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為人知的情報工作者張育民

呂勝梅

她是雨花臺知名烈士盧志英的夫人，是一名1926年入黨的老黨員。她一生坎坷，卻憑著自身的頑強和堅毅，百折不撓，戰斗不止；她為中國革命的勝利做出了重要貢獻，卻默默無聞，艱苦奮斗，不計名利，忠貞不渝！她就是長期戰斗在隱蔽戰線的情報工作者——張育民。

沖破桎梏 投身革命

張育民，曾用名張壹，1896年9月出生于陜西省涇陽縣官道村一個農民家庭。父親張書伸是一個縫皮衣匠。張育民兄妹五人，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父親最喜歡的女兒。由于家庭人口眾多，經濟困難，張育民從小沒有讀過書。按照當時的習俗，張育民纏了小腳，不能下地干農活，就在家里幫助嫂子紡紗織布，照顧侄子。

張育民與丈夫盧志英的合影

1911年，父親把張育民許配給一個煙商的兒子李文軒。因為婆家是有錢有勢的商人，張育民過門后時常受到婆婆的苛責。1912年，張育民生下一個男孩，可惜早早夭折，公婆非常不滿，她更加受氣。1916年，張育民生下女兒李明珠（后改名李冰伯）。李文軒好逸惡勞、喜新厭舊，后來又娶了幾房姨太太，張育民處境愈發艱難，精神上受盡了折磨。張育民在婆家度日如年，她開始發奮用功，識字看書。

1920年，張育民不甘向命運屈服，奮然掙脫牢籠，離家出走，到西安尋求婦女解放的道路。1926年初，張育民考入中山學院（原西北大學）學習。學校共分5個班：軍事政治班、工人運動班、農民運動班、黨組班和婦女運動班，張育民擔任婦女運動班班長，每天學政治、學軍事、學文化，開始懂得一些革命道理。在學校的幫助下，張育民毅然登報與李文軒脫離了夫妻關系。

張育民在學校里負責出墻報，經常在黑板上畫畫，諷刺當時的軍閥，號召窮人起來革命、婦女解放等。蘇聯老師烏斯曼諾夫的翻譯李生，見張育民有一定的階級覺悟，就常常找她談話，還帶她到蘇聯顧問的住處聽講黨的基本知識。當張育民得知他們都是共產黨員之后，強烈要求入黨。1926年3月，經過李生介紹、上級組織批準，張育民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她帶頭剪發、放小腳，到處宣傳婦女解放。

不顧安危 智救同志

大革命失敗后，中山學院被宣布為非法。一個寒冷的夜晚，西北軍軍法處處長蕭飛營帶著大隊人馬氣勢洶洶地到中山學院抓人。殘忍的軍閥，把未及脫身的張育民和幾十名赤手空拳的學生抓了起來，押到學校操場后面的一個倉庫門前，命令機槍掃射，一排排學生倒在血泊里。張育民被一個同志推倒在地，壓在被擊中的同學尸體下面，暈了過去。天黑了，軍閥的隊伍撤回去了，張育民漸漸蘇醒過來。她懷著悲憤的心情，從同學們的尸體中爬了出來，光著腳離開了刑場。1927年夏天，中山學院被解散。

學校解散后，張育民失去了黨組織關系。她先到省立單級師范當教員，教授地理、常識、手工、圖畫等功課。校長是吳璧云。在這段時期，她在西安也參加婦女運動，經常到女子師范去宣傳黨的政策，宣傳抵制日貨，宣傳男女平權，反對一夫多妻制，動員舊式婦女站起來，擁護中國共產黨。后來，由吳璧云介紹，張育民回到涇陽縣擔任第一女子學校校長。她接管學校后，著手籌劃男女合校，招收男生。縣教育局局長很不滿意，告到省教育廳，說她是中山學院學生，是共產黨員，不能辦教育。張育民被迫離開涇陽。1927年秋天，張育民輾轉來到蒲城縣立第一小學教書。這時，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已經失敗了。她找不到組織，找不到同志，心里非常苦悶。

一天，張育民聽說當地駐軍的師部關押著3個共產黨要犯，她決心營救，只要救出同志們，就可以找到黨了。她利用自己的教師身份替師長的女兒阿英補課，了解了師部的地形和土牢的位置，又請做師部廚師的家長，趁送牢飯的機會給3位同志送去5雙長筒襪子，里面夾了張寫有她哥哥姓名地址的紙條，暗示外面有人營救他們，要他們做好準備。她又用上勞作課的橡皮泥，偷印了掛在廚房里看守房的土牢鑰匙，請銅匠做了一把開牢門的大鑰匙和幾把開腳鐐的小鑰匙。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趁師長未歸，師長太太外出打麻將的時機，她有意陪師長女兒阿英補課和睡覺。午夜一更她偷偷起床，悄悄越過長廊，繞過廚房，淋著大雨向東角的土牢奔去。牢門打開了，張育民急促地說：“快！快！翻過墻頭，再爬城墻……”盧志英等3位同志早已做好了準備，用那5雙長筒襪結成繩索，終于翻城墻脫險了。

當夜，張育民也逃出了蒲城，但她沒有找到越獄的同志，只得回故鄉暫避。

喜結良緣 北平戰斗

張育民畢業證書

1928年春天，張育民收到盧志英一封信，還寄來50塊銀圓，邀請她到北平深造。到北平后，她重新找到了黨，組織介紹她到學校里讀書，先在養蜂職業學校，后來又輾轉于第一平民醫院護士助產學校、北平產科學校、瞿少衡醫師辦的助產士學校等。當時，黨的領導人周恩來，與張育民在北平見過幾次面，對她勇于沖破封建束縛投身革命的行為很贊賞，還介紹她去鐵路大學當過旁聽生。

后來，組織上安排張育民到北平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助產看護專修科學習。那時，盧志英以中國大學法律系旁聽生的身份做掩護，領導北平的學生運動。相同的信仰、共同的革命理想和患難與共的經歷，使兩顆志同道合的心越來越近了。在血與火的考驗中，盧志英和張育民相互信任、相互吸引、相互依賴，1928年8月，兩人結為革命伴侶。結婚時，這對伉儷還收到一份珍貴的禮物——周恩來、鄧穎超夫婦贈送的一對左下角繡著“伍、鄧”二字的粉紅色鴛鴦枕套。捧著這對鴛鴦枕套，盧志英夫婦的心里熱乎乎的，這份同志之間相知關愛的深情厚誼，一直溫暖著他們的心。從此，他們互敬互愛、并肩戰斗、至死不渝。

張育民一面在北平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讀書，一面兼做德國培慈醫院護士。她利用職務上的便利，一方面憑借德國醫院可以免予檢查，替黨保管部分進步書籍、油印機和印刷傳單。同時她在醫院里還營救過幾個地下黨員。例如，有一個法學院的青年學生某天突然逃到醫院來找張育民，見面就說：“盧大嫂快救我，后面有敵人追捕！”張育民急中生智，迅速把他藏在產婦的病床上，用被子一蒙，學生成功脫險。

由于黨的經費困難，盧志英夫婦過著十分清苦的生活，經常缺衣少食，靠典當度日，有時揭不開鍋，只好以烤紅薯果腹，甚至從學校搜羅被丟棄的舊衣衫御寒。偶爾得到親友的資助，他們也交給黨作經費或幫助生活更困難的同志。他們常說：“黨的工作更需要錢，我們都是共產黨員，生活困難一些，算不了什么！”

1930年，周恩來將盧志英從北平調到上海，在中共中央軍委從事秘密情報工作，張育民仍留在北平堅持地下斗爭。1933年6月，張育民和盧志英的第一個孩子盧森林生下才幾個月，因為叛徒出賣，她被偽北平市公安局密探隊逮捕入獄。在獄中，她受過3種刑罰：木板打手心、抽皮鞭、灌煤油。雖然多次受刑，備受折磨，但她堅貞不屈，敵人一點口供都沒有得到。在公安局押了13天，張育民被轉押到河北高等法院第一分院，連續過堂，5個法官做了2次終結，因為沒有證據和口供，沒有暴露身份。最終在關了6個月后，張育民被宣判無罪，取保釋放。

機智勇敢 地下斗爭

張育民出獄后不久，就接到黨的指示，要她立即乘車到南方去，否則還有被捕的危險。斗爭殘酷，環境惡劣，革命需要四海為家。1934年1月，張育民奉命來到上海，住在成都路徐重道藥房三樓，和李云升（王世英）假扮夫妻，實際上這是一個軍事情報機關。住了沒有多久，又搬到南京西路成都路口新文祥銀樓黨的一個秘密機關里，與老秦（劉仲華）住在一起，名義上是夫妻關系。她的工作，是給黨組織“看家”，幫同志們料理一些日常生活，具體職責是接待來往同志，傳遞上級指示，并防備敵特跟蹤破壞。

1934年7月，黨派盧志英夫婦一同去江西開展地下工作。到江西后，盧志英、項與年等隨著莫雄來到德安，在國民黨江西第四區剿共保安司令部任職。張育民則和中央特科的邱吉夫前往南昌，以行醫為名，在香平巷開設“張育民診所”作為秘密聯絡站。張育民是醫生，邱吉夫是藥劑師，主治婦科病和兒科病，兼營接生和墮胎。實則共同負責黨的地下情報聯絡和交通工作。診所的業務很興旺，有不少高級官員、軍官的姨太太及軍隊的中下級軍官，經常去看病，張育民從中獲得不少情報，及時傳遞給中央蘇區。

1935年初，方志敏的紅十軍團被7倍于自己的敵人包圍在江西省玉山縣懷玉山區，部隊大部分被擊潰，方志敏也因為叛徒的出賣被捕，被關在南昌國民黨駐贛綏靖公署軍法處看守所。4月，張育民接到黨的指示，和嚴希純、邱吉夫、項與年等進行營救方志敏的工作。為了便于開展工作，張育民專門寫信給遠在陜西的女兒李冰伯，讓她到南昌來。張育民化裝成貧窮的婦女，胳膊上挎著一個籃子，籃子里放著縫補的衣服，坐在監獄外面墻邊，以縫補衣服的名義打探消息。李冰伯則幫母親燒飯、送飯。張育民給女兒褲腰上縫了個小口袋，并釘上暗扣。她把從牢里傳出來的紙條交給女兒，讓她小心謹慎地藏到口袋里，送給邱吉夫。就這樣，李冰伯幫忙傳遞了不少情報。

舍棄孩子 保全戰友

1935年7月間，張育民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馬上寫信告訴了盧志英。當時盧志英正擔任中央軍委貴州軍事特派員，為紅軍偵察敵情、搜集情報，以保證紅軍順利通過貴州。盧志英要張育民關掉南昌的醫務所，到貴州去。

望著兩個襁褓中的孩子，張育民實在舍不得分開。可是，兵荒馬亂，根本不可能帶著兩個兒子趕路，只好把大兒子容兒留下來，交給奶媽照顧，身邊只帶了一個小兒子。

貴州的秋天，風雨蕭瑟，怪石崢嶸，趕路非常困難。再加上國民黨軍隊盤查、驚擾。時走時停，直到冬初時分，張育民才在黔西一帶的深山里，見到了盧志英。盧志英此時帶領了4個便衣偵察員，攜帶4支步槍，正要送到畢節去，交給地方黨組織，以便發展武裝，支援紅軍。見了張育民他們，盧志英一把抱住孩子，親昵地說：“我們能在這個地方，這樣的時節見面，真有意義啊！孩子出世不久，就和父母一起參加了戰斗，要能這樣戰斗一生，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正在這時，一個偵察員忽然跑來報告：國民黨的追擊部隊來了。他們剛跨過河谷，進入深山，遠遠地望見一支穿黃軍裝的馬隊，正向這里移動。漸漸的，馬蹄聲已經可以聽見了。在翻上顛下的時候，孩子忽然哭了起來。張育民驟然一驚，連忙把孩子抱在懷里喂奶，哭聲才慢慢停下來。正好在山勢陡峭的峽谷間，有座石板橋，他們就不約而同地跑下去，在石板橋下藏了起來。

馬隊從石橋上奔過，雜沓的馬蹄聲，引起一陣震動，孩子咧開小嘴，眼看又要哭起來。馬隊剛剛過盡，孩子便哽了兩下，猛然“哇”地一聲大嚎起來。

這一聲非同小可，連盧志英的臉色也變白了。他皺了皺眉頭，焦灼地看了張育民一眼，不由分說，奪過孩子，弓著腰，沿著夾谷，朝山溝深處爬去。

剎時間，張育民的眼前一黑。在暮色里，盧志英爬上對面的山坡，他脫下外衣，把孩子包起來，掛到酸棗樹的枝丫上。

盧志英剛折回橋下，亂糟糟的步兵，已走到橋上。孩子一陣緊似一陣的哭聲，忽然引起敵人的注意。“山上有人，不要放跑一個。”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朝山谷奔去。

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盧志英緊緊抓著大家的手，小聲卻堅定地下達了命令：“兩個一批，兩個一批，向山后轉移。在五里以外集合。”

當他們脫離險境，在另一個山溝里聚齊時，張育民禁不住內心的傷痛，伏在丈夫肩膀上痛哭起來：“丟了孩子，誰不心疼？在這世界上，丟掉孩子的，豈止我們一家。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這一筆賬，要記在反動派的頭上。只有革命成功了，孩子們的幸福，才有保障。”

平凡崗位 默默奉獻

1936年，黨組織決定調盧志英和張育民回上海工作。為了掩護黨的工作，張育民又開設了一個診療所，以診所名義，便利購買西藥轉運解放區，并依靠診所收入貼補黨的經費。1942年，張育民通過各種關系，將3臺軍用發報機偽裝成藥品，經涇陽轉送到延安，為革命做出了重要貢獻。

1947年3月2日，盧志英不幸被捕。第二天，特務把張育民、張育民的兒子盧大容、張育民的侄孫張軍戰也一起逮捕起來。為了用夫妻父子親情軟化盧志英，特務安排張育民與盧志英見面。敵人的詭計當然沒有得逞，張育民牢記著丈夫的話：“蒲城之事，是個開端，今天之事，也許就是個結尾。那時節，你敢于從死囚牢里放出兇犯，這種勇氣，叫我一生都忘不掉。20年來，我們經歷了北方的煙塵，也經歷了南方的風雨，時光老人，只能增加人的白發，卻不能使勇士的意志衰退。我完全相信，你一定能經得起這場嚴峻的考驗!”

1945年，盧志英與妻子張育民、兒子盧大容

莫雄、楊帆、李果毅關于張育民的證明材料

張育民在獄中沉著冷靜，機智應對，她假裝成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對盧志英所做的事情一無所知，始終沒有暴露共產黨員的身份。幾次審訊后，特務一無所獲。1947年12月，她和兒子盧大容、侄孫張軍戰被交保釋放。

出獄后，張育民看到家已經被特務占了，東西也被他們搶光了。因為特務整天跟在背后監視，她們不敢去找親戚朋友。為了維持生計，她在陜西北路給人家做幫傭。

1948年3月，張育民憑借醫生的技術，經衛生局介紹，進入新怡和紗廠托兒所當保育員。因為無家可歸，張育民就睡在廠里。有一天夜里11點左右，她發現還有人從窗戶上監視自己。盡管處境艱難，張育民還是咬牙堅持下來。

出獄后，張育民的組織關系就斷了。1950年1月，她打報告給中共上海市委，要求恢復黨籍。1950年6月，中共上海市委經過慎重的調查了解，批準了她的請求，張育民重新回到組織的懷抱。

1951年4月，上海市公安局在嚴厲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捕獲了當時殺害盧志英的兇手任宗炳。此時，張育民才得知丈夫被秘密活埋的消息。

1952年，張育民由托兒所保育員調任營養食堂管理員，并擔任中蘇友好協會新怡和分支會總干事，1953年又擔任了中共新怡和支部宣傳干事。此時，新怡和紗廠改為上海裕華毛紡織廠，張育民擔任福利科副科長。她和所有職工一樣，每天擠公交車上下班，精神抖擻，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直到離休時，她的職務仍然是福利科副科長。她經常對人說：有人說我老，可我不服老，我還能為黨做一點工作。不讓我為黨工作，比要了我的命還難受。只要我的身體條件允許，我就不能閑下來。后來在毛澤東的親切關懷下，她才接受了離職休養。

兒子盧大容1960年從蘇聯回國后，一直在北京工作。近20年來，張育民日漸衰老，非常想念兒子，也需要得到兒子的照顧，希望他能調到上海工作。但作為一個老黨員，她一直沒有向組織提出過這一要求。在此期間，兒媳周環一直在青海和四川工作，一家人長年分居三地，直到張育民去世，也沒有在上海團聚。

“文化大革命”期間，盧志英被誣陷為“叛徒”，張育民也遭到迫害，但她始終沒有動搖共產主義的信仰，毫不屈服、立場堅定。

粉碎“四人幫”后，經過組織復查，推倒了強加在張育民身上的一切不實之詞，同意她的黨齡從1926年起計算，張育民精神更加振奮。她自覺肩負起教育下一代的重任，經常放棄休息，不管刮風下雨，到學校對青少年進行革命傳統教育。每當來到孩子們中間，少先隊員們鄭重地給她戴上紅領巾時，她總是發自內心的高興，臉上洋溢著欣慰的笑容。

1979年4月11日，張育民在上海逝世，終年83歲，她的骨灰安放在上海龍華革命公墓。《解放日報》1979年5月8日在顯著位置刊登了《張育民同志追悼會在滬舉行》的消息，高度評價了她革命和戰斗的一生。

張育民沖破層層封建禮教的束縛，從一個農村婦女走上了革命征途。在黨的領導下，歷盡艱辛，不怕犧牲，把一生獻給了黨的事業。她忠于黨和人民，襟懷坦白，光明磊落，愛憎分明，堅持原則；她對工作一絲不茍，勤勤懇懇，她為黨所作的貢獻永載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