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全功 胡本真
(浙江大學,杭州 310058)
提 要:從原文到譯文文學翻譯中的修辭認知轉換模式可分為3 類:修辭認知轉換為概念認知、修辭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概念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可以假設3 者對原文的文學性分別起弱化、等化與強化的作用。本文搜集45 個文學翻譯案例進行問卷設計,其中每種轉換模式有15 個案例,受眾為100 名不同專業的大學生,對比分析各種轉換模式下原文和譯文的文學性與審美效果的強弱。研究發現,上述假設基本成立,這在很大程度上證明譯者對修辭認知的充分調用能夠增強譯文的文學性及其作為獨立文本的價值。
國內外修辭學都經歷從狹義到廣義的轉型,其中國內廣義修辭學代表人物譚學純提出過修辭認知的概念。修辭認知是針對概念認知提出的,兩者都是人類認識與表征世界的基本方式。譚學純等認為,概念認知是一種普遍的把握世界的方式,進入概念認知的概念,以一種被規定的語義指向事物的共性,支持概念認知的是邏輯語境,概念組合體現事物的邏輯關系與世界的現成秩序;修辭認知則是一種主體化的認知行為,修辭認知也借住概念,但進入修辭認知的概念往往偏離事物的語義規定(詞典上的基本釋意),或者說修辭認知消解概念認知的普遍性,能激起具體生動的感性經驗,使概念化的語義在重新建構中被編碼進入一種新的秩序,支持修辭認知的是審美語境,進入修辭認知的概念掙脫事物的邏輯關系,重建一種審美關系,詩意地展開對象,超越世界的現成秩序(譚學純等 2006:23)。修辭認知基于概念認知,需要概念認知為其提供參照,同時又超越概念認知,在文學性與審美性方面優于概念認知,尤其是在文學世界。“人是語言的動物,更是修辭的動物”(譚學純 2008:174-183),這集中體現在人類的修辭認知上,如對隱喻、擬人、夸張等修辭技巧的廣泛使用。值得說明的是,修辭認知既可以指一種深層的認知機制,又可以指這種機制產生的外在語言表現,后者是本文的主要考察對象。
我們認為,很多常見的語義型修辭格,如比喻、夸張、擬人、移就、通感、象征、悖論等都屬于修辭認知的范疇,被視為“認知性辭格”(劉大為2001:3-58),接納事物在語義或概念上不可能出現的特征(包括性質與程度兩個方面)。馮全功以認知心理(語言)學中的原型理論(prototype theory)來理解與界定修辭認知,認為隱喻是最典型的范疇成員(原型),也是人類基本的認知方式(馮全功 2017:128)。Lakoff 和 Johnson 認為,“隱喻的本質是通過一種事物來理解與體驗另一種事物”(Lakoff,Johnson 1980:5),據此,修辭學中的轉喻、提喻、擬人、象征、移就、通感等修辭格就可視為廣義上的隱喻,都是修辭認知的重要家族成員。其他修辭格,如夸張、雙關、悖論、委婉語、轉類修飾、敬辭謙辭、一語雙敘等,也是修辭認知的家族成員。文學作品中的模糊化語言、詞類活用現象、類似魔幻的話語等也是修辭認知的具體表現,可視其為修辭認知的邊緣成員。本文也傾向于把修辭認知視為一個原型范疇,成員有典型與邊緣之分(其中隱喻為原型,尤其是新鮮隱喻),家族成員的區別性特征包括是否偏離事物的概念語義或邏輯規定、是否能夠審美化地展開對象(具有較大的闡釋空間)、是否能激起受眾的感性經驗與新鮮感等(馮全功 2017:128)。修辭認知與概念認知是對立互補、相輔相成、甚至是相互轉化的關系,其中的界限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如病根、墻根等死喻就具有較強的概念認知屬性,完全失去最初的審美活力,所以從原型視角來界定修辭認知比較合理。
語言是人類存在的家園,人類通過語言構建并擁有世界。在文學世界里,語言更是具有本體地位,沒有語言,文學作品也就失去存在的依托。作家在寫作過程中,會不斷地擺脫概念與邏輯的束縛,創造性地使用語言,構建修辭化的審美表達。在文學世界,修辭認知優于概念認知,是作品文學性的重要生成機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藝術的手法》一文中指出:“藝術的目的是為了把事物提供為一種可觀可見之物,而不是可認可知之物。藝術的手法是將事物‘奇異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的手法,因為在藝術中感受過程本身就是目的,應該使之延長”(什克洛夫斯基 1994:10)。文學作品中的修辭認知也是將語言“奇異化”的重要手段,能夠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譚學純(2004)曾分析過陌生化的運作機制,指出陌生化的關鍵問題是拉長審美過程。審美過程的拉長也通常依靠修辭認知來實現。換言之,作家的修辭認知(機制)使文學作品的話語表達變得相對陌生與奇異,是作品文學性的重要生成機制,進而將文學語言與日常語言區分開來。
在文學翻譯中,研究譯者修辭認知的并不多。邱文生曾探討過原文中的修辭認知如何通過翻譯映射到譯文中,提出“譯者要在修辭語言的刺激下,進入修辭認知活動,重構概念之間的審美關系,并將審美認知結果盡可能地映射到譯語文本中,從而讓譯語讀者也能在譯入語語言的刺激下產生審美共悟”(邱文生 2012:30)。馮全功(2013)也強調,譯者對修辭認知的積極調用有助于保留原文的審美特質,為譯文讀者創建一個相似的審美語境,從而提高譯文本身的文學性及其作為獨立文本的價值。然而,針對修辭認知的認識還遠非深入,基本上沒有涉及概念認知的問題,更未涉及兩者之間的相互轉換。馮全功提出并通過大量例子論述文學翻譯中修辭認知與概念認知的3 種轉換模式,即修辭認知轉換為概念認知(如把“花容月貌”譯為beautiful)、修辭認知轉化為修辭認知(如把“花容月貌”譯為a face like moonbeams and flower)以及概念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如把“跪在地下亂顫”譯為 trembling like a leaf)。這3 種轉換模式以文學翻譯中的修辭認知為考察基點(從原文到譯文),所以從概念認知到概念認知的轉換模式不在研究范圍之內。3 種轉換模式對原文的文學性分別起弱化、等化和強化的作用(馮全功2017:133)。與其說這是研究結論,不如說是一種假設,還需要大量的驗證。值得說明的是,從概念認知到修辭認知的轉換需要譯者發揮自己的主體性與創造性,有一種超越的精神與勇氣。如果能夠證明其對原文的文學性具有強化作用,那么就可以鼓勵譯者盡量多地使用這種轉換模式,以彌補從修辭認知到概念認知帶來的審美磨蝕。
本文的主要目的是通過搜集相關文學翻譯語料,設計問卷,調查譯者的修辭認知對譯文文學性的影響,試圖從讀者接受角度證明(或證偽)3 條直觀假設:(1)把原文的修辭認知轉換為譯文的概念認知弱化原文的文學性;(2)把原文的修辭認知轉換為譯文的修辭認知等化原文的文學性;(3)把原文的概念認知轉換為譯文的修辭認知強化原文的文學性。如果能夠證實該假設,它將對文學翻譯實踐有所啟發。
本文旨在驗證文學翻譯中修辭認知的3 種轉換模式對譯文文學性的影響,問卷語料的收集都基于這3 種轉換模式。這里的修辭認知可理解為作者違反邏輯規定或超越概念語義的修辭技巧,具體表現為比喻、夸張、擬人等。問卷語料皆源自莫言的作品,包括《酒國》和7 部中篇小說及其英譯①。隨機搜集的原始語料包括222 個翻譯案例,屬于修辭認知轉換為概念認知的有39 例,屬于修辭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的有141 例,屬于概念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的有42 例。修辭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的最多,且最易識別,這也是處理原文中修辭認知的常規策略。作為一位非常優秀的譯者,葛浩文在大多數情況下都保留原文中的修辭認知,盡量為目的語讀者創設一個和原語讀者相似的審美語境。如果從修辭認知到概念認知的轉換模式會導致原文的審美損失,那么從概念認知到修辭認知的轉換模式便會有審美補償的作用,在整體上保證原文的審美效果。這種審美補償手段的頻繁使用在一定程度上說明為什么葛浩文的譯文在國外能獲得較好的傳播效果。由于問卷要在筆者的課堂上請學生逐條回答,若把這些語料都放在問卷中會過于耗時,可行性不強,所以我們對其進行精選,最后選出45 組案例,每一種轉換模式包含15 例。在篩選相對龐大的修辭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的語料時,我們遵循3 條原則:可識別性,一致性和熟悉性。具體而言,可識別性指原文中的修辭特征最好能一眼看出或容易識別,基本上屬于修辭認知的核心家族成員,邊緣成員不在選擇范圍內;一致性主要指原文和譯文的修辭特征是一致的,屬于修辭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的“同類轉換”(同上:130),譯文中的措辭和意象最好與原文的相近,以避免對讀者的判斷造成干擾;熟悉性指原文和譯文中的詞匯、語言和所涉及的概念(事物)盡量是讀者熟悉并能理解的,因為過于陌生的表達與詞匯可能會使讀者無所適從,難以判斷。這樣就基本可以保證譯文的可理解性以及問卷回答的可靠性。
在最終選取的45 組案例中,從修辭認知轉換為概念認知涉及的修辭技巧有比喻、借代、夸張、擬人、通感等;從修辭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涉及的修辭技巧全部為比喻;從概念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涉及的修辭手法有夸張和比喻。45 組翻譯案例隨機分布在問卷中,這樣可避免受試的慣性判斷。每組案例的下面都設置2 個5 級量表②,受試需要根據文學性對原文和譯文分別打分,5 分代表文學性最高,1 分代表文學性最低。原文文學性的打分主要依靠學生的語言直覺與文學素養,譯文文學性的打分則主要通過對比原文進行。問卷開頭提供一句話對文學性進行通俗解釋:“文學性是文學作品之所以是文學作品的本質特征,陌生化是文學性的重要實現形式,體現在作品本身的形象性、審美性與藝術性,能夠增加我們感知的長度與難度,有較大的回味余地”。在回答問卷之前,筆者沒有給學生講過修辭認知和概念認知及其與文學性的關系,以避免對學生的判斷與打分造成干擾。針對文學性這個概念,很多學生表示之前講授文學課的教師有所涉及,再加上問卷開頭的通俗解釋和5 級量表中的評判標準,基本上可以保證學生對文學性的理解不會有太大的偏差。以下為一條隨機抽取的案例回答樣本。
流螢如同夢幻,幽幽地飛行。
①---②---③√---④---⑤
Fireflies glided through the air like optical illusions.
①---②√---③---④---⑤
受試會給原文和譯文的文學性分別打分,每一案例文學性的變化通過用譯文分數減去原文分數來表示。如果一組案例得分為負,表明此例的文學性有所降低;如果得分為正,表明文學性有所增強;如果得分為零,代表文學性基本沒有變化。針對上述樣本,其得分為-1,這就意味著在受試眼中,原文的文學性被弱化。受試為國內某高校的100 名大學生,包括47 名外語專業(英語與翻譯專業)和53 名其他專業的高年級學生。這樣做主要是為了排除英語水平這一變量對實驗結果的干擾。因為對英語和文學熟悉的人在評判譯文時,可能會得出和英語水平相對較低的人不一樣的結論。雖然大學生都要接受英語教育,但語言專業高年級(大三、大四)學生的英語水平比非語言專業學生的整體要高一些。為了規避這種潛在的因語言水平不同而帶來的評判差異,問卷特意涵蓋這兩種不同的群體,統計問卷結果時也會分組進行對比。問卷調查在不同的課堂上進行(3 個班),受試完成一份問卷的平均時長為30 分鐘左右。
所有問卷的數據都被錄入到EXCEL 文檔中,自動統計出每一案例的平均得分。為了驗證結果的可靠性我們首先分別統計出語言專業學生和非語言專業學生對每一組案例打分的平均偏離值,參見表1和表2。

表1 語言專業學生每一組案例的平均偏離值

表2 非語言專業學生每一組案例的平均偏離值
為了更直觀地對比兩組數據,將其放在一起進行可視化處理,結果如圖1。

圖1 兩組學生對3 種轉換模式下每組案例文學性變化的平均判斷值對比
圖1中的NL 代表非語言專業的學生,L 代表語言專業的學生。橫欄代表每類轉換類型的15組案例,縱欄代表每組案例所得分數的平均偏離值。分數為正代表文學性增強,分數為負代表文學性減弱,分數在零附近代表文學性變化不大。然后,把每種轉換模式中15 組案例的平均分再做一次平均,最終得出兩組學生每種轉換模式的平均值以及整體平均值,如表3所示。

表3 兩組學生對3 種轉換模式下文學性變化的平均判斷值以及整體平均值
由圖1可以看出,在3 種轉換模式下,語言專業和非語言專業的學生對每組案例的判斷很接近,兩組分數曲線的起伏和走向都大致重疊。唯一的不同體現在表3的數據中,語言專業的學生給修辭認知到概念認知打的分數略低于非語言專業的學生的分數,給概念認知到修辭認知打的分數則略高于非語言專業學生的分數。語言專業學生的最終數據結果很好地印證了文中的假設,這或許因為與非語言專業的學生相比,語言專業的學生對翻譯案例中的修辭話語更為敏感,但兩組之間的不同不足以構成顯著性差異,無法支撐任何潛在的判斷。唯一確定的是專業差異對于問卷結果造成的影響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所以實驗涉及的100 份問卷完全可以視為一個整體,兩組的數據也可以放在一起統計和分析,用來支撐研究假設。
由表3可知,語言專業和非語言專業的整體平均偏離值分別為-0.82,-0.28,0.58,基本上可以證實上述的3 條假設。可見修辭認知所帶來的陌生化效果的確能為讀者帶來更高的審美體驗。原文的修辭認知被轉換為概念認知不利于提高譯文本身的文學性(相對于原文則有所降低);反之,將原文的概念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則能提高譯文的藝術性與文學性。針對修辭認知轉換為修辭認知的模式,根據數據分析,則會稍稍減弱原文的文學性。其原因很有可能在于所有的翻譯案例都是漢譯英,問卷參與者的母語也全是漢語。以漢語為母語的學生在比較漢語原文和對應的英譯文時,會普遍認為譯文無法完全保留漢語所創設的審美環境。換言之,母語使用者對母語有種天然的親近感,對于譯文則有相對苛刻的要求。文學翻譯是一門遺憾的藝術,完整保留原文的意義、修辭特征等確非易事,很難使譯文讀者具有與原文讀者相似的審美體驗。從這個角度而言,本次實證研究的結果為翻譯中的遺憾提供一種可供選擇的彌補思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不妨積極調用自己的修辭認知,把文學翻譯真正視為一種“再創造”的藝術,勇于“背離”原文,甚至在某些方面“提升”原文,努力為譯文讀者帶來新奇的閱讀體驗,以此來彌補因為語言、詩學和文化差異所帶來的審美損失。這是文學翻譯中從概念認知到修辭認知的轉換模式帶來的重要啟示。
問卷的整體結論可基本上證實上述的3 條假設,但在每一種轉換類別中并不是所有翻譯案例都符合預期,并且符合預期的案例所得的分數也不盡相同。首先,在從修辭認知到概念認知的轉換模式中,案例得分從-1.55 到-0.33 不等,得分最低的3 個例子如下(為了受試更容易識別原文與譯文中的修辭認知,粗體為問卷設計者所加):

①大門一側的小門虛掩著,一條狼黃色的大狗倦怠地臥在那里,一只半死不活的蝴蝶在它頭上像一片枯葉飛舞。/ /A small secondary gate was latched but unlocked;a wolfish brown dog sprawled lazily,a dragonfly circling round its head.-1.55②毛驢的平坦額頭上綴著一朵嶄新的紅纓,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 /The donkey's broad forehead was decorated with a red tassel.-1.28③同志們,我們工人階級的雙手能夠扭轉乾坤,難道還掙不出兩個饅頭嗎? / /Comrades,if members of the working class can reverse the course of events with their own two hands,it shouldn't be hard to find a way to make a living,should it?-1.14
例①原文中“……像一片枯葉飛舞”的意象和“半死不活”的修飾在譯文中完全沒出現,譯者只用一個概念性的描述a dragonfly circling round its head 來處理原文的修辭認知。用枯葉飛舞的意象來形容蝴蝶十分貼切,很好地烘托出原文中略顯沉悶、壓抑的氛圍。譯文雖然看上去很簡潔,但為了求簡潔而放棄保留原文修辭得不償失,受試普遍認為譯文的文學性比起原文的差很多。如果再現原文的意象,如 an exhausted butterfly circling round its head like a dead leaf,審美效果也許會比原譯文好些。例②原文的,“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譯文僅用非常簡單的a red tassel 來處理,原文中的視覺效果和畫面感幾乎喪失殆盡。例③原文用“掙饅頭”來表達“掙錢”“養家糊口”,這樣的語言十分符合下崗工人的身份,同時還襯托出工人們被下崗之后義憤填膺卻又不肯向命運妥協的狀態,所以不保留這種語言風格的譯法不是上策。英語中其實不乏和“掙饅頭”類似的表達,如 earn one's bread,bring home the bacon等,掙錢養家的人還可以叫做 breadwinner.把這種形象化的表達譯為make a living 僅僅傳達出原文的概念語義,而審美意象卻無法顯現,如譯為It shouldn't be hard for us to find a way to earn a few buns,should it? 效果會更好。
在從修辭認知到修辭認知的15 組案例中,11組案例得分為負,區間從-1 到-0.03;4 組案例得分為正,區間從0.03 到0.1,所有案例平均得分為-0.28。結果說明,雖然所有的譯文都保留原文的修辭手法,以比喻譯比喻,受試還是普遍認為原文的文學性大多受到減損。在統計問卷過程中,有學生在問卷空白處寫道,“漢語的美,不管是形式、內容還是聲音,都是用英文翻譯不了的”。我們十分理解這位學生的感受,也承認即便是再現原文的修辭認知,效果也不一定對等,畢竟語言都是在母體文化中生成的,對說母語的人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尤其是文化個性較強的話語。

④您寫起小說來是老太婆裹腳一手熟,談論起酒來更是頭頭是道。/ /Your novels are as finely crafted as the foot wrappings of a practiced grandmother.With liquor your accomplishments are,if anything,even greater.-1⑤ 礦區的電燈亮了,像一只只詭詐的眼睛。/ /Lights all around shone like shifty eyes.-0.6
例④中的比喻具有很強的文化個性,也只有在中國文化語境中,讀者才能很好地理解這個隱喻,因為國外的老太太并沒有裹腳之說,這是中國早期獨特的文化現象。這里受試的打分之所以普遍較低很有可能是覺得西方讀者難以理解譯文的真正含義。這表明譯者的無奈:一方面須要盡量傳達原文的文化內涵,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為譯文讀者考慮。例⑤的得分之所以是-0.6,很有可能與受試不知道shifty 的意義有關,雖然我們允許受試在填寫問卷過程中查閱字典,但鮮有學生這樣做。
在從概念認知到修辭認知的15 個案例中,只有1 個案例得分為負,其它14 例的得分全部為正,區間從 0.05 到 1.26。這里我們先分析一下兩個得分較高的案例。

⑥他趴在樹棵子后邊,惴惴不安地等待著。/ /This time he'd hidden behind a tree and waited there with his heart in his mouth.0.97⑦ 老婆讓他的話給鎮唬住了,不再啰嗦。/ /His comment took the wind out of her sails,and she shut up.0.9
例⑥原文中的“惴惴不安地等待著”被譯成waited there with his heart in his mouth,與漢語中表示緊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如出一轍,這種使用夸張修辭手法的譯文比原文更加生動形象。與原文的概念認知相比,如譯為 nervous,anxious and fearful 等,無疑譯文的夸張修辭會給讀者帶來更為強烈的情感沖擊,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例⑦中的“鎮唬”被譯者巧妙地譯為took the wind out of her sails.這一英語俗語原指擋住別人船的風路,使其不能順利行駛,后來被引申為打擊別人的自信和自大,使其不再敢做某事。譯者用這個隱喻來翻譯原文中的“鎮唬”非常貼切,既表明主人公老丁在家里的權威地位,又顯示出他老婆突然一下子被鎮住并不再敢多言的狀態,所以這種修辭認知的表現力優于原文中的概念認知,尤其對漢語讀者而言。如果問卷受試的母語為英語,相信其也會如此判斷,畢竟意象化的語言,即便是上述譯文中俗語化的隱喻表達,比平鋪直敘(概念認知)更具審美感染力。
下面是唯一得分為負的案例。

⑧然后,哭哭啼啼,牽牽扯扯,磨磨蹭蹭,送男孩出村,上路。/ /Their preparations complete,amid a flood of tears,a host of anxieties,and seemingly endless dawdling,they saw the boy out of the village and onto the road.-0.23
例⑧中的“哭哭啼啼”被譯為a flood of tears,是一個介詞性隱喻,比較形象。但為什么得分不如原文呢。我們在數據出來后又采訪5 位問卷參與者,其中有4 位都提到原文的音韻特征。他們認為,原文中的3 個疊詞有一種很強的音韻效果,觸發讀者的多種感覺,很有畫面感,而這種美感在譯文中基本不存在。雖然我們在問卷開頭提出“重點評判原文和譯文中的粗體部分”,但受試還是傾向于把整個句子視為一體,尤其是原文其它部分也含有修辭格。諸如疊詞、押韻等音韻修辭雖不在修辭認知范疇內,但也是原文文學性的具體表現。由此可見,文學翻譯不僅要注意原文中的修辭認知,還要盡量傳達原文的音韻和形式特征,如果不能有效再現,可以在其他方面進行補償,如通過增添修辭認知來彌補原文在翻譯過程中的審美磨蝕。
修辭認知是陌生化語言現象的重要生成機制,俄國形式主義認為,文學性由陌生化語言現象引起。本文通過問卷調研基本上證實文學翻譯中的修辭認知轉換模式對譯文文學性影響的3 條假設:原文的修辭認知轉換為譯文的概念認知對原文的文學性起弱化作用;原文的修辭認知轉換為譯文的修辭認知對原文的文學性起等化作用;原文的概念認知轉換為譯文的修辭認知對原文的文學性起強化作用。從原文的修辭認知到譯文的修辭認知是文學翻譯中的常規,其它兩種轉換模式則起輔助作用。從修辭認知到概念認知要慎用,從概念認知到修辭認知要敢用。研究結果表明: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修辭認知的積極調用有助于增強譯文的文學性,尤其是從概念認知到修辭認知的轉換模式有助于彌補從修辭認知到概念認知所帶來的審美磨蝕,從而在整體上使譯文的文學性和藝術效果與原文相近,甚至有所提升。盡管3 條假設基本上得到驗證,但實驗設計本身還存在一些不足之處:(1)問卷中的翻譯案例只有中譯英的,沒有英譯中的;(2)問卷中翻譯案例大多是隱喻修辭認知,形式不夠多樣化(更未包含邊緣成員);(3)由于課堂上回答問卷的時間限制,每組案例的數量不夠多(如每組30 例效果可能會更好);(4)受試只有中國大學生,未包括以英語為母語的受試(同時精通漢語)以及專家譯者等。將來的問卷設計可以從這些方面尋找突破,進一步探索譯者的修辭認知對譯文文學性的影響。如果本研究中的3 個假設能夠得到全方位的證實,無疑會對翻譯實踐、翻譯批評與翻譯教學產生一定的影響。
注釋
①莫言的中篇小說有《師傅越來越幽默》《人與獸》《鐵孩》《靈藥》等,對應的英譯本皆為葛浩文所譯;長篇小說有《酒國》,文中的引用不再一一標明出處。
②5 級量表的具體評判標準如下:(1)話語十分平淡,遠非生動形象,沒有感知難度和回味余地;(2)話語平淡,不夠生動形象,基本上沒有感知難度和回味余地;(3)話語比較平淡,張力較小,有一定的感知難度和回味余地;(4)話語比較生動形象,張力較大,有較大的感知難度和回味余地;(5)話語十分生動形象,張力很大,有很大的感知難度和回味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