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欣



《學區房72小時》是上海本土70后導演陳曉鳴自編自導的長片處女作,在上影節展映中曾獲得不俗的口碑。有專業媒體人看完后說道:“發生在72小時里的買房和賣房的驚心故事,是當代中國家庭里的日常的戲劇化表現,格外引人深思”。
片中上演了一幕幕令人哭笑不得的荒唐事,看似經過高度戲劇性的濃縮,但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我們熟悉的現實依托。令人感到無奈和悲哀的是,無論這些人物擁有怎樣的學識和財富,似乎都不足以讓他們從這個荒唐無比的體系中抽離出來。
一個重要的社會標簽
影片開場的一組運動鏡頭令我想到了呂克貝松執導的《這個殺手不太冷》,航拍中的城市景觀展現了故事發生的背景以及主人公的生活環境,攝影機掠過高低錯落的建筑物,在一片方寸之地上空靜默凝視,畫面上出現字幕提示:星期五下午兩點,此時此刻,密集緊湊的鼓點與時鐘的滴答聲悄然而至,為接下來要發生的故事奠定了基礎節奏。
在交代完主人公生活背景的大全景之后,影片以晃動推移著的手持攝影進入到人物的生活,主人公傅重出場,從他背著書包慌亂沖出教室的那一刻開始,那個掉落在地上的紅包就已經在暗示他的人生真的是要負重前行了。
傅重,人如其名,負重前行。
出生上海里弄,結婚時買了一套自己看不上的地段的大房子。于是打拼了半輩子后,他決定賣了七十平方大房子,加上自己的全部積蓄,為女兒買黃金地段的三十平方的學區房。但是問題來了——還差60萬元!
傅重原本有令人艷羨的生活,大學副教授,高級知識分子,讓人尊敬。房子裝修得很有品位,美妻嬌女,家里還能請得起保姆。從上海底層打拼成功晉級的傅重,是很多人眼中的人生贏家。
但因為這60萬元,傅重無論是經濟到精神,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
72小時的極限承壓過程中,傅重疲于奔命,他漸漸喪失了往日的從容和淡泊,和賣房的中介,買房的保姆,以及想讓女兒出國留學的學生家長,心懷鬼胎的同事等人各種周旋,不僅心力交瘁,甚至最后當上了被告。
作為首部處女作長片,導演陳曉鳴通過自己平實的鏡頭,敏銳地捕捉到這些學區房背后的群像,同時又給每個鮮活的人物賦予當下社會生活中的代表性意義。
幾場點映下來,觀眾深有共鳴。無比真實的中國式家長的焦慮困境被生動地呈現在大銀幕上,“太真實了”,是不少觀眾在映后交流中發出的感嘆,幾乎每個人都在影片中,看到自己或者身邊的影子。
陳曉鳴從2016年開始萌生做這樣一部電影的想法,在向記者介紹自己的初衷時,他談到自己的居住環境——為了孩子讀書,他租住到上海音樂學院附近的一幢高層公寓中,寫劇本間隙,總是俯瞰周邊一片“老破小”,“這些老房子許多已經完全不能滿足當代人的居住要求了,房間只有不到十平方米大,樓下破舊狹窄,很多還有安全隱患,但它們的價格高達十幾萬一平,而且依然銷售火爆,一房難求。”這就是上海的學區房,在上海徐匯區、靜安區,因為聚集著老牌優質的教育資源,附近的房價也一直居高不下。
陳曉鳴之前一直在電視臺工作,十幾年的主編記者職業生涯讓他對市井生活保持著高度的敏感性,一方面他知道從宏觀層面來看,“學區房”意味著“住房”和“教育”兩大民生問題,對于現實主義題材的創作來說,是個毋庸置疑的好題材。同時,從個體經驗上來說,為孩子讀書難而發愁的每一步,是他和身邊同齡人幾乎都在經歷的生活,幾乎不用做多少調研,身邊隨手一抓一把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影片中,主人公是從“上只角”拆遷到郊區的“老上海”,到了孩子讀書的年齡,拼命想把孩子送回到市中心。而他賣掉的那套拆遷分得的外環線“壓線”房則是上海丈母娘對新上海人購房要求的“底線”,“這很現實,這個丈母娘的要求也不過分。如果是上海女婿,要求還會高一點,可能要中環。”說起圍繞房子折射出的社會眾生相,導演陳曉鳴也是經驗體會滿滿。
“在整個中國近20年,以大城市為代表的物質飛速發展過程中,房價是一個非常突出的現象,它的增長,別說一年,一周之內就連連漲價。”決定做這樣一部電影時,陳曉鳴第一反應是新聞人的思維,“我覺得這是個熱點,當時正是上海房價最高的時候,但我同時也擔心這個熱點等到電影出來會不會已經過去。”
但無論如何,陳曉鳴覺得,“這是一段值得記錄的歷史。‘學區房這三個字是中國改革開放以后,尤其是新千年以后物質高速發展的20年一個重要的社會標簽,它幾乎是一個現象、一個代號,是我們這段歷史的一個標簽。所以我想,即便說以后它又不熱了,我也不在意,因為我覺得有必要記錄,這是一種對歷史的尊重。”
兼具觀影趣味和批判性的表達
在陳曉鳴的構建中,雖然僅僅圍繞買房賣房的一系列集中事件展開故事,但圍繞在各階層家長之間的關系所映射的社會議題還要廣得多。“房”穿插其中,衍生出情感、教育、職場和信任、代際傳遞等熱點話題。
影片在檢討社會問題的同時,也在檢討每一個參與學區房游戲的當事人——我們真的有想象中的那么“無辜”嗎?
像傅重,平日里他的言行舉止都非常體面、非常文雅、非常有教養。比如他會主動給牛阿姨交通補貼,會恪守原則不收禮、不幫學生改分數。當他付了定金后,房東坐地起價,他說他打算起訴,他認為法律會保護“弱勢群體”。可當學生家長打算以250萬全款買下他的房子時,他立即跟牛阿姨毀約,要求妻子撒謊,甚至在糾紛調解時把水潑向牛阿姨。
72小時,讓事件高度集中,觀眾跟著主人公的行動緊繃神經吊足胃口。同時,一些頗具荒誕色彩的矛盾加上方言交織的演繹,有時也令人忍俊不禁。
但對于這部“上海味道”十足的電影,陳曉鳴卻不認為應該給它貼上地域標簽。“我生活在上海,我是上海人,那么我在挖掘故事,選擇題材的時候,自然會流露出這樣的背景。但今天如果說,我要做一個專門反映上海的電影,我是不信的。這不是可以設計出來的。”
對于電影中自然流露的某種地域精神,陳曉鳴是承認的,“在我的認知當中,上海人有一個字,叫‘嘲。它不是貶義詞,也不是褒義詞,但這種模糊混沌之間產生了上海特有的幽默。當一個上海人‘嘲起來的時候,他是市井氣又接地氣的,是一種上海非常本土的文化。”影片中的主人公面對自己這場荒誕又刻不容緩的戰斗,也會時不時自我抽離地“嘲”上一番,“這種諷刺精神加自嘲意識,我覺得是非常優秀的品質。”陳曉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