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超[北方民族大學, 銀川 750021]
作為類型文學的一種,青春文學在講述故事與描繪情感的過程中一直蘊含著自己所獨有的內在魅力與精神特質,其所刻畫與勾勒的大多都是不同框架背景之下青年人的生活經歷與人生感悟,基于這樣的特質,青春文學天然地帶有一種其他文學所不具備的“青春性”,而這一“青春性”不僅僅是我們在傳統意義上所認為的作品的主人公年齡小、故事新,或是在作品的結構布局、創作技法上具有探索性這么簡單,而更多的且更為本質的是體現于作品中隱含在行文情緒與主題表達上的一種青澀的、迷茫的人生孤獨感,通俗來說這一點在作品中最為突出的表現即在于在大多數具有代表性的青春文學作品中無論情節如何發展、人物如何變化,作品都從骨子里透露出一種孤獨的情緒感受,而這一情緒感受往往對于作品的源起、人物命運的發展、故事情節的走向,乃至于作者創作意旨的表達都有著至關重要、不容忽視的作用。
從中國現代新文學誕生伊始,青春文學就作為中國文學中一個龐大而重要的文學類型伴隨著中國白話文文學的發展,同時青春文學一直是與時代青年人連接最為緊密和最能反映青年人的生活與精神面貌的文學類型。本文旨在通過對青春文學中這種孤獨感的分析,一方面來試圖揭露這種孤獨情緒背后所呈現的青春文學創作者與當代青年人敏感而獨特的內心世界;另一方面來嘗試分析這種孤獨感所蘊含的豐富思想內涵與審美特質,以孤獨這一青春文學的不變底色作為切入點,對當代青春文學進行一種全新的視角闡釋。
在青春文學的作品中最能直接和明顯地表露這種孤獨情緒的方式,即是在青春文學作品中常常塑造“一個人”的狀態,就如有鹿的作品《在三月的末尾,遇見百分之百小貓》,這篇小說通過描述處在畢業節點之上、未來還一切未定的“我”和一只被遺棄的小貓相遇,并最終決定與這只小貓建立聯系——收養這只貓的故事。在這篇小說當中從頭至尾真正登場的人物只有“我”這一個人——我一個人居住、一個人生活、一個人解決當前生活需要面對的難題,仿佛有意識地與周遭的生活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同時對于這種“微妙的距離”,一方面是由于“我”本身主動去營造的,面對生活“我”好像光活著就已經消耗了全部的力氣,其他的一切好像都已經難以提起“我”的興趣,激起“我”的熱情;另一方面作者也有意在作品中暗示這也是當前的社會環境和大家的共性行為所造成的。如在作品中,“我”在沒有把小貓帶回家之前詢問對門的老大爺,“一層隔壁屋的老頭兒警惕地盯著我,好像我是一只不懷好意的蒼蠅”,中國俗語曾說遠親不如近鄰,和自己每日朝夕相處的鄰居卻以這樣戒備和防護的態度對待自己,二人基本上沒有任何其他的交流,關系也僅僅局限于是互不打擾的陌生人。作者在作品中有意設置了這樣一個具有暗示性的情節,揭示主人公孤獨感來源的雙重成因。
在當代的生存壓力與社會文化背景之下,人與人的關系好像在無意之間就變得疏遠了,尤其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快速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獨生子女與城市化的雙重作用之下,社會環境有意識地強調了個體獨立的重要性,一個人的狀態似乎變得理所應當,而選擇一個人勢必逃不開的一種情緒即是孤獨——生命的社會性難以在這樣的狀態下得到舒展,人類天生的溝通在這樣的環境中難以得到抒發。處于這樣狀態下的青年人勢必就會轉而向內探求,更加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更加關注自己的內在需求。就如同文本之中作者雖然沒有直接點出“我”的精神寄托置于何處,但當“我”和貓相遇,處處記掛著它,并最終在自己也沒有穩定生活的狀態下決定收養它,和它產生生命的糾纏,無疑貓成了“我”當下狀態中的情感寄托。“小貓從箱子里走出來,輕輕地走到了我的腳邊,在那里嗅了一下,濕濕的小鼻子碰到了我的腳踝。我一動也不敢動。”作者無疑在這樣瑣屑的生活片段中投入了絕對溫情的目光,給全文這樣孤獨的情緒找到一個得以寄托與存在的物質實體,讓“我”的孤獨感與全文的孤獨情緒有了合理的傾注對象。但值得我們留意的是,這些孤獨情緒在這樣和貓的相處之中也僅僅只是有了短暫的排解與宣泄的出口,作者借著“我”的思維表達出:“一旦起了名字,好像就有了深刻的不一般的意味了吧。我還是有點慌張”。哪怕“我”已經將小貓帶回了自己的家中,并且渴望著能和小貓建立起親密的關系,但因為長久的孤獨感與長久的浸泡于整個社會所彌漫的這種孤獨情緒之中,“我”已經害怕建立這樣的聯系,哪怕對象僅僅只是一只貓。這樣一個富有隱喻意義的模式構建,深刻揭露了當下社會化問題中最為突出的人的心靈問題,巧妙地將孤獨作為全文核心的行文基調,揭示了當下青年人普遍長久地處在這樣的孤獨情緒之中的社會現實。
同樣在作者的另一篇小說《我二十九歲的夏天》中更加直接而明確地點出了這一點:“食物總是會在相同的季節履行諾言一般的再現,而人不會”,直接表達了對當代社會人與人之間交往確定性的懷疑,同時這也是對“一個人形象”在青春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原因的最佳解釋,于是由此而來的孤獨感成為當代青春文學的一種底色也就顯得理所應當了。
但青春文學中的“一個人形象”也不單純的是指作品中只有一個人物的出現,往往有時作品中主人公身陷于復雜的人際關系,但卻沒有任何人理解主人公,在心靈上主人公仍然處于“一個人的狀態”。如在小說《世間已無陳金芳》中的趙小提,他游刃有余地行走于陳金芳、b哥等一眾“朋友”之間,卻沒有人真正了解和懂得趙小提的內心世界,而趙小提也似乎沒有真正地懂過他們,當他看清了這些真相之后他也只能感嘆“對于生活,我只剩下了一項權利,那就是破罐子破摔”。 有了這樣的感觸,孤獨感似乎來得更為悲壯,更能凸顯青春文學作品中“一個人的狀態”。
伴隨著城市化與市場經濟的進一步發展,進入城市是當代大多數青年人的追求之一,體現在青春文學之中即是青年人進入都市,成為都市的“外來者”。其中最能表現這一現象的即是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所塑造的涂自強這一形象,他通過高考改變命運進入了都市武漢,但卻在城市中與外界格格不入,面對社會時也是艱難碰壁,在這樣的環境中,“涂自強經常被人訕笑,他已習慣”。作為外來者,毫無疑問涂自強進入城市的道路是坎坷的,對待城市的一切“他開始茫然,心里頓成一片空白”,但是在這樣的狀況之下他仍沒有放棄努力,不斷嘗試,為了在城市立足不斷挑戰自己,可最終由于諸多現實的復雜原因,無可奈何卻又好像是必然地走向自己的個人悲傷——邁向了死亡。
在這一文本之中,涂自強顯然是廣大外來者最為突出與典型的代表——這些青年們在城市之中拼盡全力卻依然處在邊緣化的狀態,心懷純真的理想卻無路可走。一方面由于他們自身所處的弱勢處境,另一方面由于當下城市的排他性,甚至連與他處在同一境地的人都無法一起抱團取暖。當涂自強第一次想向有好感的女生表白時,女生卻對他說“我們兩個分開來,各自尋找自己的天下,或許,我們的一生都會改變”,委婉地拒絕了他。在城市中涂自強更是無法找到安慰與理解,當他好不容易遇見了與自己相同身份的外來人時,別人卻不愿與其為伍,在這樣的意義之上涂自強真正地成為一個“外來人”。在他的心靈世界同樣無法找到任何共鳴,就連最基本的理解恐怕都沒有人能夠做到,涂自強真正地成了孤獨者,并且也放棄了對自己精神的追求。但是更為殘酷的是其在單純的、基本的物質追求之上也沒有獲得成功,反而處處在城市生存法則面前碰壁,處處降低自己的要求不斷向生活低頭,“他從未松懈,卻也從未得到”,最終所成就的也只是他的個人悲傷。
無獨有偶,《世間已無陳金芳》中的陳金芳,同樣也是一個外來者的形象,其從鄉村小鎮來到祖國的中心北京,忍受了許多不公與不堪的境遇,而她的最終目的無非也就是為了“我只是想活得有點人樣”,但是在短暫的“成功”背后其最終走向了違法犯罪的深淵。與涂自強相同的是在大都市陳金芳也遭到了無視、冷漠的對待,甚至還有同學們的集體排擠,就連老師也說“你們家那么個條件,還窮嘚瑟什么呀?”不僅如此,理應和陳金芳站在同一戰線的家人也不支持陳金芳,他們不同意陳金芳繼續留在北京。在這樣的雙重打壓下陳金芳也成了一個真正的外來者,一個真正的孤獨者,沒有人了解陳金芳內心真正的想法,其也為了保有自己內心最后的那一點點自尊,從來不對任何人表白真正的自己,到了最后這樣孤獨而無人理解的自尊,甚至是一點點的自傲,讓她最終走向了一條不歸之路,跌入了人生的深淵。
在當前諸多的青春文學作品之中,“青春只是一個寫作的背景,在青春影像的背后,隱藏的是他們內心對于城市的體驗,對于生命的觸摸”。在作者們不約而同地給予這些外來者悲劇性結局與歸宿的同時,在對這些外來者形象塑造與命運安排的背后,其實質表露出的是在現實的裹挾與社會壓力的負重之下當代青年們所陷入的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雙重困境,同時從一個側面揭示了當代青春文學在更多的拋棄幻想和浪漫的色彩,對我們的現實生活進行更加深刻的揭露與表現。
在面對著巨大的生活壓力,在對于自我的未來感到不可把握,在人潮的裹挾之下不知道自己該走向何處,只能被生活裹挾著蹣跚前行的時候,當代青年們對自己存在的意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開始思索自己立足于當下的生命價值,可是這樣宏大的命題對于青年人而言無疑是沉重而難以得到解答的。在城市化的背景下人們都涌入城市,可在繁華的背景之中是個人孤寂最佳的展示窗口,在商業迅速發展的都市里人人都追求效率、利益,人人都只能被某種未知的力量推著往前走,在這樣的雙重壓力之下青年人的孤獨感是噴涌而出。隨之而來的便是對生活的無力之感,不同于他們的父輩,在看到了更為廣闊的世界之后,他們對于自己的渺小與無助,感知的更為深刻與清晰,與此相應的便是他們在這樣深刻的無力之下對于生活采取的一種有意消解的態度。
而伴隨著這樣生存經驗的普遍推廣,隨著青春文學寫實性的增強,在面對巨大的社會壓力與生活的重壓之時作品的主人公們也往往都采取一種消解生活的姿態來面對這樣的生活困境。如在《我二十九歲的夏天》中作者的手機在某個接到前男友電話的早上掉入了水池,而“我刻意沒有去修手機,等著水跡自然干涸,也好像在等待著其他的什么”。在面對著和男友分手、工作一直不順、青春即將逝去的生活狼狽時刻,“我”不愿意去直面這些人生的苦悶,轉而選擇了一種逃避乃至消解的態度——不去修好手機,好像這樣就可以假裝一切從未發生。但是“我”雖然好像在行動上選擇了逃避,但“我”的內心卻十分清醒地明白自己當下的人生處境,于是“我”將自己的注意點進行了有意識的轉移——開始進行繪畫的創作。同時作者借由他人的點評:“孤獨這種事情,是必須的啊,總之,不是壞事。你畫的,我感覺到就是這樣的東西,是不可避免的憂愁和美麗。”以此揭示出自己在這場對于生活困苦的消解中取得的階段性勝利,自己的繪畫得到了他人的認可,自己對于生活的轉移最終有所收獲,內心的創傷與憂郁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救贖。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樣的消解態度,并不意味著青年人放棄希望,對于人生采取消極和無意義的態度,相反他們仍在心中懷抱著美好的希冀與期盼。只是他們更加認清了自己普通人的身份,在世俗的評價體系和生活的物質要求之下,他們顯得更為務實與圓滑,或者說更富有生活的智慧——無法改變與逃避自己所必須面對的這一切,就只能去適應這一切,但是他們仍沒有完全放棄自己心中那片“桃花源”。于是矛盾就此產生,一方面他們必須適應當下這一日益殘酷的現實生活,但另一方面他們在內心仍懷有某些純粹的英雄主義,基于此,他們對于自己的生活在有意無意之間就表現出一份消解的姿態,既不完全向生活低下自己昂貴的頭顱,也不完全站在生活的對立面,在某些方面也對生活有所妥協,這種消解的態度其實也是一種富有共性的當代青年人的生活處世智慧。
就如青春文學的作者有鹿自己所言:“相遇帶給我的溫柔與哀傷揮之不去,我難以訴說,對貓是這樣,人也是這樣。于是只好寫下來,畫下來,想用這樣的方式一一告別自己的愛和決心。”這是青春文學作者最佳的獨白書。當下的青春文學主力軍們的成長是與中國改革開放進行交融的最為猛烈的一代。在社會集體的角度,他們親身經歷了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和中國國力的飛速提升帶來的時代變化;從個體角度而言,他們是中國獨生子女的一代,家庭溫暖的包圍與進入城市、社會后的冷漠,在他們身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們既獨立又無助,既堅強又軟弱,既天真又實際,這些本來矛盾的因素在他們身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統一。這些創作者們從四面八方涌入城市,在感受到自我與世界共同的發展之下,他們在這個高度全球化和個體獨立化的時代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最為真摯與感人的青春孤獨。
村上春樹曾說:“沒有人會喜歡孤獨,只是不喜歡失望。”當代青年們從家鄉來到城市,卷入城市化的浪潮,成為孤立的個體,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與失敗中認清自我,轉而擁抱和享受自己的這種孤獨狀態,與生活和自己達成和解,形成自己別樣的生存智慧,在這樣沉默與孤立的狀態下靜靜潛伏,等待機會,渴望著一次別樣的爆發。正是基于對孤獨這樣特殊青春情緒的敏銳捕捉與生動表現,青春文學在自覺不自覺之間反映了人生的本質,這使得當代青春文學在眾多類型文學中閃爍出了別樣的光芒,具有獨特而深刻的魅力。
①②③④??? 有鹿:《我二十九歲的夏天》,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5頁,第10頁,第10頁,第66頁,第31頁,第63頁,第61頁。
⑤⑩? 石一楓:《世間已無陳金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83頁,第96頁,第16頁。
⑥⑦⑧⑨ 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60頁,第268頁,第280頁,第346頁。
? 郭艷:《代際與斷裂——亞文化視域中的“80后”青春文學寫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8期。
? 〔日〕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