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汪澤
殷代是否有牛耕,歷史教科書持論謹慎。
郭沫若主編的《中國史稿》1962年版商代篇只提到牛可食用,“也可用于駕車負重。”(96頁)1976年版修訂為“商代可能已發明牛耕”,“但即使有了牛耕,也不可能推廣。”(188頁)翦伯贊主編的《中國史綱要》言西周農業表述為“耕田用人力,通常是兩人合作,這就是所謂耦耕”(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40頁),言戰國“大約和使用鐵器同時,也開始用牛耕田”(65頁),意思說牛耕至戰國都未普及,何談千年以前的殷商呢? 這兩種權威著作的說法又導源于徐中舒1930年發表于《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上的長篇論文《耒耜考》。文中結論:“秦以前己有牛耕。但亦不得在戰國初期以前。”(《徐中舒論先秦史》,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61頁)
為什么這些權威專家都不相信殷代有牛耕?這應該與忽略以下幾條關鍵的甲骨文史料有關。
耦,《說文》:“耒廣五寸為伐,二伐為耦。從耒,禺聲。”伐,指耒頭,耒頭套金屬尖嘴,為犁頭初形。耦為兩耒并行,此字正是二耒。東漢人鄭玄注《考工記·匠人 》:“古者耜一金,兩人并發之。”意會為兩人扶犁,有違實際。 《中國史綱要》也說“兩人合作”,延續了鄭玄解讀的錯誤。因為殷代只有冶煉青銅技術,還不會煉鐵,青銅產量不高,不可能用來鑄造需要量很大的犁頭。鄭玄說的是漢代情況,不能例古。堅硬的木頭同樣也可以耕地,當然也不排除王朝舉行儀式時用上這樣的奢侈品。鑄造司母戊那樣復雜的銅鼎都辦得到,還不會鑄個犁頭?不過,沒有地下發掘來證實,只能算猜測。
不是“兩人”牽引,那用什么做動力呢?應該是犬,該字形下部有一“犬”字,卷尾是犬字的獨有特征,這還可以用大量的相同字形來證實。
卜辭原文:
這條卜辭的大意:
庚辰日,貞問:先行望日禮,選個好天氣?用耒告祭父丁,我王用九頭牛下田,舉行耦耕儀式?
父丁,即武丁。告武丁,應為武丁子祖庚,或祖庚弟祖甲。武丁當政時間長,社會穩定,經濟發展較快,牛耕已普遍實行,故祖庚或祖甲舉行耦耕儀式用九頭牛耕種,而禱吿的對象是武丁,世稱高宗。九,也可以理解為虛數,表多之義。
為什么字形是“犬”,而實際上用的是“牛”呢?犬是先民在狩獵、采集為主要生活來源階段就馴化成功的六畜之一,最早用來追逐獵物;進入農耕時代,這個親密的狩獵助手又派上了新的用場,用其來助耕拉耒。因為犬拉耒持續的時間很長,即使開始使用牛耕,犬耕也不可能立即退出,所以發明文字之后,造字還是遵從習慣,繪出從犬從耒之字。畢竟牛的力氣大,效率高,普遍推廣之后,殷王也樂于在耦耕儀式上應用,才見于卜辭記載。然從犬之字已經流行,不能因為用牛又創新字,故出現實際已經用牛而字從犬的局面。
因上面這條卜辭“耦”字雙耒與犬有較大距離,故有學者當作兩個字處理。如是這樣,“犬”達何意?至今猶有狗拉雪橇的營生,為什么要無端懷疑先民的創造力呢?《甲骨文合集》一冊7片有兩犬并行,各拉一耒的字形,較上一字多了一犬,也證實犬是少不了的動力。
卜辭有:
卜,貞:眾作耤,不喪【】?(《合集》一冊2片)
丙子,卜:呼,耤,受年?(《合集》四冊9506片)
前貞:眾人參與耕作儀式,不會不是好兆頭?后貞:耤的儀式上,大家興高釆烈,虔誠地祝禱,天帝能賜予我們一個好年成?像這樣的前呼后擁的耕作儀式每年開春都要舉行,就連“年”字的甲骨文也是人負禾回家的會意。一年從耤田儀式開始,后面還有一系列與耕作有關的儀式,每一項農事活動都要尋求先祖保佑,甚至連除草都要舉行耨田儀式,還有什么農事可以免除祭拜呢?
卜辭中還有卜問耤田儀式上耕作深淺的記載,其中明確提到牛拉耒:
貞:【】【】牛在耒,弗克氐,及?其克氐,執?三月。(《合集》七冊19779片)
耒,由手推腳踩,發展為牛助耕,就成了犁。“牛在耒”,即牛耕田。因為這是耤田儀式,不是農夫的實際操作,難以掌握深淺程度,故有如上的卜問。“弗克氐”,氐同“底”,不要牛承受過大的深度,深翻至老底;及,犁到肥土層就可以了。“其克氐,執”:如果耒插進老土,牛帶不動,耒就會被土執住不動。這是殷歷三月的卜問,即夏歷二月,作為耕作儀式,要早于實際耕作的時間。甚至殷王自己也裝模作樣犁田。卜辭中就有明確的記載:
祖乙手推雙耒。(《合集》四冊10436片)
這些官員只見過農人耕作,自己沒有實踐經驗,故在這種表演中,要向先王請示耕作的深淺,不要將隆重的儀式搞砸了。農夫知道怎樣掌握土層深淺,憑經驗適可而止,還用得著巫史官員去問卜先袓!
殷王舉行耤田儀式,用很多牛同時耕作,甚至王也下田扶犁,眾官員前呼后擁助興。儀式是規模越大越隆重,而農夫實際耕作,大忙季節也許滿眼是人勞作的情景,而一塊田是容納不下這么多人的。
王耤田耦耕,是儀式;農夫耕田是生活所需。然而,一定是先有牛耕作的事實,然后儀式才加以摹仿。殷代經歷了由犬耕到牛耕的過程,既然選擇了牛耕,并且由民間傳到了朝廷,變成了固定儀式,證明牛耕已經普遍推廣了。儀式總是落后于現實的,如牛耕未普遍,為什么儀式不用犬耕呢?
耤,《說文》:“帝耤千畝也。古者使民如借,故謂之耤。從耒,昔聲。”所謂“使民如借”, 乃望文生義,不足為據。甲骨文為會意字,篆文為形聲字。“耤”與“耦”,一繪雙耒,一繪單耒,從字形看,雙耒像耙,用于平整土地,清除犁翻的雜草。因為在地表上耕作,負重相對較輕,所以帶動兩耒也沒有問題。鐵農具出現后,雙耒為齒耙所代替,翻地自然是一耒才行。兩字都表耕作之義,但也有明顯分工。
《詩經》中多處提到“千耦其耘”(《周頌·載芟》);“駿發爾私,終三十里;亦服爾耕,十千維耦。”(《周頌·噫嘻》)千人、萬人一起耕作,各人都把犁頭磨得鋒利,不然犁不了三十里路的地。這些詩出現在西周初年,去殷并不遠,意會成大規模的奴隸耕作,是很難想象的。但是作為周王親自主持的耤田儀式,眾官員都來到田頭,妾婦、家丁、傭人都來湊熱鬧,甚至農人也成了觀光客。現場鑼鼓喧天,彩旗飄揚,不是不可能的。硬說這是實際耕作的情景,即使去掉夸張的成分,也不大可能。具體對這類詩的解讀,牽涉到殷、西周社會制度、耕作方式的討論,是個很大的題目,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徐中舒在《耒耜考》中引證了大量古文獻,也渉及甲骨文,并發現“耦”從二犬的字形,銅器《父丁尊》有三犬拉耒之字,但將字釋為“麗”(15頁),又未引證上面五條卜辭,故錯失了殷代有牛耕的史實。《耒耜考》作于上世紀30年代,有些卜片尚難見到,也包括這幾片關于牛耕的記載;而今能廣泛搜羅,匯集成冊,有了新發現,教科書也該與時俱進了。
由于甲骨卜辭長期失傳,引證后代文獻很難中腠理,本文難以一一細辯。下面就“耜”、“耘”二字作一簡單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