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奕華
今年,我們與西九文化區合作的《什么是舞臺》已到第三年,主題是“空間就是詩”,研習的舞臺美學家是安娜·維亞布洛(Anna Viebrock)。第一周研習的作品,都是她跟導演Christoph Marthaler合作的歌劇。
其中一出是《Katia Kabanowa》(1998)。導演把捷克作曲家萊奧什·揚納切克的歌劇作品從1852年俄羅斯一個小村的故事,搬到圍墻倒下后的東歐某處。女主角Katia,便有需要在有夫之婦私戀另一男子終究自殺的原劇人物設定外,多一層與當代德國社會的連結。
安娜的巧思,是把舞臺搭起三層樓高,地下的中庭,雖有戶外的裝設如噴水器、公共垃圾桶,但也有大衣柜、室內餐桌椅;并且,地面是室外用的石磚,墻卻是花紋壁紙。而在這個說不出是室內還是室外的空間之上,是建筑物外墻和好多住所的窗戶。這些窗戶局部拉上了窗簾,更多是窗口站了住客在旁邊“觀望”樓下中庭里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由于這些人沒有被燈光照亮,他們便像隱蔽的偷窺者,只是當劇中的女主人公因出軌而愧疚恐懼時,這些偷窺者便多了重身份: 至高無上的審判者。
《Anna》,就是一出舞臺上的竊聽風云。
為什么偷窺可以光明正大?這使我想到不久前在倫敦國家劇場看過的《Anna》。一部觀眾要在座位上戴上耳機才能聽到臺上的人在說什么做什么的原創作品。劇中的地點也是鐵幕國家,女主角Anna的母親被秘密警察所殺,后來在丈夫給自己辦的生日派對中,她驚見殺母兇手己成丈夫的上司。原來安娜和她的殺母兇手有過一段曖昩,當所有人因忽然停電去搶修,男人說他殺人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安娜,繼而拿出美國護照兩份,說要帶她投奔自由。峰回路轉的是,這一段觀眾用耳機聽到的私密對話已被安娜身上隱藏的小蜜蜂錄下來作檢舉證據?!禔nna》,就是一出舞臺上的竊聽風云。
兩部劇的共同點,是那些“窗”。它們是“沒有自由”的比喻?!禔nna》的“窗”(觀眾隔了玻璃偷窺舞臺上的空間)是開來請觀眾入甕,我們才是“中計”一方,而且中計中得很開心。所以那是娛樂。而娛樂總有方法教人投降?!禟atia Kabanowa》卻是由那一扇扇用作窺伺的“窗”,反映出我們內心的不自由。我們就像既想沖出鳥籠,但又被內在投映出來的外界目光所遏止的Katia,不斷自我否定,自我咎罪。
另一出研習作品是《美麗的磨坊女 Die sch?ne Müllerin》(2001)。舒伯特著名的連篇歌曲集之一,青年磨坊工人把所有情感寄托在對少女的戀慕,無奈少女心向獵人,失意的少年便把自己的生命奉獻了給二十首樂曲的母題:小溪。
“后戲劇”的處理,使人放下對故事的依賴,專注在導演的詮釋。浪漫主義的精神在旋律與歌詞中彌漫,沒有一首歌不在歌頌,贊美大自然給人的力量。歌曲中盡是綠色郊野,藍色天空,但舞臺設計偏給這樣的故事背景搬進一個室內場景,而且性質不明,兩個三角大鋼琴在臺的兩端,但兩層的舞臺上,還有三部立式鋼琴倚墻而立。說這里是演奏廳,舞臺后方和前方左端卻放了床和飯廳,更不要說隱藏起來的那些貼滿男女性感照的儲物柜(有一個,還會走出一隊裸男!)
安娜的設計是反敘事,抑或讓敘事的空間可以超越原來的時間,使觀眾不止被動地“等待”,而是主動的“觀照”。就像劇中突然冒出一個一個字,然后串聯成一個叫人避無可避的問題(也是一句歌):Why/Are/We/So我們為什么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