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童
只要是在冬天,屋里就特別溫暖。母親一大早在床邊升起了暖爐,一壺滿滿的開水在爐架上滋溜溜地冒著熱氣。我們有時候也不燒熱水,用鉗子夾了灌了一肚子菜油的橘子在火爐上烤,直到一股仿佛中藥的味道在屋里彌漫開來,祖母就微瞇了眼,迎著火光開始吃這味特殊的藥治療支氣管炎。有時候不烤橘子,不燒水,就煮紅薯,沒有零食吃,全家這樣拿紅彤彤甜蜜蜜的紅薯誘惑我,這樣,我可以考慮不吃街上幾毛錢一小塊的燒餅和油炸粑粑。如果火爐什么事也不用做,那就屬于我和祖母了。這時候,我打量祖母,看她手上凸起的幾條青色的血管,和臉上深深的溝壑,覺得年老是一件令人傷心欲絕的事情。祖母還有白內障,即使迎著火光,她看到的我也只是一團隱約的影子,所以,看到她抽煙的樣子特別神往,我從煙盒中也抽出一支劣質的蘭花煙,笨拙地在爐子上點燃火,狠狠吸了一口,剎那間,我的鼻子洶涌地流下了一股紅顏色的液體,有點像發燒我常犯的那種病。老人哈哈大笑,她將我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我覺得屋子太小,而火爐的光太強了。
屋里也有老鼠。在極冷的冬天,我坐在火爐邊,一只又肥又大的母老鼠尾巴上懸著幾只沒有長毛的小老鼠哧溜一下從這邊跑到那邊。床底下堆滿了母親從附近工廠里面撿回來的柴禾。它們又潮又濕,我是在這張床上得了關節炎的。看到老鼠全家消失在黑黝黝的柴禾間,我困惑地想為什么老鼠沒得關節炎跑得還那么快。我不想去捉老鼠,冬天我很孤獨,也很傷感,除了下雪能讓我高興一陣,剩下的時間就呆在火爐邊。我發現我特別喜歡祖母這樣的老人,在你無事可做的時候,可以不責備你去看她的皺紋和心事。
在夜晚,爐子里的火熄掉了,這就成了真正的冬天的夜晚了。我常常睡不著,懷著一份奇異的心情去聽寂靜的空中的某種響動,這種動靜在黑夜里清脆又動人心魄,他們有時在空中,有時在地上,我懷疑黑夜中有一個人,或者幾個,他們趁了我們睡覺的疏忽,就在月光中走進了我們的小屋。當地上有某種窸窣的聲音微弱地響起,我想起那只肥大的母老鼠,正從爐火邊拖撿起一只沾了糖水的紙,興高采烈地拖向柴禾間。我從不敢驚動這種奇異的聲音,只有一次,當似乎有一個人從我床邊輕輕走過的時候,我驚恐地大叫了一聲。然后我聽到父親在責備我的失態,原來和我一樣,他正在尋找聲音的來源。
父親在他和母親的臥室里置了一個小小的佛堂,佛堂用一塊被剪了一半的舊窗簾擋著。父親曾經做了許多事,在鄉下做赤腳醫生,在煤礦當礦工,在工廠做秘書,總之,他干了許許多多事,然而卻總是不順心,最后他在喜歡文學創作的時候兼并研究上了道教的東西,研究了道教,他又研究佛教。父親在總結自己人生的苦難中終于大徹大悟,他用佛的教誨解釋了自己為什么一直被命運所捉弄。佛堂我從不去,祖母卻時常為父親的佛堂定時上香。我偷偷去看,見香火繚繞間,祖母的臉看上去特別神圣。父親一下了班,就開始在佛堂里禮佛,他對佛的愛大大超過了我。有一段時間,我貪吃了禮佛的供果,腦子特別不好使,常常理會不到老師在課堂上教授的東西,我總在放學后被留下來。后來我被父親禁止了吃供果,成績竟然漸漸好了,不過我老是不大相信是供果的原因。
對于老鼠,念佛的父親和深愛他的我們自然是不禮遇也不懲罰。它們拖家帶口地在屋子里跑來跑去,越來越多。鄰居家也有老鼠,但他們不念佛,所以老鼠基本絕跡了,不過,并不意味著他們就過上安定的生活。他們家有一個比我年長的男孩,在一天夜晚,著了魔似的驚叫起來,他在床邊的白墻壁上,看到一個隱約而又清楚的人的幻影,自然,那幻影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誰的惡作劇。他們家的大人立刻重視起來,慌慌忙忙從一個更偏遠的鄉下請了名據說得了道的端公,屋前屋后地做了一陣法,這才得了安寧。我們住的這一片在山腰上,在極早的年代里,據說是專埋死人的地方,后來在山下建了廠,山上便利用起來,開墾的開墾,修成了居民區。可那些亡人的靈魂們,卻并沒有消失。屋外有一小塊別家開墾的小菜園,那時候,我喜歡拿了根竹棍在菜園里做出農夫的樣子,東邊西邊地玩泥土。有一天,我吃驚地看到小菜園靠近一塊陡壁的地方,露出了半截濕漉漉的朽木,我立刻斷定那是埋死人用的棺木,從此便離小菜園遠遠的了。
過了冬天,我就變得很頑劣,沒有了火爐,我就把祖母扔在屋里,一個人跑了出去。有一段時間,不知為什么,我特別擔心祖母會死,原因是那一年,鄉下的親戚給我領來了一只剛出生的小貓,我喜歡得近乎于瘋狂,整天將小貓抱在懷里揉來揉去,沒到兩個月,貓就死了,我失魂落魄地流下了悔恨的淚水。祖母和我睡在一起的時候,只要一想到那只貓,我就要捏一捏祖母的腳,神經質地問:奶奶,你還在嗎?
春天到了,我反而變得很憂郁,那些孤獨的茫然的情緒在我心底里復活,我既脆弱又自私。一個午后,陽光十分燦爛,祖母披著外衣,坐在床上回想往事,我突然打斷她,并告訴她廚房的柴禾堆里有條蛇。我看到的蛇是灰色的,只比筷子粗一些,頭藏在柴禾堆里,長長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眼睛里。我把這個消息說完,然后聽到胸口那個地方有什么東西猛烈地撞擊了幾下。祖母顯然也嚇了一跳,因為我沒有告訴她蛇的大小。祖母很快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個辦法跟我們喂養的一只大白鵝有關。祖母讓我弄些鵝屎灑在蛇的身上,我猜想蛇的身體會因為鵝屎而慢慢腐爛,最后痛苦地死去。不過,我并沒有花太多的精力去想這個問題了,我擔心兩點,一是我沒有勇氣靠近那只長著堅硬嘴巴的公鵝,二是我即使弄到了鵝屎,也堅決不敢走到蛇的身邊。我躊躇了很久,最后像賊一樣溜了出去,像冬天的某些日子一樣,把祖母一個人留在了家里。我到外邊差不多晃蕩到了天黑,滿腦子都是蛇和祖母,我頭腦混亂地想了很多后果,終于惶恐不安地回去了,父親和母親已經下班,祖母安然無事似的準備下床吃飯,她什么也沒有問我,真的就像整個下午我一直和她呆在一起一樣。我小小的心突然一熱,仿佛有一條蛇咬了我一口似的疼痛。
我跑到一個極遠的鄉下過暑假,我知道祖母在到我家之前就住在那里。我很喜歡鄉下的生活,有一個特別親的三表姐帶了我滿山地跑。我們在下了夜雨的第二天早晨到山上拾肥大的野蘑菇,盛在寬寬的水缸中看它們自由自在地漂浮,然后,三表姐帶了我繞過長滿莊稼的小山陵,走進栽了竹子的墳前,指著其中的一塊說:拜一拜。我看到不高的墳丘上長著稀疏的草,就像一個老人禿了頂的頭,在這個頭上,長著紅得透亮的野地瓜。我幾乎是憤怒地想,為什么好吃的地瓜一定要長在墳上,而不是真正的土地里。三表姐可不管,她說在這樣的季節里,野地瓜全是她一個人吃掉的。我于是嫉妒地沖上去搶,夏天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是紅顏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