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之地（詩六首）

李郁蔥

當—只鷗烏銜著草的種子

我愿意把它定格，這些無意中帶來的生命

此刻還在懵懂中，像事物彼此模仿

一種喊叫會被另一種喊叫吸引

如水被水所覆蓋：它們如此緊密

是那些圍墾地讓它們退去？或者在不經意中

屬于那些無名的島嶼？這些飛舞的鷗烏

來自哪一個夜晚，卻擁擠在

這樣陡峭的白晝里？如果我們能夠

聽懂它們的嗚叫，這些嘈雜的光

目睹我們的艱辛，以命名的秩序

俯瞰于這些山水：它們看起來如此一致

都有一樣的面容出沒于時間

遺傳學的固執，正如它們捕魚時的堅定

在一個港口，蹣跚跑步的孩子迎來了他

的爸爸

被拋到空中，笑聲和那只鷗鳥

成一條直線。鳥兒銜著那孤獨的草

然而我只是看到它們的飛，在水面之上

在微風之間：它們帶去生命的繁衍

像種子掉落在一座島上，它生根發芽

有一刻突然闖入出海者的視野

但我們不必去尋找那只鳥它去了哪里

掛在峭壁上的秋天

低度的憂傷適合于中年之后，

比如說短暫的午睡里，新的時光卷成了

街道

烏云從天邊延長到恍惚的黃昏

一個影子，蹁躚成

一只蝴蝶，而貓接近時它稍縱即逝

多么像恰到好處的關心，

我們是遠的，遠于這樣的江湖

簡單的身體里夜色飛渡，諦聽

那些孤獨的聲音，當峭壁給予一個向度

更多的光來自黑暗，那些

小心翼翼又被曲意逢迎著的

秋天，像是在異地，搭訕了一個陌生人

什么樣的生動落入你的懷抱？

仿佛落日，絢爛之時把大地空出

空出田野，空出收獲，也空出森林

看不見的一切就好像并不存在

但蝴蝶垂下的翅羽，把秋天碰得叮當響

那是秋天傳來貧窮的回聲

碩果累累間的貧窮，蝴蝶要收斂它的靈氣

如果它重新回到一只繭里，重新

醞釀這神魂顛倒的謎，它的顫動

剛好劃過這初秋的水色：水天共一色？

一個峭壁上的遠眺，而我已是午后

七月的無花果

凋敝，乃至于枯萎。持續高溫里

如果曾經有陽光流動在它渾圓的果實間

它自己的世界，復雜而自足的宮殿

在枝頭，它再不能保持

曾經讓雀鳥歡欣鼓舞的甜美

一切改變，在光的堅硬里，最遠的距離

恰恰被我們觸手可及：我們

沐浴在這樣的光線中，黎明時，有著

美麗的一瞥，但被它的狂暴所鞭打

我們封閉在白天和夜晚的循環中

溫柔、天真，以前我會掰開它的甜

細細咀嚼，品嘗那一縷泥土的蜜

大地的芬芳被縮成小小的一團

像是攥緊了的蒼白的手

它是一種沉默，抽干了的虹，挫敗了

我們的聲音，不曾涉足，不曾眺望

當過強的光灼傷了我們，光是一種傷害

樹忍受，不能挪動，它抖落樹葉

像是醒著而走到無夢的睡眠里——

在反復的澆水中，我等它醒來

春風里，江畔即景

并不能承擔更多，比如那些怒放

而流水依然會帶來腐朽

和生銹的關節：說廢棄就廢棄了

那些根依然牢牢地抓住堤岸

延伸在黑暗低處，像空了的鳥巢

它們，讓你放棄的天空，春風濃郁

我們終日欣喜于無用之物

一個詞，一杯酒，或有年齡里

山水的遙迢。江畔，這無用多么堅實

像我衷情于這一場假寐

蝴蝶的深淵，直到從朽木的傾覆中

鉆出華美的蘑菇：請遞給它鶴頂之毒

唯有未遂的毒才保全這身之朝露

請縱酒，請放歌

請在身體里釀出純粹的無用之毒！

直到它出神，讓一只鷺烏

銜著這浩蕩江水的視野，而后視鏡

瞥見那刺出的尖銳的重……

植物命名考

得以叫出其中的幾種，也許

是錯的，但一直以來我們都在命名

歸類、統計，找到它們的聲音

酸甜苦辣，當它們的根相互糾纏

我們從葉片的搖曳里梳理出它們

像是夢幻的光，如果平常的事物

突然變得晦澀，這些植物

有著動物般的速度

擴大它們的疆域：以自己的方式

抖落壓了一夜的黑暗

以瑟瑟的顫動，傳遞著

微小的喜悅和恐懼，從我身邊的一株

傳染到這整個的山谷

又散開到我們視力所及之處

這看到的世界都是真實的，

采摘下的果實也是真實的，

雀鳥們比我們了解

它們啄食、果腹，但從不思考

雀鳥們如此命名：可以吃的

不能吃的，它們世界的秩序簡單而有力

這些植物，要么隨風倒下

被大地所收藏;要么被咀嚼，在腸胃的

蠕動中被消化：當我們辨認著它們

帶著對事物的炫耀，它們

并不在乎，無所謂我們的稱呼

山妖樹精考

追隨著夜色，還是我老眼昏花

看到的一切都有了一口氣

散發著幽獨的光

把它們的斑駁，剪影成

一個神話：從我的身體里流出來

恣肆汪洋，在黑暗

和光亮的間隙，鑰匙正在叮當響

它打開了一截月色，

當清冷，被彈奏成屢屢花香：

山有魂，樹有魄

這人的世界讓你溫柔以待

終究來自我們的命名

它們，賦予我們遙遠處的天際線

那么簡單的時光之踵

我們隱秘的傷口被它們說出

那些害怕，月光下躍動的虎

咆哮中伸個嫵媚的懶腰

天色放晴，它們領到了自己的臉譜

但聲音是我們的，夜的淵藪

一片停泊著近乎靜止的天空

用我的影子制造了它們，此刻側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