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銅勝
三月,桃花開了。一株粉紅,立在農家的房前院中,兩三株一簇,依在鄉村的井欄邊。陽光明媚的春日里,樹上一束粉紅,樹下潮濕的黑土上落紅點點,是鄉村里明艷的歡喜。一大片桃花,散在鄉野,如一片紅霞,浮在塢里,漂在溪邊,熱鬧著,是一片歲月的靜好。
三月桃花,歡喜熱鬧地開,開放著俗世鄉村可堪入畫的美麗。桃花入畫,應該是靜美。人說桃花難畫,因為難以畫出桃花的靜。“蛙聲十里出山泉”也不可畫,可有老舍的執著,白石老人的神工,是畫出來了,畫成了不朽的傳世之作。桃花的靜,依舊沒有人能畫得出,看桃花扇面、冊面,只剩下妖嬈嫵媚。本來,桃花盛開到花事荼蘼,春事已爛漫得難管難收了,歡喜熱鬧之外,只剩下一派簡靜,那份靜,除了藏在心里,也是不易言說的,該如何畫呢?小橋流水,人立橋上,看落紅隨水流去,有遠意,有靜心。但也不盡是。
“桃之天天,灼灼其華。”寫遠古時的桃花和桃花樣的女子,多么燦爛美好,只嫌其過于明艷了,是先民樸素純真的情緒,在遠遠的春天里不管不顧地濃情綻放。
桃花年年開,開得唐代詩人崔護很抑郁,兩過都城南莊,心境大不同,寫下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春風中,人面競映得桃花分外紅艷,佳人的容顏該是怎樣的青春美貌,風韻襲人呢?那紅艷的人面桃花耀眼了千年,也讓人艷羨了千年。面對這色彩濃麗的人面桃花圖,崔護難抑歡喜和興奮,是動了凡心的,但終是錯過了,錯過就是千年。
今年今日今時,桃花依舊,人面難尋,桃花的盛開也是徒然的,濃艷中,更深的惆悵與寂寞襲上崔護的心頭,他該是恨白己的,為了浮世功名,競忍把春光佳人拋。后來,崔護應該是一個人偷偷去過都城南莊,春日午后微醺,獨自繞道去,靜靜地看一眼金色陽光中盛開著的昔日桃花,只剩下一聲春風長嘆,嘆落桃花如雨。
《桃花扇》寫到題畫,已經是桃花落盡,情緣難續了。“春風上巳天,桃瓣輕如翦,正琶綿作雪,落紅成霰。濺血點作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攜上妝樓展,對遺跡宛然,為桃花結下了死生冤。”比著枝頭分外鮮,是流光回望,為桃花死生,那是千千心結,已入宮門的李香君又如何能再相見?無論是亡國恨在侯朝宗身上的糾結,還是侯朝宗與李香君的情結,只能是一出凄美的悲劇,靜靜地沉入時光的深處。
木心先生說:“中國的《西廂記》《桃花扇》,我以為可以和莎士比亞媲美。都是完美的悲劇,不以生旦團圓為結局。”不團圓也是流遠思深的靜美情懷。到頭來,春風桃花奈何不了世事的滄桑,落花流水中,凄美的血色徒映一段人生凄涼。
只如今,桃花依舊,年年春來陌上,依然靜靜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