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淺

一
夜幕初垂,淡淡的梅香中混著血腥味,讓我幾欲作嘔。長街傳來馬蹄聲,身著紅色戰袍的他手持一對金錘,將那些圍著我們淫笑的叛賊一一斬殺。眸中的猩紅化為溫柔,他伸出一雙粗糲的手,將我們拉到馬上,在月下漸漸跑遠。
若在折子戲中,將軍救下亂世孤女,后者可是要以身相許的。只可惜他救的是我的小主人,而且濺了我一身的污血。我曾是草藥薏苡,后來不知被誰串成念珠,有了靈識。小主人一直將我戴在腕上,從不離身,我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了小主人的心思,想她豆蔻年華,必是看不上五十尚余的他,又不愿擔上知恩不報的污名,所以才忍痛將我送了出去,當作謝禮,而他推辭不掉只好收下了。百年來,我雖已輾轉多次,但如此不涉及金錢糾葛的場面,倒是第一見。
我很快便知曉了他——伏波將軍馬援,此番為平定嶺南叛亂而來。他是最讓我頭疼的一個主人,因為浴血疆場,所以時常連累得我一身血污,哪怕他清洗得很精細,我也要干嘔一陣。那日他的鎖骨中了一箭,幾乎貫穿,軍醫為他取箭頭時,他將我緊緊攥在手中,額上青筋畢露,死死咬著牙關,只偶爾傳來幾聲低哼,而我呼天搶地的哀號他們自然是聽不見的。我本欲報仇,卻見他孱弱地躺在那里,胸前有數條蜿蜒的疤,猙獰可怖,我突然決定原諒他了。
后來我覺得自己果然太輕率。薏苡,種仁可食,以避瘴氣。他在我面前長吁短嘆,一邊稱我的存在是暴殄天物,一邊食用薏苡仁。我可延年避穢的功效實在太隱晦,他這等凡夫俗子自是不知,因此在罵我沒用的同時,嘴里還嚼著我的后輩。作為一串永生的念珠,我已經準備好看著他老成一具枯骨,然后在旁稱快了。
二
數月后,馬援斬殺叛軍頭領,劉秀封他為新息侯。他犒賞將士,篝火之下,兵丁宰豬殺羊,飲了些酒,語笑喧闐,直到天明才逐漸散去。他拎了一壇清酒獨自登上城樓,在曦光中看著斷壁殘垣,那一刻我竟在他眼中見到了悲憫。
嶺南平定后,我隨他四處奔走,見到了十室九空的慘象。他當即上疏劉秀,透過那蒼勁的字,我仿佛看到了他的錚錚鐵骨。他說的政事我不太懂,可我看到百姓們安居樂業,便知他在為民解憂。我以為他只是喜歡疆場廝殺,卻不想他也可修城郭、開水渠、明律法。他離開的時候,哀鴻遍野的嶺南已經百廢俱興。
馬援歸京的那日,他的夫人身著一件舊衫,站在府前,淺笑著迎他。月光如水,她躺在他的臂彎里,講孩子們的趣事,他聽得很認真,哪怕在夜幕的掩飾下,我仍看到了他眼角噙著的淚。那是他缺席的歲月,永遠無法彌補。
燭火搖曳下,他用所有的溫柔寫下了她與孩子們的名字,然后看著它們,滿是厚繭的指尖將我的珠身逐個捻過,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他將心緒掩藏得很好,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或許
我永遠不會知道他如此眷戀這個家。后來他拿起筆,寫下幾個字后便頭也不回地出了書房。 “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
不過一個月,匈奴、烏桓擾亂邊境,他主動請纓,再次披上了紅袍。他出征的那日,小女兒淚眼婆娑,死死扯住了我的珠身,我疼得齜牙咧嘴。他笑著哄她,然后讓仆人將她抱走了。跨上戰馬的他眼圈通紅,小將關切地詢問,他說:沙子迷了眼。小將附和著笑了笑,轉過身去也紅了眼。這山河總要有人守著,此去或許再無歸期,可他們卻不能不去。
三
因忌憚他的名號,烏桓主動退軍了,兵將歡欣鼓舞,他卻始終神色寡淡。我有些看不懂他了,如此執著于疆場,不戰而屈人之兵,卻不曾有得意之色。我以為我勘破了世事,直到后來才明白,其實看得最通透的人是他。
他歸來后不久便纏綿病榻,我看著他虛弱的樣子,竟生了一絲不忍。許多人前來探望,他獨不曾對梁松答禮,他的兒子不解,他卻只是一笑,他乃梁松父親的好友,怎能亂了輩分。我想起梁松離去時陰鷙的眼神,怕是不能明白他的心思。他的性子太過執拗,想來難得善終。
五溪傳來敗績,他請求出征,圣上面露難色,他已62歲,本該頤養天年了。圣上知他近來身子已是不好,本欲讓他知難而退,卻見他披上紅袍,翻身上馬,神采飛揚的樣子,恍若少年郎。我突然有些遺憾與他相識得晚了,競從未見過他的年少時光。
他最終還是出征了,初入戰場時勢如破竹,后來敵軍守著關隘,赤日炎炎,許多士兵接連病倒。他也病了,看到他一頭白發的頹態時,我才恍然覺得,他真的老了。哪怕他依舊念著疆場,這里也不屬于他了。他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因染了我的靈氣,方才強撐了這些時日。他若是卸甲歸田,本可活得再久些,可我知道他不會。
那日殘陽為荒山鍍上血色,他拖著病體,步履蹣跚地爬到高處,迎風而立,遠眺萬里山河,眸間競有幾分哀凄。我幻化為人,一身白衣地站在他身側,笑容清淺。我知道他看不見我,可是這恍若與他比肩的錯覺,已讓我心滿意足了。我們一起賞過夕陽,我記得就好。
四
一日夜里,他突然醒來,起身將紅色的戰袍穿上,借著月色,細細地撫過那對金錘,緩緩地闔上了眼。我聽到了馬的嘶鳴以及兵將輕淺的鼾聲,就在這樣平淡的夜里,他默默地去了,以他想要的方式——死于邊野,馬革裹尸。他的遺體運送回京那日,她依舊等在府前,看到他后淺笑,仿佛他平日歸來一般。她總是想多看他幾眼,因為每看一次,她都知道,他或許再也回不來了。這樣的深情女子,我連嫉妒都合不得。
我以為他的一生已落下帷幕,卻不料當年一語成讖,他到底未得善終。梁松誣陷他指揮失誤,圣上一怒之下收了他的印綬。我記得當年他帶著一車薏苡仁歸京時,便有許多人打聽,只可惜他懶于斡旋,只是沉著臉。那些年他頗得圣上寵信,眾人也未曾說過什么,如今他已離世,謠言甚囂塵上,誣告他當日從嶺南載回一車明珠,惹得龍顏大怒。
她為了保全馬氏一族,只得將他草草下葬。荒草孤墳,誰能想到他竟是這般結局——用鮮血換來河山,卻只有方寸之地容得下他。他求的太少,甚至不曾得到該有的厚待。
我佑他數年,他因我族蒙不白之冤,倒也應了因果輪回。哪怕皇侯將相,千百年后,亦不過化為一抔黃土,這正是我不愿干涉俗世的原因。可他忠君為主,卻落得如此下場,哪怕我是個局外人,都心有不甘。我私用秘術,附在他人身上為他申冤,最終損了心魄,再也不能幻化為人了,可看到那日他以將軍之禮下葬,我覺得一切都值了。
如今她成了我的新主人,夜深時常有滾燙的淚落在我身上,我知道她又在思念那個人,我也常憶起那日殘陽下的他。許多年后,我終于讀懂了他那時的心思。他守護的不是一國之君,而是錦繡河山。而我將代他守護著她,佑她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