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全唐詩》卷五三八)
古代送別詩中,許渾這首是我喜讀之一。此詩之妙,在克制,在含情于景。且看,首聯首句言歌罷“解行舟”,接句言江水“急流”,唯不言惜別,而惜別之情自明。接著,二聯起句就已“日暮”,那么在歌罷“解行舟”到“日暮”這段時間里的故事,就耐琢磨了。想來,大約是送別者讓別情弄得心緒不佳,故而別宴小酌時便沉醉不醒?;蛘撸c其說是沉醉于酒,毋寧說是沉醉于別情。總之,一醉不醒久矣,一朝方醒,就已“日暮”,行舟早乘急流而去,“人已遠”了。此時,送別者又是怎樣一番情狀呢?詩面上不說,而只道“滿天風雨下西樓”。如此,一切便皆在其中了。
一切景語皆情語。
我讀許渾的一些詩,覺得他就是將景語用得爛熟之人。除了這首《謝亭送別》外,如《韶州驛樓宴罷》:“檐外千帆背夕陽,歸心杳杳發蒼蒼。嶺猿群宿夜山靜,沙鳥獨飛秋水涼。露墮桂花棋局濕,風吹荷葉酒瓶香。主人不醉下樓去,月在南軒更漏長。”這首詩大概是講因旅途滯留而客居驛站的事。金性堯先生曾解曰:三四句中的山靜、猿宿、水涼、鳥飛,“雖寫樓頭現景,然物各欲得其所,蓋心之杳杳,發之蒼蒼,盡此十四字中矣”。再來看末句“月在南軒更漏長”,更是將客居驛站的心一語道盡。又如《咸陽城西門晚眺》:“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一作‘渭水寒聲晝夜流)?!边@是一首憑樓懷遠吊古之作,全詩分為兩個結點,上節以“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景,狀遠游思鄉之情;下節則以“故國東來渭水流”,寫百代興亡、人如過客之嘆。這兩個“來”句,皆有悠悠不竭的言外之意,耐人神思。再如《重游練湖懷舊》:“西風渺渺月連天,同醉蘭舟未十年?!而B賦》成人已沒,嘉魚詩在世空傳。榮枯盡寄浮云外,哀樂猶驚逝水前。日暮長堤更回首,一聲蟬續一聲蟬。”此詩是舊地重游而懷故友之作,起句由景牽出懷思,中間幾聯敘事,末句則借景況凄:想那日暮長堤上,一聲一聲的,是蟬哭乎,是人哭乎……
詩文貴在含蓄。上例中的一些情緒也好,情感也罷,若不借景而達,反直辣辣地喊嚷出來,則未免輕薄,未免太煽情了。
不過,常理中凡事過猶不及。有人就曾說,許渾的詩,多喻情于景,婉麗可讀,然讀多了難免有落套之感,尤其是一些憑古吊今之作,多境淺格弱。許渾的詩,我讀的不多,不知道這樣的總結對錯與否,或者也只是仁智之見。我覺得,但凡作者,能形成自己的文風,即獨特面貌,是很可貴的,至于什么境啊格的,倒在其次了。再說,何為“境”?何為“格”?無非旨大旨小,無非是雅是俗。我還覺得,凡作者筆下所呈現的是真情實感,大可不論所謂的境與格。
欲擱筆時,復誦“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還是覺得好,幽中隱烈,凄中有綿,心緒悵悵,真情綣綣,別有無盡意。誦讀間,想起梁實秋先生《送行》中的幾句話:“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對于自己真正舍不得離開的人,離別的一剎那像是開刀,凡是開刀的場合照例是應該先用麻醉劑,使病人在迷蒙中度過那場痛苦,所以離別的苦痛最好避免。一個朋友說:‘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的風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賞識那種心情?!保钊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