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為什么要使用這種暴力？”

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發自上海

“如果我去巡禮那天的大雨，能在18號早上傾盆而下就好了。”大路是一家上海廣告公司的內容主管，2005年念初中時，就被京都動畫株式會社那種“萌萌的”風格吸引。兩年前，他去京都動畫株式會社第一工作室“朝圣”，卻趕上了大雨。

令和元年的日本沒有“氣淑風和”，這家著名動畫公司遭遇了“平成以來最惡劣”的縱火案。事件發生在當地時間2019年7月18日上午10時30分左右，目前有34人罹難，35人受傷。很多動漫迷形容那是“日本動畫史上最黑暗的一天”，樸素的小樓滿載著傷悲。

動漫迷們將京都動畫親切地稱為京阿尼，那是“京都animation”的近音簡稱。京阿尼出品的動畫不僅是質量保證，還是青春記憶。

媒體從業者鄭詩亮看到縱火案的報道，“眼淚終于流了出來”。2005年，京阿尼獨立制作的第一部作品《全金屬狂潮2》上市。他在上中學，馬上被這部笑點密集的動畫片吸引，由此成為十幾年的京阿尼鐵桿粉絲。

《全金屬狂潮2》改編自賀東招二的同名小說，因制作和劇情而獲得遠超首部的口碑，成為當年最受歡迎的動畫作品之一，也讓京阿尼打響了名聲。包括大路、鄭詩亮在內的中國觀眾，恰逢其時地認識了充滿朝氣與才智的京阿尼。

曹毅有類似的經歷，但走得更遠。他赴日留學后進入日本的動畫制作公司，后來在東京創立了自己的公司“阿魯巴卡”，成為了真正的在日動畫人。京阿尼改變了他的人生。

細膩少女風、

“京阿尼臉”，

但作品適合所有人

京阿尼最初吸引動漫迷的是細膩畫風。2006年的作品《涼宮春日的憂郁》，就是令曹毅喜愛日本動畫的啟蒙之作。“對于當時的我，從來就沒有看過一部二維動畫作品，能把群舞以及樂隊演奏如此細膩、高質量地完成。”他回憶道。

所謂“群舞”，指隨片尾曲《晴天好心情》出現的一小段主人公SOS團成員跳舞的場景。通過當時剛剛興起的互聯網視頻網站，它迅速地向全世界病毒式傳播，然后沖破“次元壁”，出現在許多大學、中學的社團表演甚至街頭表演活動中。“舞蹈、音樂以及2D角色的表演詮釋，現在來看都毫不落伍。”曹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在人物形象上，京阿尼也有獨特的風格。在普通粉絲那里，那可以簡單地概括為“京阿尼臉”。眼睛又大又萌，占據相當大比例的面部空間，閃爍著明亮且色彩斑斕的光華。細膩畫風，明亮的大眼睛，優美的發型，題材又主要是校園戀愛、友情與勵志，令京阿尼的整體風格如同少女漫畫。

但粉絲們并不認同。“它是偏全性別向的，題材比較普適，并沒有性別偏好。”大路對南方周末記者解釋，“大多數題材還是貼近現實問題，以輕松搞笑、治愈為主。大多數場景都是校園，哪怕他們第一部作品《全金屬狂潮2》，也跟校園有關。”

“好比中學階段你一直喜歡的那個女孩子或者男孩子，身上帶有淡淡的書卷氣，打扮也干干凈凈的，你愿意和ta共同消磨午后無事的悠閑時光，一起喝茶、聊天、讀書，或者什么都不做，就是靜靜地相對而坐。”鄭詩亮則使用了一個比喻。

“你能想象在一部青春校園日常推理作品當中，表現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學生運動，并對之反思嗎？”鄭詩亮這樣評價京阿尼名作《冰果》。這部作品表面看是校園懸疑題材，但片中的友情與對歷史的反思使它成為經典。事實上，京阿尼大部分作品的主題都是“愛與友誼”。

曹毅在實踐中學習京阿尼的作品，“很多分鏡的技巧以及鏡頭機位的設計都參考”。他曾經逐幀觀看很多京阿尼的動畫片，一卡一卡分類整理，學習分鏡處理。設計稿、角色造型、色彩及攝影后期處理等諸多方面，也是他學習的對象。

能將普適性的題材畫得如此“軟萌”，也許和京阿尼創業團隊及后來主創人員的性別構成有關。從工作室到一百多人的團隊，女性總是大多數。這次的罹難人員中，女性也占據了多數。

“京阿尼是只有京都 才會有的動畫公司”

從成立工作室到推出獨立制作的成名作，京阿尼經過了漫長的磨練期。“它的起點就很與眾不同。”曾在日本的動畫學校學習動畫，目前就職于國內動畫公司的畫師王銳捷說。1980年代的日本動畫制作公司，常把較為機械的上色工序外包給家庭主婦。京阿尼創始人八田陽子，就是一位對動畫有興趣的家庭主婦。

八田陽子曾在手冢治蟲工作室擔任上色師，與丈夫八田英明結婚后辭職搬到京都。為重拾舊業，她和鄰居家的主婦們一起成立了小小的動畫工作室，專門承接動畫上色工作。這就是京阿尼的前身。1985年，她改組工作室，使用丈夫的名字正式注冊京都動畫株式會社。

“它本身就是非常特殊的存在。”曹毅了解日本人心目中的京阿尼形象。在日本，有獨立制作動畫能力的公司幾乎全部聚集在東京，唯一的例外就是京阿尼。“三十年以前是不敢相信一個地方下請公司能成為元請公司的，而且能做出這么高的質量和這么有趣的作品。”曹毅說。

“下請”和“元請”都是日本動畫界的術語。元請公司指項目的企劃、制片、主要創作以及管理都能獨自完成，有一定規模的公司；相對來說，下請公司規模較小，只能承接某些動畫制作環節外包。

從創社到推出獨立首作的二十多年間，京阿尼一直處在動畫業分工中下游，承擔的都是其他制作公司外包的業務。諸如《哆啦A夢》《蠟筆小新》《新世紀福音戰士》《銀魂》《名偵探柯南》，以及吉卜力的《魔女宅急便》等著名動畫作品，京阿尼都參與了幕后制作。

京阿尼是唯一一家東京地區以外的，從“下請”逐漸發展壯大直至“元請”的動畫公司。

這種經歷也許并非偶然。“京阿尼是只有京都才會有的動畫公司，它在這個地區的傳統和文化之中生長出來。”王銳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京阿尼和東京圈動畫公司的生態模式不太一樣。”

“京都是日本左翼運動的大本營，京阿尼一直堅持給員工開出最高的工資，一直堅持對員工長期培訓，避免壓榨人的外包制作方式，也一直堅持傳統的手繪方式，這樣才能創作最為細致生動的作品。”在鄭詩亮看來，京都的左翼傳統與匠人精神在京阿尼身上完美融合。

京阿尼不僅是高品質動畫的標簽，還具有注重培養員工的企業文化。“對動畫業界的人來說，它不僅代表著最高的工業技術水準，還是一種精神信仰。”由于不提供外國人簽證，曹毅未能去京都參加京阿尼的培訓班，“當時夢想著總有那么一天可以去京都，可惜夢徹底破碎了。”

裝得下整個世界的明亮大眼睛遺失了

雨中，大路被京阿尼的門禁擋在外面。他拍了照片，就前往京阿尼動畫里出現過的其他地點。“這樣一個小小的工作室，里面竟誕生了這么多優秀的作品。”他感慨道。

遠道而來“巡禮”的粉絲并不少見。第一工作室是京阿尼的核心所在，保存著大量的原畫和手稿。原畫中那些仿佛裝得下整個世界的明亮大眼睛，可能已經蕩然無存。

“動畫這行，尤其是日式的動畫流程，是金字塔結構。”王銳捷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培養動畫人才殊為不易，“一百人開始畫動畫，有十人可能可以升上來接觸原畫，十個原畫里可能才能出一個‘演出或者‘作監，中間七八年時間都在積累經驗和畫力。像京阿尼這種級別的，隨意一位原畫師，在普通動畫公司看來都是寶貝。”

34位從業者罹難，幾十位重傷，任何一家動畫公司都經受不起這樣的損失，何況是匯聚業界頂尖人才的京阿尼。京阿尼的地位及輝煌成績，令這場悲劇格外沉重。“日本整個業界只有將近一萬人的職業動畫師。精英可能不到一千人。”曹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為什么最最惡劣的災難，會發生在最最美好的人身上？”鄭詩亮的問題令人無法回答。導演了他最喜愛之作《冰果》的武本康弘，目前下落不明。

由于燒傷，41歲的犯罪嫌疑人青葉真司目前還在搶救。根據NHK的調查報道，他于2012年由于搶劫便利店獲刑三年六個月，出獄后因精神疾患接受治療，去年和今年都曾因噪音與周邊居民沖突。

縱火案發生五天前，7月14日，青葉真司在屋內發出類似“啊！”的尖叫聲。鄰居敲門后，開門的青葉真司不由分說地抓住對方衣襟，大叫：“我要殺了你！”“閉嘴！”他持續十幾分鐘吐出類似言辭。目擊者指出，他在縱火前大喊“去死！”同時點燃疑似為汽油的液體。幾分鐘后，工作室被火災吞沒。

另據消息，青葉曾對警方表示“因為小說被盜用而感到不滿”，暗示事件因京阿尼剽竊而生。但7月20日，京阿尼社長八田英明向日本媒體澄清，表示并未收到過青葉投稿的小說。

“究竟為什么要使用這種暴力？”八田英明痛苦地問道。

事件真相還有待日本警方與媒體繼續調查，但那個給無數人帶去撫慰的京阿尼已經面目全非了。創造美好的人，不應受到這樣殘忍的對待。終有一天，京阿尼將尋回洞悉世間的善良目光。

（應受訪者要求，王銳捷、大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