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奈子



由自傳《上海的女兒》改編的同名電影近日在眾多國際展映中受到了國外眾多媒體好評,更被盛贊為“一部崛起中國的世界主義抒情史詩”。
導演陳苗經過6年之久的采訪和拍攝,走訪了包括中國、英國、美國在內的二十多位周采芹的好友親朋和數位藝術專家之后,終于完成了這部屬于世界的中國故事。
20歲,40歲,60歲,三個大洲,三個時代,三個“春天”。生活曾給她披上一襲華麗的衣袍,又傾倒痛苦和絕望的污垢,她抖落、清洗自我,從頹靡中轉身站回到人生的舞臺上,繼續閃耀自己的光芒。
在倫敦,她重新定義了東方審美
1936年的冬天,天津的天色如鐵一樣寒灰,凜冽的北風呼嘯,似乎釀著一場大雪。
上海京劇名角周信芳在緊張地排練巡演。但他更緊張的是,妻子在后臺快要生了?!?‘思樂泮水,薄采其芹,就叫采芹吧。”
這個叫采芹的女娃娃,在戲箱中誕生了,從此,她的命運便和舞臺無法分開。
17歲那年的隆冬,她一個人去了倫敦。英國皇家戲劇學院迎來了歷史上第一位中國學生,她看著學院里那些風情多姿的英倫少女,想著有一天也可以在舞臺上綻放風采。
然而在男人們眼中,她是個矮小、只適合調情的“東方小女人”,沒有人把她看作演員。她的演員夢,在大學還沒有畢業時就走得很艱難。
她結婚了,并且懷孕。丈夫希望她做個全職太太,相夫教子。但她不愿意,她想做事業型女人,她還有很多未完成的夢。他們整日吵架,直到丈夫獨自離開英國。
“她不是那種需要男人的女人,她是個倔強的小甜餅?!敝懿汕鄣暮糜芽_后來回憶道。
倫敦時常被濃霧籠罩,濃陰微雨之下,她的心也蒙上一層陰霾。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出租屋,房東卻以“不租給外國人”為由拒絕租給她。
她像被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在沮喪無望中,她做了一個大膽又痛心的決定——把兒子送到托兒所,越遠越好,這樣她才支付得起更便宜的托兒費。
火車的汽笛聲離托兒所越來越遠,她要繼續完成學業,才能越來越接近她想要的舞臺??墒窃趯W校里,周圍的人都告訴她,即使畢業你也找不到工作,你是外國人,很難闖出一片天地。
“那咱們走著瞧吧?!?/p>
后來,在主持了一場京劇節目之后,她一夜之間登上了各大報刊,她的照片被傳播到大街小巷,人們都熱議著這個像奧黛麗·赫本的女孩。
著名制作人唐納德·阿爾伯里給她打電話,讓她出演舞臺劇《蘇絲黃的世界》里的女主角蘇絲黃。劇場開演了,萊斯特廣場是人山人海的觀眾,人們交頭接耳,時而為這個東方女孩流淚,時而興奮歡呼。
“A star is born.”她一夜之間,成為了明星。
倫敦西區威爾士劇院的燈箱廣告上,周采芹的名字掛了整整兩年。雞尾酒會上,高大的美國婦人會指著她說:“她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小中國娃娃!我真想把她帶回家,放在壁爐臺上!”
所有時髦的事情也都在六十年代發生了。
倫敦的女郎們紛紛效仿周采芹的旗袍裝、超短裙,染黑黑的直發,把眼睛畫成東方式的杏仁眼。她撼動了倫敦時尚界,重新定義了人們對東方女性和女裝的審美。
周采芹被選為年度最佳著裝女性,那一天,樓下的街道擠滿了她的粉絲,人們呼喊、攢動,仰望著她。她站在陽臺上,拿著獎、捧著花,有些飄飄然,“我第一次嘗到了當名人的滋味”。
她的野心不止于舞臺,她向大銀幕發起了進攻,像只豹子一樣,迅猛又聰明。從最初飾演小妓女到《傅滿洲》系列電影里的配角,再到《007》里的邦女郎,她只花了短短幾年的時間。
這個首位華裔邦女郎,比1997年出演《明日帝國》的楊紫瓊,早了整整30年。
在那個陰雨連綿的倫敦,周采芹開啟了明媚的“第一春”。
“孤獨,是為了創造震驚世界的熱鬧”
那段時間,在歐洲、亞洲、北美,每一個新興城市的路上,幾乎都有人會哼“The Ding Dong Song”,這首歌還在亞洲連續兩年獨占排行榜首位。
周采芹因為改編《第二春》的主題曲《Ding Dong Song》再次紅遍全球。
她開始以唱歌為生,一唱就是5年。如黃鶯版婉轉的音色,讓周采芹在音樂事業上也如一顆明珠般閃耀,倫敦動物園甚至把一只小豹子命名為“周采芹”。
“因為她像豹子一樣充滿個性、難以接觸又可愛迷人。”
就在這時候,噩耗傳來,1966年,周采芹聽聞了父親自殺的消息。她開始做噩夢,夢見母親也意外身亡,常常醒來的時候,覺得生活很殘酷。
與此同時,因為投資失利,她在倫敦的資產斷崖式跌落,40歲這年,她破產了。
她像是被推到了無盡的波濤之下,浮沉擺蕩,沒有依靠。頹喪和哀傷逐漸吞噬了那個曾經充滿無限熱情的女性。她決定去洛杉磯,換一個環境,尋找新的生活。
初到美國的她就像一張白紙,好萊塢有很多當紅的演員,周采芹過去在倫敦的閃耀與他們相比起來瞬間黯淡了許多。
沒有名氣,也沒有奢靡的生活。她穿著從二手服裝店買來的三塊錢的大衣和一塊半的塑料靴子在波士頓的大街上晃蕩,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生活所迫,周采芹不得不去應聘了秘書、打字員、圖書管理員?!拔业哪X海里經常會出現兩個人,安娜·卡列尼娜和居里夫人,我選擇扮演后者,因為我喜歡聽到掌聲?!?/p>
在做了冗長乏味的流水線普通職員工作后,她決定做回倫敦的那個周采芹,她要回歸舞臺,再次出道。
“采芹是上學的意思,我想我要重新上學了?!彼チ怂虼拇髮W學習戲劇,在臺詞、姿態、表情、眼神里,日漸找回自己。
孤獨,是為了創造震驚世界的熱鬧。
她入職了劍橋劇社,陸續在話劇《奧瑞斯特亞》和《紅字》里出演女主角。人們不敢相信,這個只有一米五高的東方女性也能把《紅字》的女主角白蘭,演繹得淋漓盡致。
她終于在曾經令人崩潰、凄涼的“寒冬”之后迎來了事業的“第二春”。
“60歲,是另一個新的開始”
1960年的時候,母親去倫敦看她。在海邊,她挽著母親問,“你喜歡這里嗎。”母親看著遠方,默然了一會說,“沒有中國好?!?/p>
年紀越大,周采芹越明白當初母親說的這句話,她知道自己的根在中國,她想為亞裔演員在好萊塢搏出一片天地。
60歲時,她和俞飛鴻、鄔君梅主演的《喜福會》成為闖蕩西方的主流影視劇。這也是好萊塢第一部全亞裔演員出演的電影。
自此,她也成為了很多百老匯亞裔女演員的靈感和教母。
1981年,在海外漂泊近30年的周采芹回到祖國,在中央戲劇學院任教。當年鞏俐考入中戲學習時,鞏俐的老師還是周采芹的學生。
2005年,隨著《藝伎回憶錄》和《實習醫生格蕾》的播出,她在海內外又收獲了一大批影迷。
《實習醫生格蕾》里的主角吳珊卓后來回憶時說,“周采芹演過好萊塢所有亞裔演員的媽媽,印象最深刻的是周老師強大的氣場。在舞臺劇排練后半段,幾乎是她在教我怎么演,我受益匪淺。”
她在好萊塢也拿下了雜志封面,盡管她已經不再年輕,但歲月沉淀之下的周采芹,愈加迷人。
“在我的人生中,我經歷過很多角色,‘皇后‘妓女‘通奸者。”
在現實中,她也擁有多重身份,京劇大師之女、爆紅倫敦的“東方娃娃”、默默無聞的打字員、在好萊塢翻紅的老戲骨。
她將每一種身份都視為生活的饋贈,一步一步走,清醒且冷靜。
有人覺得,20歲才是一個姑娘最好的年紀,皺紋會讓一個女人變得滄桑。
其實,“年輕真好,可是成熟了也真好?!敝懿汕圩钭屓藲J佩的不是年少成名,而是在40歲之后仍然不斷反思和學習,專注于自己熱愛的舞臺。
美顏相機里的磨皮、美白,只會帶來短暫的審美愉悅,歲月洗禮之后的面龐,才是風華絕代的容器。她相信“有自己的個性就是美”。
你使用時間的方式,就是你塑造自己的方式。
周采芹濃墨重彩的一生中,有三次事業上的“春天”。20歲,40歲,60歲,三個大洲,三個時代,三個“春天”。
她的人生像是從旖旎的朝霞陷入漫漫長夜,又在黯淡中破曉,終于又在天邊漾起赤紅的朝霞。獨立、無畏、熱愛、自省,這是周采芹用一生去詮釋的詞語,也是這個時代的女性所稀缺的標簽。
生活曾給她披上一襲華麗的衣袍,又傾倒痛苦和絕望的污垢,她抖落、清洗自我,從頹靡中轉身站回到人生的舞臺上,繼續閃耀自己的光芒。
所謂傳奇,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