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面死亡是社會文明體現

暢婉潔

“要正確認識死亡，不能無休止地過度醫療，治療的目的是為了讓人活得有價值。沒有痛苦，有尊嚴，親人圍在身邊，這才是體面的死亡，這是社會文明的體現。”

安寧療護旨在為疾病終末期或老年患者在臨終前提供身體、心理、社會和精神等方面的照料和人文關懷，控制痛苦和不適癥狀，提高生命質量，幫助患者舒適、安詳、有尊嚴地離世。

那么，安寧療護與我們熟知的臨終關懷有何不同？開展安寧療護的意義是什么？安寧療護應在三級醫院還是社區醫院進行？7月15日，《民生周刊》記者專訪了中國老年醫學會副會長、中國生命關懷協會副會長、原北京老年醫院院長陳崢。

不刻意加速或延后死亡

民生周刊：大眾對安寧療護可能并不熟悉，它與緩和醫療、姑息醫學、臨終關懷等有何區別？

陳崢：緩和醫療、姑息醫學來源于英文Palliative Care，本意是緩解、保守的療法，國內最初翻譯為姑息療法。緩和醫療講究的是方法。比如一個癌癥晚期病人，化療沒用了，就要對癥治療、緩解疼痛，給予心理支持。緩和醫療可以用于臨終病人，也可以用在癌癥重癥階段。所謂癌癥重癥階段，就是病人有可能治愈。比如，病人白細胞很低，可以先進行緩和治療，等身體恢復后再進行化療。緩和醫療是一種治療方法。

臨終關懷來源于英文Hospice，End of life care，癌癥、癡呆、重病，針對明確生存期采取的以緩和醫療為主的治療，死亡照護、哀傷輔導等也都屬于臨終關懷。關于死亡期限，現在國際上沒有公認界定，有的國家是3個月，有的是6個月，有的則是一年，我國也沒有限定時間。所以，理論上就是醫生認為病人到了臨終階段。

那么，什么人能確定生存期？中風、癱瘓、癡呆等都不能確定生存期。但有的腎衰、癌癥、艾滋病病人，就可以確定生存期限。能確定生存期的病人，不管是老人還是兒童，都適合緩和醫學治療方法。所以，臨終關懷是一個階段，緩和醫療是一種方法。臨終關懷一定是用緩和醫療的方法，而緩和醫療只是方法，沒有階段概念。

我們國家過去叫臨終關懷，后來相關部門討論統一改稱安寧療護。“臨終”兩個字聽起來不好聽，大家一致認為安寧療護的說法好。安，是姑息的概念;寧，是寧靜，即將面臨死亡;療護，含有一定的治療，但不是以治愈為目的，是以對癥為主。

安寧療護比較容易被人們接受，安寧療護就是臨終關懷，涵蓋緩和醫療的方法。

民生周刊：那么，隨著安寧療護的開展，未來有沒有可能進行安樂死的探索？

陳崢：安寧療護和安樂死是兩個概念。安樂死是因為疾病痛苦難忍，患者自己決定采用特殊方法提前結束生命。安寧療護是重視生命，承認死亡是一種正常過程，既不加速，也不延后，只提供緩解臨終痛苦和不適的辦法。

安寧療護僅僅是因為病情確實沒有治療價值了，不是說在病人有意識的情況下自己選擇放棄生命。

民生周刊：如果病人十分痛苦，需要靠鎮定劑減輕痛苦，但鎮定劑又會使他失去意識，對于自己的病情無法自己做主，這時該如何解決？

陳崢：這里有兩個層面的問題，一個是誰來做主的問題，是病人自己還是家屬;一個是在治療過程中，緩痛之后無意識和有痛苦但也有意識，到底應該如何做。

關于由誰做主的問題，我國和國外有差異，我們一般會征求病人和家屬的意見，而國外是征求病人自己的意見。

第二個問題可以延伸為，老人如果沒有生活品質了，是否應該繼續活著？我覺得這是倫理問題。我們的老年醫學很大的特點是，以病人的意愿為第一意愿。我們會尊重病人意愿，但不會違反安寧療護原則。我們可以讓你沒有痛苦，但不能刻意加速或延后死亡。

不同醫院干不同的事

民生周刊：第一批試點里有三級醫院也有社區醫院，那么安寧療護到底應該放在三級醫院還是社區醫院？

陳崢：拿緩和醫療來舉例，緩和醫療分不同級別。在三級醫院側重腫瘤晚期，不是為了治愈，是為了緩解疼痛。比如，一個全身轉移的腫瘤病人，我們就用放療機把引起劇烈疼痛部位的腫瘤照射一下，以緩解患者疼痛。

緩和醫療在三級醫院是對癥處理，以姑息緩和的治療為主;在社區和家庭中，更重要的是社會支持、心理支持及其他生活支持。但是，社區和家庭做不了三級醫院的事。

緩和醫療在三級醫院、二級醫院及一級醫院是不同的，技術水平不同。不能籠統地說緩和醫療或臨終關懷都放在社區，或者說都在三級醫院，不同醫院要干不同的事。

民生周刊：如今，第二批試點已經啟動，您認為安寧療護下一步推進過程中的重點是什么？

陳崢：下一步要全國試點鋪開，準入標準、費用標準、人員配備、人才培養等都要探索并形成相關規定。三級醫院安寧療護科，一定是和社區不一樣的，但一定都是以人為本的。這需要時間，不可能一步到位，最終是要形成適合中國特色的安寧療護服務體系。

民生周刊：我國推進安寧療護的意義是什么？難點在哪里？

陳崢：我們臨終關懷病房成立10年了，最大的難點在于人的意識和觀念，人們對死亡是敏感、忌諱的。

目前，國際上對高質量的死亡認可是尊重患者本人意愿，有尊嚴、無痛苦地在家離世，在許多國家這一比例達25%左右。

如今，醫學進步，社會變得更加文明，我們的追求不再是吃得好、喝得好，而是體面地活著并且體面地死亡，把需要臨終關懷的病人當普通病人看待，治療不是為了治愈，不是為了讓他們恢復到正常人的狀態，而是在有限的時間內活得有品質、有尊嚴，這是我們推動安寧療護的目的。

要正確認識死亡，不能無休止地過度醫療，治療的目的是為了讓人活得有價值。如何讓人有尊嚴地、體面地死亡？什么才叫高質量的死亡？沒有痛苦，有尊嚴，親人圍在身邊，這才是體面的死亡，這是社會文明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