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甜[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濟南 250014]
據《王陽明年譜》記載,陽明十一歲那年問私塾老師:“何為第一等事?”老師回答:“惟讀書登第耳。”陽明不以為然并表達了不同觀點:“登第恐未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此后,陽明以學圣賢作為追求開始了對人生的探索,憑借以“良知”為核心的心學體系,實現了自身人格的完善和對生命的人文關懷,成為人人敬仰的圣賢之人。陽明是一位承前啟后的儒學大師,同時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詩人。他一生創作的詩賦有六百多首,也許是他的心學光環太過奪目,陽明的文藝活動經常受到冷落。然而正是深邃的人生體驗促成他寫作的詩歌,特別是占他創作的詩歌總數三分之一的山水詩,生動顯示出他復雜微妙的心理變化與探索人生真諦的心路歷程。
王陽明一生酷愛山水,所到之處必賦詩寄之,且毫不掩飾自己對山水的癡迷。“平生泉石好”,“野情終是愛丘園”、“山水平生是課程”……王陽明的足跡遍布祖國大江南北,泰山、廬山、九華山、武夷山、無相寺令他流連忘返;被貶時謫居龍場的陽明別洞、休養生息時的幽壑山谷令他念念不忘。王陽明的一生雖然顛沛流離,但卻不曾在詩歌中看到他的消沉,無論處境多么艱難,他都不曾忘記自己年幼時“讀書學圣賢”的誓言。他斗志昂揚,苦中作樂,在山水中獲取能量,寫秋不見悲凄,被貶不見氣餒。陽明心胸寬廣,圖一時安穩不是他的追求所在,成圣成賢才是他的最終歸宿。王陽明登臨泰山所作《泰山高次王內翰司獻韻》是山水詩的代表,最能表現王陽明率真豁達的心胸與渴望成為圣賢的人生追求。
弘治十七年(1504),王陽明在濟南府主考山東鄉試期間登臨泰山,泰山的磅礴大氣滌蕩著陽明的心胸,他再也無法抑制胸中塊壘,作《泰山高次王內翰司獻韻》借泰山的雄奇壯美盡情宣露自己的人生追求:
歐生誠楚人,但識廬山高。廬山之高猶可計尋丈,若夫泰山,仰視恍惚,吾不知其尚在青天之下乎?其已直出青天上?我欲仿擬試作《泰山高》,但恐培塿之見未能測識高大,筆底難具狀。扶輿磅礴元氣鐘,突兀半遮天地東;南衡北恒西泰華,俯視傴僂誰爭雄?人寰茫昧乍隱見,雷雨初解開鴻蒙。繡壁丹梯,煙霏靄?;海日初涌,照耀蒼翠。平麓遠抱滄海灣,日觀正與扶桑對。聽濤聲之下瀉,知百川之東會。天門石扇,豁然中開;幽崖邃谷,襞積隱埋。中有遁世之流,龜潛雌伏,餐霞吸秀于其間,往往怪譎多仙才。上有百丈之飛湍,懸空絡石穿云而直下,其源疑自青天來。巖頭膚寸出煙霧,須臾滂沱遍九垓。古來登封,七十二主;后來相效,紛紛如雨。玉檢金函無不為,只今埋沒知何許?但見白云猶復起,封中斷碑無字,天外日月磨;剛風飛塵過眼倏,超忽飄蕩,豈復有遺蹤!天空翠華遠,落日辭千峰。魯郊獲麟,岐陽會鳳;明堂既毀,閟宮興頌。宣尼曳杖,逍遙一去不復來,幽泉嗚咽而含悲,群巒拱揖如相送。俯仰宇宙,千載相望,墮山喬岳,尚被其光,峻極配天,無敢頡頏。嗟予瞻眺門墻外,何能仿佛窺室堂?也來攀附攝遺跡,三千之下,不知亦許再拜占末行。吁嗟乎!泰山之高,其高不可極。半壁回首,此身不覺已在東斗傍。
此次泰山之行不僅孕育出一篇山水佳作,更為王陽明心學的產生奠定了基礎。王陽明一方面極盡文筆之能將泰山之高收入筆下,從泰山山勢之雄險壯偉、奇美景色等方面集中烘托泰山之高,全詩氣勢恢宏;另一方面借泰山之高象征圣人孔子之高大,泰山的大氣磅礴承載了陽明探索圣賢之路的宏偉抱負,抒發了自己渴望成為圣賢而艱苦探索的心路歷程。
陽明的山水詩語言簡潔,景物描寫干脆歷練,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和盤托出,不加掩飾。《泰山高》詳細描寫詩人登山的過程,直抒胸臆、情景交融,直接描寫泰山之高,率真之情溢于言表。詩歌開篇將泰山與廬山、衡山、恒山、華山做比較,廬山的高度尚可丈量,衡山、恒山、華山的氣勢在泰山面前尚且無法比擬,詩人擔憂憑自己笨拙的筆法和短淺的見識怎能描摹泰山之高呢?陽明雖怕自己的文字限制了泰山的雄偉氣勢,但接下來詩人卻如入無人之境,肆意揮灑,極盡所能譜寫泰山之高與泰山之險。站在山下仰望山巔卻被云層遮擋了視線,詩人不禁發出疑問泰山是在這天空之下還是已高聳入云?
山中的霧氣彌漫開來,隨著高聳的山峰盤旋升騰,置身山中的詩人循著高入云霄的山峰往上攀登,仿佛在與仙人同游,早已不知踏過幾層險峻階梯,山頂卻仍然遙不可及。越往上走越是人跡罕見,突如其來的閃電雷雨使混沌的元氣四下消散,似乎泰山之巔就在眼前。詩人終于登頂,看見太陽升起,撥開云霧,陽光傾灑在蒼翠的植被上,泰山更顯郁郁蔥蔥。詩人站在泰山之巔回顧登頂的過程,所有的疲憊隨著太陽升起煙消云散,只有登山時聽到的湍急泉水聲還不時回蕩在耳邊。陽明用飛湍瀑流將難以具狀的泰山之高具體化、可感化。泉水從高處飛下,撒落谷底,萬千水滴在幽壑中碰撞發出的聲響足矣證明泉水源頭之遠,泰山之高。詩人看到的是飛湍瀑流,聽到的是萬丈深淵。縱然山中霧氣繚繞、階梯連綿不絕、泉水飛湍直下都不及陽明的慨嘆來的直接:“泰山之高,其高不可極。半壁回首,此身不覺已在東斗傍。”泰山真高啊!這是不可企及的高度啊!登臨回首不知不覺已躋身于東斗之星。
泰山之高給陽明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登泰山五首》中有從氣候、光照等角度出發的側面描寫:“泱漭絕人世,迥豁高天秋。暝色從地起,夜宿天上樓。”有對縹緲幻境的虛構想象:“峰頂動笙樂,青童兩相依。振衣將往從,凌云忽高飛。”但更多的仍是直言泰山之高與泰山之險:“窮厓不可極,飛步凌煙虹。危泉瀉石道,空影垂云松。千峰互攢簇,掩映青芙蓉。高臺倚巉削,傾側臨崆峒。失足墮煙霧,碎骨顛厓中。”泰山之高在陽明筆下無處藏匿,直白的語言和激烈的情感烘托出泰山的磅礴大氣,也襯托出陽明的豪言壯志。
《泰山高次王內翰司獻韻》與《蜀道難》有異曲同工之妙,但與李白浪漫豐富的想象相比,陽明沒有華麗的辭藻和豐富的修辭,也正因此他的詩歌常常被人們忽略,然而直白的語言與直抒胸臆的情感卻是他對山水的獨特體悟。陽明時常盤坐山水間放縱心緒與山水直接對話,清澈明凈的山水洗滌著陽明的心,山水之于陽明是毫無保留的,陽明還給山水的則是真摯熱烈的贊美之情。
山頂日出的盛況、四時之景的不同、深林中歸隱的仙人……雄奇壯偉與深邃幽靜并存造就了泰山的奇美景觀。詩的前半部分陽明詳細描寫了登山時的場景,由于繚繞的霧氣和突兀的山峰阻擋了視線,登山時的景色稍顯狹窄,直到登頂待太陽升起,景色大為開朗,視野極為開闊,接下來,陽明帶領我們一同領略了泰山日出的奇美景象。日觀峰上一座座石峰雖高低不平但卻與天際連成一片,仿佛與東海融為一體,這里正好與太陽升起的地方相對,是觀賞日出的最佳地點。遠處像有一顆閃爍的紅星跳動著從天海中升起,當它噴薄而出停止跳動時,前一秒還晦暗不明的山頂,下一秒便霞光萬道;破曉時分還隱藏在暗處的植被,此刻全都披上了絢麗多彩的光輝。一派生機勃勃、氣象萬千的景色盡收眼底。
噴薄欲出的太陽是壯美泰山的象征,隱藏在森林山洞中的隱士和幽壑的山谷又為泰山增添了一抹神秘色彩。踏過天門,石道兩邊不再是擁擠突兀的山峰,眼前的景色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開闊。回身向下望去,仿佛看到幽邃山谷中雌伏以待的隱士,他們大多是怪異奇絕之才,難道他們就是在山頂邀詩人同去的仙人嗎?“揮手若相待,丹霞閃余暉。凡軀無健羽,悵望未能歸”。然而詩人并沒有矯健的翅膀與仙羽,只能目送仙人而去,自己獨自留在原地悵惘。時隱時現的仙道、幽邃深壑的峽谷構成了泰山奇美之景,給恢宏大氣的泰山增添了一份幽美之態。泰山的幽美靜謐激發了詩人歸隱山林的心緒,可見泰山之美的豐富多彩,然而詩人并未沉浸在不能與仙人同歸的惆悵無法自拔,而是筆鋒一轉繼續將泰山的聲勢浩大呈于筆端。也許是從天上發源的瀑流飛湍直下拍打著巖石,巖石表面云氣密集,煙霧繚繞,不一會兒這云氣便遍布天地之間。難怪在山腳難以目極泰山之巔,原來是這天外飛湍的緣故,高不可及的地勢造就了千變萬化的景象,移步換景,變幻萬千,泰山之景難以名狀。
陽明既是知者又是仁者,他早已把巍峨大氣的群山與波瀾壯闊的川流融于心胸,山水給予陽明“達于事理而周流無滯”、“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的品質,處困境積極排解,逢順境沉著冷靜。雖然歸隱山林的情緒不時流露,但陽明最終還是折服于泰山的雄偉,泰山大氣磅礴的境界使陽明成圣成賢的雄心壯志得以舒展,心胸更加開闊。泰山的高俊雄偉正如圣人的高大偉岸激勵著陽明積極探索,不斷攀登。
自秦始皇開始,共有十三代帝王親自登臨泰山封禪祭祀。帝王將泰山看作祈求統治昌盛、風調雨順的圣地,百姓們也爭相模仿前往泰山許愿祈福,泰山是一座神山,在百姓與帝王心中的神圣地位不可撼動。泰山上的石碑和廟宇記載了封禪祭祀的歷史,但陽明卻無心駐足于此,他追隨的是圣人孔子之圣賢而非祭拜祈福之神靈。陽明詩的全篇都在歌頌泰山之高和泰山之美,詩歌末尾才吐露自己渴望追隨孔子成為圣賢的遠大抱負。泰山之高即孔子之高,此高雖不可及但追隨圣人的步伐依舊堅定。
詩人在詩中描寫了皇室登封泰山的場景:帝王與百姓紛至沓來,玉牒文和金鸞駕沒有一項不紛紛備齊,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而如今這些封禪的文書與記載又都被埋沒到哪里去了呢?只有那飄忽不定的云朵還依舊停留在這里,帝王登封時的石碑題刻早已被日月打磨光滑,強勁的山風和飛塵轉瞬即逝,歷代帝王在此修建的名堂神廟早已毀壞,哪里還能再找到封禪的舊址!詩人在這里想要表達的是雖然古代帝王封禪時聲勢浩大,一派繁華,然而朝代更替,一代代只不過是歷史的匆匆過客,如過眼云煙般倏忽不見,他們當年登山封禪的遺跡又怎會被值得銘記。只有圣人孔子登臨泰山的蹤跡會被世人記載,并引來仁人志士重走孔子之路。詩人在這里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法,將泰山的景物擬人化,孔子的離開使泉水悲鳴,群山仿佛都在拱手相送,可見圣人孔子之于泰山、之于詩人的重要意義。詩人接下來直接抒發內心壓抑已久的情感:人生短暫,時光轉瞬即逝,“我”與孔子相隔千載,如今在泰山相會。千年后的今天,孔子的圣賢之光依然惠澤泰山,其高度可與泰山之高匹敵,無人能與之抗衡。“我”只能站在圣賢尊師的門外遠觀,怎能近距離窺視?“我”也學著前人效仿登封祭祀的方式來效仿孔子,重走圣人之路,不知道“我”還可不可以再拜孔子為師,登堂入室成為孔門弟子。至此,作者將渴望成為圣賢的迫切心情和不知如何探索的迷茫心態表達得一覽無余。
詩人在詩中一直渲染泰山之高和圣人的可望而不可即,并在詩歌結尾發出“泰山之高,其高不可極”的無奈感嘆,但詩人仍登頂成功,且回身已在半山中也表明詩人已經堅定不移地走上了探索成為圣賢的道路,他正沿著孔圣人的足跡前行,雖迷茫但卻有堅定的信念。
陽明一生鐘愛山水,山水詩中孤云野鶴意象絡繹不絕,遁世歸隱的心緒時常見之于詩歌,但作為山水詩的集大成者,他有陶淵明恬淡自足的內心的同時又兼具李白浪漫主義式的積極進取、樂觀開朗的精神。王陽明不曾真正歸隱,他借助山水抒發內心的憤懣,又在山水中實現了“讀書學圣賢”的志向。《泰山高次王內翰司獻韻》情景交融,寓情于景,看似寫泰山之高實則寫圣人之高,看似寫泰山之險,實則抒發詩人渴求成為圣賢的艱難與不易。
泰山之行是陽明思想轉折的開始,與“龍場悟道”一脈相承。成圣成賢是他一直以來的追求,為此他曾沉溺佛老之學,當走遍世間山水積累足夠的人生經驗后,他開始將自己的體悟付諸實踐,繼承孔子遺風,通過講學來幫助他人實現對人生的探索,并實現了心學的建立與發展。弘治十八年(1505),也就是登臨泰山后的一年,陽明開始授徒講學,首倡身心之學,教導門人先立圣人之志,與湛若水共倡圣學,直至謫居龍場,頓悟成圣之道,始論“格物致知”與“知行合一”,開始創立和發展心學體系。心學便是陽明對成為圣賢的實踐與探索的結晶。陽明登臨泰山的過程是逐漸直面內心和發掘自己追求所在的過程。因此,《泰山高次王內翰司獻韻》不僅僅是一篇贊美泰山勝景的山水詩,同時也是陽明成圣成賢的人生追求與心學思想融為一體的開端,是陽明思想發展過程中豎起的一座里程碑。它對研究王陽明的文藝創作和心學思想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明〕王陽明撰:《王陽明全集》,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346頁,第1346頁,第1347頁,第772頁,第802頁,第828頁,第742—743頁,第743頁,第741頁,第741頁,第741頁,第741頁,第743頁。
??〔南宋〕朱熹集注:《論語集注》,郭萬金編校,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40頁,第140頁。
? 據《王陽明全集·年譜》記載,王陽明于正德三年至正德五年謫居貴州龍場,正德三年某日深夜突然頓悟:“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認識到心是感應世間萬物的根本,之后便開始了心學體系的建立,王陽明在龍場期間的頓悟與認識被稱為“龍場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