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恩

按照汪曾祺的說法,汪家人具有獨特的精神氣質——隨遇而安。盡管汪曾祺總是竭力將美的一面展現給讀者,可只要細心搜求,仍可從中尋出一點破綻。
“我覺得全世界都是涼的,只有我這里一點是熱的。”汪曾祺寫下這句話時,28歲的他剛從失業和貧困的陰影中解脫出來。這位在西南聯大即以才華而聞名的肄業生,滿懷理想和抱負沖向社會時,卻被無情的現實擊打得遍體鱗傷。這段尷尬的經歷在他晚年的回憶中幾乎被淡化不提,但在他早年的作品中表露無遺。
早在聯大讀書時,貧窮就已跟定這位消瘦的年輕人。盡管他在四十多年后的回憶文章中將西南聯大的生活描述得宛如世外桃源,但其好友楊毓珉卻記錄下了他當初的困境,“屋里只有一張三屜桌、一個方凳,墻角堆了一床破棉絮,幾本舊書,原來此公白天在桌上寫文章,晚上裹一床舊棉絮、連鋪帶蓋地蜷在這張三屜桌上?!?/p>
汪曾祺生于殷實之家,但這個家似乎并沒有在他最困窘時伸出援手。據汪曾祺的兒子汪朗回憶,“我猜想,我父親和他父親之間的關系也許并不像他寫得那么好,不然為什么他那么困難時家里都沒給過幫助?”
從香港到上海,這個初出茅廬的“青年作家”幾乎落魄到極點。在小品文《風景》中,汪曾祺稱自己“全像一根落在泥水里的雞毛”,說:“我一定非常丑,我臉上的線條零亂蕪雜,我的動作萎靡鄙陋……我口袋里錢少得我要不時摸一摸它,我隨時害怕萬一摔了一跤把人家的櫥窗打破了怎么辦?!?/p>
自覺落魄已極的汪曾祺曾經非常認真地思考過死亡,好在他的恩師沈從文做了拯救者。汪曾祺的輕生情緒讓沈從文怒不可遏,他用近乎斥責的語氣將汪曾祺從絕望的深淵拉了回來。
即便是人生中最痛苦的十年,汪朗說:“他從來沒有細說過自己當年勞動改造受過的苦難,在文章中也只是一筆帶過?!痹谒挠∠罄?,那個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的父親是一個“很興奮,總是說個不停,向媽媽匯報他的勞動成績”的人,隱藏了最深切的苦痛,只把快樂與人分享。
經歷了動蕩歲月的汪曾祺一度想擱筆,但最后還是將所思所想付諸筆墨。從1980年的《受戒》開始,一個淡泊從容的汪曾祺形象通過他的文字滲進了讀者的心靈??墒聦嵣?,汪曾祺太能體會到人性中殘忍的一面,在適當的時機下完全可以被誘發得淋漓盡致。
《虐貓》一文中,當暴戾之氣彌散時,受害者和施害者會沆瀣一氣,將人性之惡發揮到極致,這恰是晚年的汪曾祺所憂慮之處。對他來說,講述苦難固然能引發讀者的怵惕之心,但暴戾之氣仍然可能乘虛而入,誘發人性之惡;更好的方法或許是找到合適的事物填滿空虛的心靈,因此汪曾祺選擇找尋人性中至真至善的一面,用以抵擋暴戾的侵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