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定定 康曉蒙
【內容提要】自2018年3月中美經貿摩擦出現以來,雙方長期保持對話和磋商,美國的對華政策也進入加速調整階段。40年來中美兩國經貿關系的演變始終是反映美國對華政策的晴雨表。鑒于此,本文首先對中美建交40年來經貿關系的變遷進行梳理,分析不同歷史時期兩國的經貿合作情況,進而探究當前中美經貿摩擦出現的癥結及未來發展前景。2016年以來美國對華政策進入了加速調整階段,中美經貿磋商對美國對華政策的調整具有重要影響,貿易政策背后也折射出美國新的國家戰略選擇。伴隨著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和中美兩國實力差距的不斷縮小,美國愈發傾向于從“相對收益”的角度考量中美經貿關系。展望未來,雙方的有效溝通和戰略再保證對于中美關系的平穩發展至關重要。
【關鍵詞】中美經貿關系;戰略競爭;相對收益;多邊制度體系
【DOI】10.19422/j.cnki.ddsj.2019.07.010
中美建交40年來,兩國經貿關系迅猛發展,彼此之間相互影響和相互依賴的程度也隨著貿易體量的增大而不斷增強。2016年以前,中美政治關系不斷反復,但雙方的經濟合作穩步推進,雙邊關系整體呈現穩中有進的趨勢,[1]雙方經貿合作由于其重大利害關系產生的“壓艙石”效應被廣泛認同。
然而,一年多來,特朗普挑起的“貿易戰”成為兩國關系發展的障礙。雖然近期在二十國集團(G20)大阪峰會上美方表示不再對中國輸美商品加征新的關稅、雙方重啟經貿磋商,但兩國關系短期內不會有較大改變。回顧中美建交40年以來的經貿合作可以發現,兩國間的經貿摩擦一直存在,從最開始的最惠國待遇、人權調查、反傾銷調查等問題,到貫穿始終的知識產權保護、貿易不平衡等老問題,再到目前中美高新技術產業領域的結構性競爭所引發的“貿易戰”,只是程度上略有不同。這一世界上最大的發達國家和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大規模經貿摩擦,唯有謹慎溝通和處理才能妥善解決,進而保障未來兩國經濟的穩定發展。
鑒于此,本文擬通過對40年來中美經貿關系的演進歷程進行梳理,分析不同歷史時期中美兩國的經貿合作情況,進而探究當前中美經貿摩擦所反映出的兩國合作加深與摩擦加劇的現象,闡釋美國對華政策調整背后國際環境的變化以及國家戰略的考量,以求對中美雙邊關系進行更為全面、客觀、立體的把握。
中美經貿關系變遷歷程
中美兩國建交40年來,雙方經貿合作不斷拓展與深化。2017年中美貿易額達5837億美元,是1979年建交時25億美元的233倍。[2]目前,美國是中國第一大貨物出口市場和第六大進口來源地,中國是美國增長最快的出口市場和第一大進口來源地。然而,更緊密的經貿聯系也必然伴隨著更多的經貿摩擦,[3]中美經貿關系整體呈現出合作與沖突并存的特點。
一、中美建交后到冷戰結束前
中美建交后,美國即與中國簽訂了互享最惠國待遇的貿易協定,中美經貿關系進入建構與發展階段。經貿合作的穩步發展是中美關系改善的戰略鋪墊,并服務于雙方的戰略合作。在正式建交前,美國就已對華釋放善意,逐步解除對華貿易禁令。[4]1972年,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標志著中美關系正常化,會后雙方共同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利堅合眾國聯合公報》明確指出,“雙方把雙邊貿易看作是另一個互利的領域,并一致認為平等互利的經濟關系是符合兩國人民的利益的,雙方同意為逐步發展兩國間的貿易提供便利”。[5]促成中美在這一階段達成經貿以及其他諸多領域合作的因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共同應對蘇聯的戰略威脅。在此期間,中美貿易額從1979年的25億美元增至1991年的142億美元,12年間增加了近5倍,年均增長48.28%。[6]
二、冷戰結束后到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前
冷戰結束后,隨著蘇聯戰略威脅的消失,中美在政治領域的分歧不斷擴大,貿易合作的支柱作用也受到挑戰,經貿關系逐漸成為雙方關系紛爭的重要來源。與人權問題掛鉤的貿易最惠國待遇、知識產權保護、市場準入等一系列貿易問題,猶如籠罩在中美經貿關系上的烏云。
但是,冷戰結束后中美經貿摩擦的增多并不意味著美國完全放棄了與中國繼續開展經貿合作。主要原因包括以下三方面,一是當時世界經濟發展日趨全球化,生產分工日益精細化,中國市場的重要性也逐漸凸顯。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不斷激發著社會活力,充足而廉價的勞動力促使中國在制造業領域迅速成長。二是對美國而言,當時日本和歐洲的挑戰更大,中國的經濟總量和經濟實力尚“不足為患”。三是美國期望將中國納入其主導的“自由世界體系”,通過對中國經濟政策的制定施加影響,逐步將中國演化為美國所期望的“民主國家”,實現以經濟改革促進未來政治開放的目標。[7]
20世紀90年代,美國國內在對華政策辯論中時有“經濟至上論”的聲音。美國認為將中國納入全球貿易體系的做法有助于讓中國成為世界體系的“維持現狀國”。2000年,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在爭取國內支持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時曾說,“中國入世,不僅是同意擴大對美國商品的進口,更是同意進口民主社會最珍視的價值觀之一——經濟自由”。在美國看來,“幫助”中國融入國際秩序,可以使中國更加關心和平與穩定并遵守現有的國際規則。
盡管這一時期兩國之間存在形形色色的經貿摩擦,且大多由美國主動挑起,但中美經貿關系在這一階段還是取得了很大進展,中美雙邊貿易額從1990年的117.7億美元增長至2000年的744.7億美元,11年內猛增了533%。[8]中美經貿關系的“壓艙石”作用不斷顯現。中國物美價廉的工業制成品也讓美國消費者獲益良多,雙方具有巨大的經濟合作空間。
三、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到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前
2001年中國正式加入世貿組織,同年12月,時任美國總統小布什簽署命令,正式宣布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地位,結束了美國每年根據《杰克遜—瓦尼克修正案》[9]對是否給予中國正常貿易關系地位進行年度審議的歷史。在此期間,中國對美出口大幅增長,2001—2008年以及2010—2017年是美國對華貿易逆差增長最快的兩個時期(見圖1)。這16年來由于中美貿易體量的增大,雙邊經貿摩擦也逐漸增多。但從整體來看,中國逐漸融入了美國主導的國際政治經濟體系。
根據世界銀行統計,自1960年以來,全球經濟對貿易的依存度一直呈現上升趨勢,2006—2016年,其依存度一直維持在50%左右。中美兩國由于貿易體量龐大而對全球經濟增長有著巨大影響。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使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增速普遍下滑甚至出現經濟衰退,而中國經濟雖受到一定的影響卻依舊保持著快速發展。奧巴馬上臺后,美國的發展重心集中在提振經濟等國內事務上,對外實行有針對性的戰略收縮。美國將中國定義為新興全球大國,通過實施“巧實力”外交以及建立《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等排他性制度,追求美國在亞太地區更大的政治影響力。整體來看,這一時期的中美經貿關系依舊在糾紛中前進。
四、特朗普的當選與美國貿易保護主義的興起
全球化日益加深的同時,全球性問題也逐漸暴露出來,在經濟領域表現為世界性的金融危機以及經濟增長的普遍放緩。全球經濟領域咨詢機構“聚焦經濟”預測,2019年全球經濟將增長 3.0%,低于2018年預計的3.2%,到 2020年全球經濟增長率將逐漸下降到2.9%,[10]全球經濟發展呈現下行趨勢。
與此同時,“特朗普經濟學”在美國大行其道,“美國優先”的“內向性”經濟政策陸續出臺,美國對外貿易政策表現出嚴重的保護主義、單邊主義、實用主義甚至冒險主義傾向。[11]投資審查、反傾銷訴訟、“301”調查、“關稅戰”接連出現,中美兩國經濟的繁榮與穩定乃至整個世界貿易體系的穩定都受到了巨大沖擊。
中美經濟實力差距的日益縮小使特朗普對國家收益的衡量方式出現了變化,即更注重從雙邊貿易中獲取更高的相對收益而非可觀的絕對收益,同時追求世界范圍內美國的領先地位。2017—2019年間,美國與其主要貿易合作伙伴(包括韓國、日本、歐盟、加拿大、墨西哥等)重新簽署了貿易協定,[12]而與中國的貿易協定尚未有定論。即使短期內中美經貿摩擦通過談判得到一定控制,雙方的貿易爭端依然會長期存在,經濟相互依賴所產生的脆弱性將成為中美戰略競爭的一個變數。
中美關系的轉變
以及經貿摩擦的癥結
中美關系由合作轉向對抗,其動因是美國國家戰略的調整,而中美經貿摩擦則是兩國戰略競爭在經濟層面上的最早顯現。長期以來中美關系沖突與合作并存,由于雙方實力差距逐漸縮小,競爭與沖突的一面逐漸占據上風,美國對華政策也從多邊主義的制度性整合轉變為單邊主義的遏制性戰略。美國明確將中國定位為戰略競爭對手使得長期存在的中美交流機制效力大幅減弱,雙方政治領域的互疑加深,經貿、科技等各個方面的競爭加劇,為中美關系的走向增加了更多的不確定性。
一、美國對華政策正進入加速調整階段
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在2012年提出“修昔底德陷阱”與中美關系的發展走向,引發了國際關系學界關于中美之間是否會爆發戰爭的討論熱潮。[13]其中清華大學定量預測組通過數據分析認為,雖然中美關系表現出惡化的趨勢,但是雙方關系將會維持在低水平的緊張狀態,雙方政治合作空間縮小,但不會有爆發戰爭的危險。[14]另外也有學者從新興國家性質、現行國際體系狀態以及霸權戰爭的成本和收益三個角度指出了使用“修昔底德陷阱”分析中美關系的不恰當性,他們認為該假說僅僅從體系層面判定國家行為體之間的相互競爭關系,而忽略了行為體本身的特征及其國際關系的交往準則。[15]筆者認為,中美兩國的戰略競爭雖然已經是普遍共識,但對中美關系前景的預測,目前僅從體系的結構競爭出發而忽略國家內部的能動性差異,依舊是當前國際關系學界的普遍問題。大多數人對美國打壓中國的政策進程有過度悲觀的傾向,實際上美國內部雖然在中美戰略競爭關系的定位上達成了一致,但驢象兩黨依舊在具體政策上存在諸多分歧。民主黨的勢力回歸以及建制派的強大力量,加之在全球治理以及國家發展上中美相互依賴的不斷加深,中美新型大國關系依舊具有開放性和能動性。[16]就中國而言,中國長期以來以合作的態度積極參與國際經濟合作,實行和平發展戰略,以制度互補的形式建設既有的國際體系而非追求以武力改變現行體系。[17]中國也在氣候變化、防止核擴散等諸多全球治理事項上積極承擔責任,尋求與美國的長期合作。
從更宏遠的視角來看,美國的對華政策正在進入加速調整的階段。美國學者沈大偉曾指出,中美關系是“競爭式共存”(Competitive Coexistence),其中競爭性的一面并未升級為“完全對抗性的關系和沖突”。[18]過去的35年間,美國采取“兩手并用”的對華戰略企圖使中國融入美國主導的“自由市場+自由民主”的西方體系,克林頓政府的對華接觸政策、小布什政府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定位,以及奧巴馬政府對中國遵循國際秩序的要求,[19]顯示出美國政府從“接觸+遏制”(Engagement and Containment)到“融合+牽制”(Integration and Hedging)的對華戰略轉向。[20]但是這些戰略調整始終沒有改變將中國整合進入美國主導的體系內以約束中國、控制其發展方向的整體思路。
與往屆政府不同,特朗普政府2017年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標志著中美兩國正式進入了戰略競爭的狀態。特朗普坦言前任政府的政策均是基于“將競爭對手納入國際機構和全球貿易,使它們成為良性的參與者和可信賴的合作伙伴”的假設,[21]而他認為,這樣的假設在很大程度上被證明是錯誤的,中國加入國際機構后的作為威脅到了美國的全球領導力,全球貿易也因為中國政府過多干預市場導致了中美企業之間的不平等競爭。為此,特朗普不再尋求在現有國際體系內遏制中國,轉而走向雙邊談判。
特朗普的政策主張反映出美國國內民粹主義思潮和國家中心主義的興起。當前,美國更加注重優勢主導戰略,即憑借其現有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實力,確保持續優勢以維護其世界領導地位,[22]并在政治、經濟等各方面打壓潛在的挑戰者。伴隨著中國政治經濟實力的不斷提升以及全面改革的不斷深化,中美兩國的實力對比逐漸逼近量變到質變的臨界點,中美關系的復雜性和脆弱性明顯增大,[23]加之中美雙方在亞太地區戰略布局重合度逐漸擴大,美國認為中國影響力的擴大“侵犯”了美國在亞太以及東南亞地區的領導權,其對華戰略定位和政策也愈發呈現對抗的姿態。
美國學者蘭普頓認為,中美雙方的戰略互疑是影響兩國關系的核心問題。[24]美國長期存在對中國國家政治制度以及國家發展模式的疑慮,[25]加之溝通不足以及對于彼此實力的錯誤評估,中美之間的“安全困境”不斷深化。[26]哈佛大學教授尼爾·弗格森認為,“一個國家如果首先獲得了經濟實力,然后就會獲得相應的地緣政治實力”,[27]而美國持此現實主義觀點的人不在少數,并且由于特朗普上臺后對“中國威脅”的一再強調以及一系列對抗政策的出臺,對中國崛起的擔憂已成為美國社會的主流。在這樣的背景下,中美雙方的溝通以及戰略再保證成為降低未來關系不確定性的關鍵。然而美國近兩年來各項政府報告明確指向中美戰略競爭,中美現有溝通機制的實際效果也被削弱,兩國之間政治領域的不信任逐漸產生了外溢效應,引發經貿、軍事等各個領域的對抗和猜忌,甚至逐漸進入螺旋式“安全困境”。[28]中美雙方加強各層面各領域的對話、實現相互戰略再保證,推動“安全困境”的解構,是中美合作發展的前提。自經貿摩擦出現以來,中國始終希望中美雙方通過對話協商來化解彼此在經貿領域的一些分歧,呼吁美國同中國相向而行,共同努力推動經貿磋商取得符合兩國利益的積極成果,世界各國對中美經貿摩擦的關注也顯示出中美關系的重要性已經超越雙邊范疇,對世界的和平穩定與發展繁榮具有重要意義。
二、中美經貿摩擦背后的美國戰略選擇
2017年,美國學者阿米塔·阿查亞提出“美國領導的自由主義霸權秩序”開始走向終結。[29]美國擔憂未來中國會對美國領導的全球關系網絡、國際經濟體系以及美國與盟國關系網三個方面形成挑戰。[30]從理論層面來分析,現實主義者認為國家間實力差距的自然縮小以及權力本身的零和性特征,導致大國崛起的結構性矛盾和體系壓力不可避免;[31]過程建構主義則指出中美兩國的核心問題是雙方如何理解彼此之間的關系,以及雙方的行為如何影響對方總體對外關系狀況的變化。當一方行為引起對方總體對外關系狀況惡化時,沖突就更加容易發生。[32]
美國對華“貿易戰”的發生不是偶然,而是經過了長期的謀劃,經貿領域的摩擦只不過是美國國家戰略選擇的“先行部隊”。從國家層面的戰略競爭到經濟領域的利益追求,再到政治領域的競選需求,中美“貿易戰”對特朗普領導下的美國而言是不可避免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將中國定位為“戰略競爭對手”和“修正主義國家”,認為中國利用基建投資和貿易策略等經濟手段不斷擴大影響力,威脅到了“提升美國的影響力”這一美國國家核心利益。[33] 2018年1月,美國發布的《國防戰略報告》中,國家間戰略競爭已取代恐怖主義成為美國國防安全的首要關注,并對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等新興科技給予高度關注,[34]以對抗中國核心技術領域使用“國家力量”搶占對美優勢的戰略布局。美國白宮從進出口關稅壁壘和進出口非關稅限制措施方面評估了世界各國的貿易壁壘情況,而美國整體貿易壁壘水平相對較低,為此美國政府將會更新與世界各國的現有貿易協定,追求美國與世界各國貿易中美國公民利益的最大化。[35]美國對全球貿易框架的重塑一度導致中美關系以及美國與其盟友關系的持續緊張。
從國家戰略細化到經貿領域,中美之間在未來的大國競爭很大程度上是以科技實力為基礎的經濟競爭。美國對中國科技實力增長以及中美市場重合的預期加速了其對華政策的轉變。根據世界銀行公布的數據,自1999—2017年,中國的高科技產品出口比例總體呈現緩慢增長的趨勢,而美國的科技產品出口比例則持續下降。[36]在美國看來,“美退中進”的相對趨勢使其必須尋求改變中國“市場換技術”的貿易體制,以保護本國科技產品成果的最大利益。
中美經貿關系的前景
自2018年2月中美經貿磋商啟動以來,兩國就大部分內容達成共識,但磋商也經歷了幾次波折,每次波折都源于美國違背共識、出爾反爾、不講誠信。由于2019年5月10日美國對2000億美元中國輸美商品加征新關稅,第十一輪中美經貿高級別磋商未能達成協議,中美經貿摩擦進入僵持階段。2019年6月29日,中美兩國元首在日本大阪舉行會晤,中美雙方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基礎上重啟經貿磋商,美國表示不再對中國輸美商品加征新的關稅,兩國經貿團隊將就具體問題進行討論。中美“貿易戰”使雙方都面臨巨大的損失,即使對于主動挑起經貿摩擦的美方而言,加征關稅措施不僅沒有推動美國經濟增長,反而帶來嚴重傷害,提高了美國企業生產成本,抬升了國內物價,影響了美國經濟增長和民生,阻礙了美國對華出口。中美經貿摩擦帶來的不確定性影響了兩國乃至全球的市場信心和經濟平穩運行。
筆者認為,中美雙方在多輪經貿摩擦后最終會達成合作共識。就中國而言,一是針對美國政府單方面發起的經貿摩擦,中國始終采取對話協商的態度,堅持平等、互利、誠信的磋商立場。中國從維護兩國共同利益和世界貿易秩序大局出發,堅持通過對話協商解決問題,以最大的耐心和誠意回應美國提出的關切,以求同存異的態度妥善處理分歧,提出務實解決方案,為推動雙邊經貿磋商作出艱苦努力。二是中國希望以互利共贏作為基本價值取向繼續開展國際技術合作。目前中國的主要創新指標已進入世界前列,重大科技創新成果不斷涌現,引領產業向中高端邁進,規模居世界第二位。中國經濟發展受益于國際技術轉讓與傳播,國際技術持有者也從中獲得了巨大利益。中國鼓勵和尊重中外企業按照市場原則自愿開展技術合作,希望進一步提升開放水平,繼續開展國際技術合作。三是在磋商中將壓力轉化為深化改革開放的動力,在未觸及原則的問題上努力達成平等互利的協議。從國內來看,中國國內市場需求巨大,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推進將帶來產品和企業競爭力的全面提升,財政和貨幣政策調控有效,中國能保持經濟持續健康發展的良好態勢。從國際來看,中國將促進更高水平對外開放,包括更廣領域擴大外資市場準入、更大力度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國際合作、更大規模增加商品和服務進口、更加有效實施國際宏觀經濟政策協調、更加重視對外開放政策貫徹落實。經貿磋商進入僵持階段,中美雙方都應看到并承認國家發展的差異性、階段性,尊重對方發展道路和基本制度,確保協議同時滿足雙方的需求,實現協議的平衡。
就美國而言,一是特朗普為備戰2020年總統大選必須在貿易領域拿出一定政績。“貿易戰”已經成為特朗普政府的標簽,而一年多來“貿易戰”帶來的損失使得美國民眾內部也開始對其實際效果產生懷疑。由此,特朗普需要適時達成協議向選民宣告其政策的勝利。經貿領域與民眾自身的利益切實相關,對“美國優先”形成了巨大的政治背書效應。而今中美經貿摩擦陷入僵持,美國各大科技公司也開始就中美貿易的限制政策展開游說,特朗普政府需要達成協定及時止損。二是“貿易戰”造成美國普通民眾生活成本提高,出口的大宗農產品或將面臨永遠失去中國市場的威脅,從而直接傷害了以農民為代表的美國中下層民眾的利益。此外,特朗普政府對華為的禁令也使得美國廣大農村地區的網絡設備面臨斷供,網絡通訊設備轉向本土公司使得農民們面臨更高的支付成本。“貿易戰”帶來的影響深遠,美國政府必須從長遠考慮如何達成協議。三是國際社會普遍反對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倡導以自由貿易實現世界各國經濟的增長。美國挑起的“貿易戰”損害了多邊貿易體制權威,嚴重違反世貿組織最基本最核心的最惠國待遇、關稅約束等規則。在全球經濟尚未完全走出國際金融危機的陰影之際,美國政府升級經貿摩擦、提高關稅水平,相關國家不得不采取相應措施,導致全球經貿秩序紊亂,阻礙全球經濟復蘇,殃及各國企業發展和人民福祉,使全球經濟落入“衰退陷阱”。中美都是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重要環節,加征關稅措施極大影響供應鏈的穩定和安全,導致全球資源無法實現最佳配置。[37]美國的一意孤行使其在國際上逐漸失去世界各國的道義支持。
中美建交40年來始終是沖突與合作并存。而今,中美之間相互依賴與利益沖突并存的現狀也將長期保持。即使此次經貿摩擦以雙方的相互妥協收場,中國也應做好經貿摩擦常態化的準備,保持足夠的戰略定力和戰略自信,理智處理中美經貿關系及其背后的戰略競爭,最大限度地推進互利合作。
結?? 語
安全、財富、自由、公正、信仰是世界政治的五大目標。[38]經濟全球化和開放經濟體制促進了世界貿易的繁榮,也使得全球各國以及一國內部的貧富分化日益嚴重,民粹現實主義和國家中心主義逐漸興起并反映在國家的重要理念、戰略和政策層面。[39]各國在追求財富和安全過程中的矛盾也逐漸加深。
當前,中國學界主流觀點普遍認為美國兩黨業已在對華遏制戰略和政策上達成表面共識,美國處于霸權“相對衰落”的前期,而中國是其最有潛力的競爭者。通過分析40年來中美經貿關系的發展變化可以看到,中美貿易的快速增長促進了兩國以及世界經濟的發展。然而,中國經濟實力的快速增長、兩國產業結構轉型升級趨同卻使得中美之間的經貿摩擦逐漸增多,但大多通過在世貿組織框架下的雙邊協商得以解決。特朗普政府將經貿摩擦升級為大規模的“貿易戰”,其背后是中美戰略競爭的確立,這預示著美國對華政策由接觸到遏制的轉變。對于兩國經貿分歧和摩擦,雖幾經起伏波折,但適時達成合作是中美雙方共同的需求,也是從長遠角度解決紛爭的必然路徑。國家的發展進步是中美兩國一致的追求,溝通與調整也是國家間關系發展的常態,互相尊重、開展合作是中美雙方實現長期利益最大化、推動世界繁榮發展的最佳方式。
(第一作者系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海國圖智研究院院長;
第二作者單位:中山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責任編輯:魏丹丹)
[1] 閻學通:《加大的政治影響力:非同步的中美政治與經濟關系》,載《國際貿易》,2002年第12期,第17頁。
[2]《關于中美經貿摩擦的事實與中方立場》,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35192936325336066。
[3] 傅夢孜:《中美關系中的經濟政治學》,載《世界知識》,2005年第2期,第66頁。
[4] 金衛星:《中美經貿關系的歷史軌跡(1979—2016)》,載《美國研究》,2018年第4期,第34頁。
[5] 《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利堅合眾國聯合公報》,https://www.mfa.gov.cn/mfa_chn//zyxw_602251/t11075.shtml。
[6] 同[4]。
[7] 宋國友:《相對收益、絕對收益和中美政治與經濟關系發展悖論》,載《世界經濟研究》,2004年第9期,第8頁。
[8] 金衛星:《中美經貿關系的歷史軌跡(1979—2016)》,載《美國研究》,2018年第4期,第39頁。
[9] 中國與美國正常貿易關系地位的獲得來源于《H.R.4444》法案 ,該法案于2000年5月在美國眾議院通過,9月在參議院獲得通過,同年10月克林頓總統正式簽署成為法律,2001年12月中國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限制商品貿易的《杰克遜—瓦尼克修正案》正式失效。
[10]“Economic Snapshot for G7 Countries”, https://www.focus-economics.com/regions/major-economies.
[11] 李巍,張玉環《“特朗普經濟學”與中美經貿關系》,載《現代國際關系》,2017年第2期,第8-13頁。
[12] “2019 Economic Report of the President”,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9/03/ERP-2019.pdf.
[13] Graham Allison, “Avoiding Thucydidess Trap”, http://belfercenter.ksg.harvard.edu/publication/22265/avoiding_thucydidess_trap.html.
[14] 張偉玉:《2018年中美關系惡化但無冷戰危險》,載《國際政治科學》,2018年第3期,第158-160頁。
[15] 吳志成,王慧婷:《“修昔底德陷阱”對中美關系發展的非適用性分析》,載《政治學研究》,2017年第1期,第15-24頁。
[16] 陳定定:《合作、沖突與過程建構主義——以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建立為例》,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6年第10期,第71-74頁。
[17] 王勇:《國內結構變革與中美關系的未來走向》,載《現代國際關系》,2018年第6期,第9頁。
[18] David Shambaugh, Chinas Future. Malden, MA: Polity Press, 2016, pp.152-155.
[19]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White House, 2017.12.18,轉引自吳心伯:《特朗普執政與美國對華政策的新階段》,載《國際問題研究》,2018年第3 期,第91頁。
[20] 袁鵬:《中國新一輪改革與中美“新型大國關系”》,載《現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11期,第3-5頁。
[21]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
[22] Barry Rosen and Andrew L. Ross, “Competing Visions for U.S. Grand Strategy”,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1, No. 3, Winter, 1996 /1997, pp.5-53.
[23] 袁鵬:《中國新一輪改革與中美“新型大國關系”》,載《現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11期,第5-6頁。
[24] David M. Lampton, “Power Constrained: Sources of Mutual Strategic Suspicion in US-China Relations”, NBR Analysis, No. 93, June 2010.
[25] 趙梅:《警惕麥卡錫主義在美國沉渣泛起》,載《現代國際關系》,2018 年第 6 期,第5-6頁。
[26] [美] 江憶恩:《中美關系的穩定性和不穩定性——回應閻學通的“假朋友”理論》,載《國際政治科學》,2012 年第 2 期,第 107-132 頁。
[27][美]亨利·基辛格、尼爾·弗格森、法里德·扎卡利亞,[中]李稻葵著,蔣宗強譯:《舌戰中國:21 世紀屬于中國嗎?》,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年版,第57頁。
[28] 李燕燕:《戰略互疑、安全困境與中美關系解析》,載《太平洋學報》,2017年第3期,第52-58頁。
[29] [加拿大]阿米塔·阿查亞著,袁正清、肖瑩瑩譯:《美國世界秩序的終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
[30] 達巍:《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路徑選擇》,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3 年第7期,第 59-73 頁。
[31] 閻學通、楊原:《國際關系分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24頁。
[32] 陳定定:《合作、沖突與過程建構主義——以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建立為例》,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6年第10 期,第59-74頁。
[33] 同[21]。
[34] “Summary of the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Sharpening the American Militarys Competitive Edge”, https://dod.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8-National-Defense-Strategy-Summary.pdf.
[35] “Enhancing U.S. Trade in a Global Economy”, https://www.whitehouse.gov/articles/enhancing-u-s-trade-in-a-global-economy/.
[36] The World Bank, Data Bank, 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 (2018), https://databank.worldbank.org/data/indicator/NY.GDP.MKTP.KD.ZG/1ff4a498/Popular-Indicators.
[37]《關于中美經貿磋商的中方立場》,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35192936325336066。
[38] 王緝思:《世界政治的五大目標》,載《國際政治研究》,2016年第5期,第11-30頁。
[39] 秦亞青:《世界秩序芻議》,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7年第6期,第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