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繼偉


摘 要:中國上古三代時期,逐步建立“國家組織”形式。史學、考古學、社會學、宗教心理學的研究表明,商代國家機器凡事先“占卜”,讓鬼神與莫名的力量做決定。西周總結商朝喪國的經驗教訓,并考慮到西周剛剛建立的實際和社會穩定的需求,當然西周人也不會超越歷史認識的局限性,在神秘主義認識論的基礎上就會不自覺地反映出周人的禮儀思想和特殊心理,產生嶄新的“德治”新思維、新方法、新宗教觀,進而設計出以“德治”為最高統攝的“禮樂制度”。這是原始宗教信仰的巨變,是社會精神意志的創新,是社會意識在歷史變革下的換血,也是國家管理層面上的進步。
從西周出土的青銅器中,特別是具有特別用途的祭器中發現,貫穿西周13位王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不再出現讓“神”決定一切的內容,而是緊密地圍繞著贊美天佑、頌揚美德、軍功記事、分封田畝、世代歷史、先王訓政等,這是一種“大轉折”,將社會注意力從“以神為旨、為綱”轉向“以人為本”。期間大量的金文內容涉及“德治”。文章著力探討西周時期的文物中如何體現“德治”思想,如何將“德治”思想從認識層面、制度層面、風俗層面、宗教層面貫穿整個西周王朝的社會生活。西周統治者將“天命”和“德治”作為國家基石,是彌合和解決不同社會階層和部族對普世宗教的需要,其內核就是將高高在上的統治意志,通過宗教思想和宗教心理的建立,向社會全面推進,其外延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推進阻力,這也是一種主動的順勢推廣,是由點到面的創新,并在此基礎上建構以“血緣宗親”“信仰崇拜”為社會架構制度和人際關系的社會模式
關鍵詞:西周青銅器;“德治”;宗教功能;政治
周人的興起賦予了“天”明確的道德內涵,周人強調的“德配天地”,成為當時社會對“天”的新解。周人重視鬼神,也重視祖先,使得“上帝”“天”“神鬼”具有更多的社會和道德內涵,改變了殷人“先鬼而后禮”的政治制度。周人需進一步擴展和穩定自己的宗教觀來強化統治,大量的文獻資料和考古發現表明,西周王朝建立之初,“天命”“德治”是西周王朝“順勢治國”的基石,亦可以稱為“天”順應“人”的需求。在王朝更迭的過程中,周人將人的“一元神崇拜”轉化成“二元崇拜”,把上帝和先祖分離,各司其職,此舉名正言順地推進了王朝“革命”。西周宗周鐘銘文“我唯司配皇天”就是一個例證。在周人的眼中,“天”走出宗教藩籬,進一步順應“人”的需求,可以“獎善罰惡”“舉義伐無道”,周人通過新的“宗教觀念”重塑了自己的道德觀念和神鬼思想。
“德治”是西周王朝的治國基石,其可調和人際關系,特別是宗族之間的利益關系和政治關系。“德治”是一股動態的意識流,這是一種華麗麗的“頂端設計”,在“上層建筑”的大力鼓動下,流遍社會的每一個“毛細血管”。統一起來即:在王敬天、治國、御民講“德”,在臣敬上、作則、處世講“德”,在民守本、務實、生活講“德”。為了適應各個階層,“德”變得面目不清,于是最高設計者在“德”這個字中,加入了宗教的成分,讓其不要太過接近世俗,能夠呈現出一種被世俗敬畏和崇拜的狀態。
1 西周的背景
西周是地處商朝統治下“西域”的一個方國。周人是商王朝邊疆的“屏藩”,用來抵御外族的入侵和騷擾。周人吃苦耐勞、勤奮努力,大力發展農業、手工業。到了商末,周文王姬昌將邦國治理得井井有條,實力大增,但“革命”的實力尚不足。此處的“革命”就具有強烈的政治含義,古人“受命于天”,要想“革命”必須在宗教層面上將信仰轉移或者“除舊布新”,才可重建新的“宗教體系”,以滿足政治需求,適應人民在巨大變革后的思想和心理需要。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姬發決定討商,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被“鐫刻”在利簋內底部。當時商朝的主力正與東夷作戰,朝歌空虛,只能臨時調用奴隸作戰。加上周人遇到饑饉,向商統治者“復仇”的意向強烈,諸多因素的結合,使得商的“百年基業”毀于周人的“幾日之攻”。
“武王克商”后面臨“江山逆取而順守之”的歷史考驗。周人絕然不想“重蹈覆轍”,于是一方面以“天命”無常這種自然的理性主義作為西周合法性的宣傳工具,彰顯自己奉“天命”的合理繼承權。在對內的意識形態上發起“德治”,導民向禮,這種通過語言、儀式、精神信仰的滲透,將宗教分層導入社會的方方面面,捋順國家的各個階層,深化社會變革,促成西周初期社會的大轉型,所以古人云“國之大事,唯祀與戎”。
1.1 商朝和西周“德治”的釋義
許慎的《說文解字》中:“德:升也。從彳?聲。”甲骨文和金文例證“”,左一(甲2304)、左二(乙907)商的甲骨文、左三(德方鼎 西周早期)、左四(望師鼎 西周中期)、左五(季嬴酃德盤 西周中期)五例“德”的甲骨文和金文,已經證明在商朝和西周時期已經出現了“德”的觀念和社會認知。在甲骨文中“德”與“得”字是一樣的,《說文解字》:“得,行有所得也。”“得”字古文由“彳”“貝”“又”三部分組成(《京都》2113。參見《漢語大字典》第828頁)。“彳”象征道路或十字路口,“貝”即商周時期的貨幣,十貝為一朋,也叫朋貝,“又”即手,意謂商人最擅長做生意,賺錢后持貨幣(貝)而歸,行有所獲。“得”與“失”相對應,《易經·坤》:“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得朋”即賣貨得幣;“喪朋”即以幣買貨。
商朝的甲骨文上就有“德”,這個“德”字有兩重含義:一是對外征戰,俘獲了敵人,用弓弦束縛其首,放到神明面前祭祀;二是外出經商,將剩余商品賣出去,獲得貨幣以歸。尤以上述第一種含義更加切于本義。西周“德”字在商代“德”字的基礎上增加“心”字符。因為“德”即“得”,“不失”亦“得”。只要施以小恩小惠,使奴隸不逃亡,亦“得”也。西周的“德”字反映了當時統治思想的一次超越,這種創新是史無前例的,是對商人專任武力刑罰方針的一次修正,是當時推行懷柔政策的真意。周人“德治”思想意識是西周奴隸制國家上層建筑領域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比商人則更加完善。
“天命”和“德治”在古籍和銅器銘文上有大量出現,但因先秦典籍多有刪改、流轉,不甚嚴謹,而青銅器作為第一手資料的可靠性強。例如:大盂鼎銘“不(丕)顯文王,受天有大令(命)”,師克盨銘“丕顯文武,膺受大(天)命,匍有四方”(圖1)。其中提到了周文王、周武王得到了“天命”的庇佑(選擇),統御四方的土地和人民(權利)。強調了周人統治天下,是“上天”看在周人“有德”的基礎上做出的決定和意志,這時候周王可稱得上“天子”,將西周的“革命”“德治”合法化,這和商紂王直到最后還單方面相信那個和祖先一體的“天命”,會恒久不變地支持商人的“德”,庇佑其手中的權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先秦的古籍中也有體現“天命”“德治”的思想,這和青銅器銘文中的“天命”“德治”呼應為證。如《尚書·盤庚篇》:“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尚書·周書·康誥》:“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民,惟時敘,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茲東土。”
1.2 西周“德治”的多樣性
關于“德治”中“德”的內涵和外延十分豐富,為此有一例證,青銅器師□鼎銘可謂西周銅器提到“德”的典型,銘曰:“王曰:師□,汝克藎乃身,臣朕皇考穆穆王,用乃孔德遜純,乃用心引正乃辟安德。唯余小子肇淑先王德……天子亦弗忘公上父胡德……丕自作,小子夙夕尃由先祖烈德,用臣皇辟……伯亦克歀由先祖□,孫子,一□皇辟懿德,用保王身。□敢厘王,俾天子萬年,□□伯太師武,臣保天子,用厥烈祖介德……”全篇銘文197字,有七處提到“德”,對“德”的提法有“孔德”“安德”“胡德”“烈德”“懿德”“美德”“介德”。其中“伯亦克歀由先祖□,孫子,一□皇辟懿德,用保王身。□敢厘王,俾天子萬年,□□伯太師武,臣保天子,用厥烈祖介德”,仔細推敲發現,“孔德”是特別偉大的“德”,“安德”是順善的“德”,“胡德”是如泰山之“德”,“烈德”“懿德”“美德”“介德”是成為后世榜樣,像遺產一樣的“德”。除這些“德”外,在一些銅器銘文中還有“敬德”“正德”“難德”“秉德”“明德”“首德”“哲德”等。《禮記·祭統》所云:“銘者,論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
商人的“天”是其先祖,商人也有“德”,不過這里的“德”是一種使統治者享有四方、統御萬民的“工具”。周人提出“天命”是無常的,也不是誰家的,適時提出“敬德保民”,此處的“德”是能得到“天命”的“德”,是將“天命”視為自然普世的大道理,只有“有德”才能得到天的保佑。周人的“德”贏得了“天”的眷顧。
2 分析西周倡導“德治”的原因
周人曾被商人統治,后周人滅商,周的統治者針對這樣慘痛的歷史教訓,總結出了“天”不能無條件、無原則地保佑一個王朝。在周人的理性中,“天”是中性、無欲、不偏袒的,只有盡力贏得“天”的認同,才是王朝延續的根本路徑。這明顯優于商人視“天”為先祖神的思想意識。《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尚書·周頌·維天之命》:“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以上的“德”是屬于“禮治”的重要內容,也是實現“禮治”的重要途徑,因此,它也用來維護尊卑貴賤,是鞏固奴隸制國家統治的重要手段。
3 西周社會的進步性
3.1 西周社會對于“德治”的認識
從西周重要的青銅器史墻盤來看周人對“德治”的認識。史墻盤內底部鑄刻有18行銘文,共計284字,內容為微氏家族曾任史官名叫墻的人,為紀念其先祖侍奉西周七代王而作的一份美頌,記述西周文、武、成、康、昭、穆六王的重要史跡以及作器者的家世(圖2)。銘文前半部分記述了六代周王的偉大事跡,后半部分是墻敘述其家族的功業,最后強調只有君臣修睦的“德”,才可以獲得“天命”的垂青。這就強調“德”也有層次的劃分,王要有“德”,臣公要有“德”,相輔相成,才可以長佑西周王業和家族的興旺。統治階級認可“德治”的重心是上下一致的“合德”,并作為國家主線,要求在堅持對王效忠的同時,增強倫理教育以確保西周王朝的穩固。
西周初期對于“德”的認識看似比較單一。其后在外部威脅和內部威脅兩相作用下,催生將“立嫡長子”“廟數”“宗族婚姻”納入到“德”的體系中,以更好地加強社會的穩定性,使得西周的天子真正成為“天”的繼承者,成為諸多部落、邦國共侍的宗主。不斷擴大“德”的含義和內容,可以增強認同感,使得內部斗爭處于可控范圍。西周在祭祀中增加了“器以藏禮”的重要內容,青銅器的使用“普及”在宗族內部和外部。而對于民“德”,統治者看得很清楚,基本是將“德”懸在民的頭上,像太陽一樣發出光芒,但不會拉近距離。“德”對于民來說是被要求的“紅線”,是一個不可觸碰的“表率”,這個完全符合西周統治者的“設計”。
3.2 西周時期“德治”的制度化
2002年發現一件西周中期的青銅器遂公盨,其內底上鑄銘文10行98字,字體優美,奧義難懂。銘文:“天命禹尃(敷)土,隓(墮)山浚川,乃厘方設征,降民監德,乃自作配享,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厥貴唯德,民好明德,憂在天下,用厥邵好,益求懿德,康亡不懋,孝友吁明,經齊好祀,無兇。心好德,婚媾亦唯協天。厘用孝神,復用祓祿,永孚于寧。豳公曰:民唯克用茲德,無誨!”(圖3)銘文開篇即言“天命禹尃(敷)土,隓(墮)山浚川……”記述大禹治水的故事,隨后闡述“德”與“德政”,并教誨民眾以“德”為事。在出土的西周青銅器中,有銘文的非常多,除有美頌、記事、功業等之外,關于“天命”和“德治”的內容有很多,不停地提示著人們需要遵守社會準則。“德治”是自上而下的順勢推廣,也是上下“合德”的過程。
3.3 西周“德治”思想對中國社會影響深遠
在國家形式建立之初,人們不遺余力的延續著古老的生活方式。社會等級的劃分是人類發展的必然趨勢,如何將一種普遍的價值觀順利地推行到全社會,既避免被統治者反感,又為統治階級服務,歷史做出了回答。將王、臣公、民三個階級“統合”起來的最佳方式是“德”,“德”的最高綱領使任何階級都無異議,也不能有異議。這就使“德治”既具有社會普遍認知和接受的普適性,也兼具穩定的社會結構,不致有“反作用力”的離心性。西周青銅器上的銘文為研究歷史真相提供了素材,也為我們進一步梳理先秦思想做好了基礎。“德治”在西周王朝被統治者提出的時候,還只是一個“揣在懷里”的政治口號,在國家初期社會“板蕩”的時候起到了穩定作用,在調和社會關系中發揮了出人意料的效果。但依然有很多矛盾解決不了,在社會財富急劇分化的時候,“德治”就成了束縛新興階級產生的枷鎖,很多底層“新貴”沒有機會躥升,又加劇了社會矛盾,也導致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做大,無人敬天子”的尷尬局面,以至于出現“王政不出洛邑”,天子反倒成了“陪襯”的悲慘結局。
西周的建立不僅是歷史的選擇,還是周人在治國理政上超越商人被時代認可的歷史事件。隨著“德治”理念的提出,周人不僅找到了“克商后遺癥”的有效治療方法,還進一步在“合”這個層面上做好文章,這時宗教思想和心理就派上了用場。在社會層面設立共同信仰,且信仰要適應各個階級的要求,又不觸及各個階級的利益,最終,在全社會的習慣中確立了“德治”的重要地位。
4 結語
本文利用出土青銅器上的銘文,剖析了商周時期的“德治”背后不同的歷史原因、社會原因和宗教原因,說明其中的優劣,揭示“德治”社會政治、道德和宗教的內涵。本文使用青銅器金文來說明時代宗教祭祀的特征,進而說明“德”的創新是周人偉大的精神產物,也是一種宗教意義上的創新,直接作用于整個社會的精神層面,同時,也說明這種創新與國家的政治和經濟實力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德治”很柔軟,對于調和西周時期的社會內外關系起到了良好的作用,適應了西周建立的根本主張。后世的很多朝代都將“德治”作為國家標準,向先王看齊,“德治”完全適應了中國社會,是與國家相適應的思想核心,具有非常強大的向心力。在歷史上中華民族發展相對穩定,這種由“德治”產生的向心力也越發穩定。后來時代不斷地增加其內涵和外延,賦予了其更多的特征和復雜的體系,“德治”就像一個越滾越大的雪球,逐步將自己的內核裹緊,將其外延放大,其勢必將繼續影響著中國社會的發展與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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