
? 隗瀛濤:《近代中國區域城市研究的初步構想》,《天津社會科學》1992年第1期,第80頁。
? 吳福輝:《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