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立強

小說《抉擇》中有這樣一句話:“李高成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會丟下那么多人獨自走到了這所子弟學校里來。”
作為小說語言,“說不清楚”既可以是市長李高成下意識行為的描述,也可以是《抉擇》中許多問題復雜性的隱喻式表述。李高成走到的那所子弟學校,就是中陽紡織集團附屬子弟學校。學校里的五層教學大樓,還是李高成在中陽紡織集團擔任廠長的時候做主建起來的。現在,已經成了市長的李高成獨自走到這所子弟學校,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當初漂亮的校門已經面目全非,大門兩旁的報欄,已經被小賣部、小吃部、藥店、游藝廳等商業門面取代。校園內,雖是上課時間,學生們卻到處都在打鬧。幾位年輕的教師在發牢騷,已經幾個月沒有發工資了,就連校長都沒人干了。
小說里的敘述很明確,這所子弟學校已經處于崩潰的邊緣。工資拖欠,管理不善,商業侵襲,各種有形無形的因素共同推動著學校的毀壞。誰應該對這所子弟學校的亂象負責?按照小說的敘述,應該負責的是以現任中紡集團廠長郭中姚為首的腐敗分子。這批腐敗分子趁著改革開放的機會,大肆侵吞國家財產,中飽私囊,致使中紡集團債臺高筑,而附屬子弟學校隨之陷入了難以維持的困境。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中紡集團子弟學校被腐敗分子毀掉了,毀掉的不是學校,而是孩子,是未來的社會主義建設者。保障孩子的成長與教育,一個社會的未來也就有了保證。但是,當大環境崩壞時,學校又如何能夠獨善其身?亂糟糟的子弟學校里面到處都是亂糟糟的學生,最受傷害的都是普通工人子弟。普通職工對自己孩子糟糕的教育現狀完全無能為力。其實,即便是那些最優秀的技工對自己無工可做無錢可領的現狀也沒有什么辦法。然而,最可惡的是毀掉子弟學校教育事業的腐敗分子,想盡辦法將自己的孩子送進好的中學好的大學,卻反過來譏嘲普通職工不重視孩子的教育。即便是英雄般的改革者李高成,有時也以自家孩子聰明自詡。
小說敘及李高成的兩個孩子時說:“兩個孩子都吸收了媽媽的優點,長得都很像那么一回事,而且都聰明過人,升高中、考大學,從未讓他們幫過忙。”兩個孩子都已經讀了大學,李高成自認在孩子讀書這件事情上從來沒有“幫過忙”。李高成1986年當選為副市長,小說開篇已經寫到了1995年,這時候李高成的孩子已經讀大學兩年多,由此大概可推知李高成的兩個孩子沒有在這所子弟學校讀過中學。作為中紡最優秀的高級技工之一的胡輝中,工廠停工后,只能靠在路邊修鞋謀生,他對到中紡調查情況的李高成說:“公司里的學校老師好幾個月也發不了工資,工人們的孩子連書也念不起了,公司干部的子女卻能一次花17萬到太平洋國際高級私立學校去念書。”更熟悉學校教育的子弟學校里的老師則說:“有人還說那個太平洋國際高級私立學校也有市長的股,要不公司的頭頭們咋就把自個的孩子全放到那兒上學去了……”胡輝中和子弟學校老師所說的雖是傳言,這些傳言卻都在某種程度上道出了事實的真相。李高成自己雖然沒有入股國際學校,但是他的妻子和昔日的部下卻使他成了許多公司機構的董事或股東。子弟學校與國際高級私立學校成了社會分層的象征。想要給自家孩子讀書幫忙的普通工人們,除了將孩子送進亂糟糟的子弟學校之外別無選擇,他們對子弟學校的亂象亦是無可奈何;有能力送孩子去太平洋國際高級私立學校的,卻只覺得自家孩子本來就很優秀。郭中姚對李高成說:“別的不說,只你的女兒梅梅上一個好大學,上一個好專業,前前后后我們就花了三四萬塊。”李高成原本自以為在孩子讀書的問題上沒有“幫過忙”,但是隨著中紡集團腐敗問題調查的深入,對自己妻子貪腐有了全面的了解之后,李高成對自家孩子的教育與成長問題也有了新的認識。“毋庸置疑,家庭對她的影響實在太大太大了。實事求是地說,如果她仍是一個市長的女兒,仍是一個局長的女兒,那擺在她面前的將會是一個布滿鮮花的錦繡前程。至少在她前程上的阻力將會少得多,小得多。反過來,如若她是一個工人農民的女兒,是一個普通干部的女兒,或者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干部的女兒,甚至是一個罪犯的女兒,那擺在她面前的前程則將會是怎樣的一個景象!”
新的社會分層帶來了新的教育上的差異,不同的人對教育差異所持觀點不同。小說《抉擇》敘述的重點不是教育,但是作家卻敏銳地把握到了改革浪潮下教育工作面臨的種種難題。工廠企業的改革,牽扯到的絕不僅僅只是企業效益、工作崗位等,還有孩子的教育與成長問題。小說對中紡集團子弟學校教育問題的敘述,撇不開敘事倫理,但是從創作的角度來說,更關注敘事倫理問題的,是由小說《抉擇》改編而成的電影《生死抉擇》。小說《抉擇》中,隱含著李高成的孩子與普通工人的孩子讀書的差異問題,電影《生死抉擇》直接刪除了市長李高成孩子的正常教育問題。之所以說正常教育,乃是因為電影《生死抉擇》中的李高成只有一個弱智女兒,自然不存在去子弟學校或太平洋國際高級私立學校讀書的問題。小說《抉擇》對學校教育的關注,也被弱智女兒梅梅的倫理敘事所取代。
導演于正本拿到《生死抉擇》的劇本時,提出了一些修改設想。在于正本看來,“在小說《抉擇》中,李高成的妻子吳藹珍是一個反貪局局長,又是一個已經完全參與進貪污集團中去的墮落分子。在性格上,她是一個兇悍跋扈、十分霸道的女人。”對于李高成有這樣一個夫人,導演于正本覺得非常不舒服,認為這樣的一個女性對主要人物形象有很大的損害,需要加以重大修改。“李高成的夫人吳藹珍,從原小說里的悍婦和腐化分子,改變成賢妻良母式的善良女子。她對李高成的感情很深,為了李高成的工作和他們的弱智女兒梅梅的培養,嘔心瀝血……”吳藹珍成了被動卷入貪污集團陷阱的失足者,但是道德沒有淪喪,同時她的身份也由反貪局長變成了中學校長。為了能夠更好地呈現吳藹珍進退兩難的人生選擇,劇本“設計了女兒梅梅這個人物,母愛的深情和培養的困難交織在一起”,從而加深了對吳藹珍這個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的表現。
為了更好地塑造李高成這個人物形象,電影劇本修改了小說中吳藹珍的形象,而為了“更好地呈現吳藹珍進退兩難的人生選擇”,于是設計了弱智女兒梅梅這個人物,這樣的修改設計,很有點三突出的色彩。小說中李高成和吳藹珍兩個正在讀大學的孩子,在電影中不存在了,普通工人家庭孩子的教育問題,改革開放過程中新出現的教育不公平等問題,在電影中也就不見了。小說中的吳藹珍是一個墮落了的腐化女性,電影中卻變成了賢妻良母。吳藹珍不僅要照顧弱智女兒梅梅,還努力地創造條件讓她在成長的過程中少受委屈。此外,她還要照顧李高成的母親和弟弟一家。小說中青蘋果娛樂城的總經理是吳藹珍的弟弟,電影中青蘋果娛樂城的總經理卻成了李高成的弟弟,為了解決李高成老家的生活問題,吳藹珍在李高成不知情的情況下找人辦事,而李高成的老部下趁機進行腐蝕賄賂。在錯誤的貪污腐化問題上,電影添加了不得不承擔的家庭倫理問題,與其說是增加了人物的深度,毋寧說更多地是來自電影導演個人的興趣愛好,不愿意讓李高成這樣一個英雄式的人物有一個“兇悍跋扈、十分霸道的女人”。對于電影這樣的設定,有人指出自有其不合理的地方。“也許正是出于對吳藹珍的同情和對李高成的保護,這一對夫妻的相敬相愛和分憂奉獻,達到了做妻子的長期不對丈夫吐露家庭經濟的困難真情,而作丈夫的也從未察覺這樣大的開支缺口,究竟是用什么來源在填補和支持”,一些人為的設定使得影片離“真正的現實主義文藝”“還有距離”。小說《抉擇》中,上述不合理之處不存在,因為李高成家的經濟問題,全都由強悍“能干”的妻子解決了,一切順順利利,自然不需要勞駕李高成關心。李高成對自家經濟問題的陌生,這個問題由小說中的反面人物郭中姚當面向李高成提出:“我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你妻子一個人一手操辦的,但我確實有些不太相信,對這些你真的從來都沒過問過?一點兒都不知內情?”郭中姚的質詢,一方面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另一方面卻也顯示出李高成擔任市長后與普通人的現實生活多少有些脫節。

底層干起,長期擔任紡織廠廠長的李高成對家中各種生活物品價值沒有任何概念,不能不讓人感到有點不可思議。李高成到底對家庭開支等問題知不知情,對于這個問題的追問,不僅僅是對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真實性的追問,還蘊藏著人們對人民公仆的想象。人們渴盼的不是那種在辦公室里居于云端之上卻硬要對人們的生活指手畫腳的官員。小說中的李高成自我反省時,就曾感慨終日在會議室里開會,遠離了人民群眾。
為什么李高成要到那所子弟學校去,小說中沒有這個問題的明確答案。讀大學的梅梅回來了,楊誠對李高成說:“現在的人什么也不怕,就怕孩子。”看著熟睡中的梅梅,李高成想:“其實還應該改動幾個字,凡是那些干壞事的人,最怕的就是孩子。”為什么怕孩子?是怕孩子也會“干壞事”,怕自己干的壞事會牽連到孩子,還是怕孩子知道自己“干壞事”?我覺得作家的本意應是后者。“怕孩子”不是怕真理的辯論,而是怕不能正確地指導和引領孩子走向未來,因為孩子才是“真理”的代表,正如冰心在《繁星·43》中所說:
真理,
在嬰兒的沉默中,
不在聰明人的辯論里。
對于孩子,對于未來,作家無疑懷抱希望,將純潔的孩子當成了成人世界的審判官。小說中李高成的兩個孩子在讀書的過程中雖然受到了一些“照顧”,但他們本質上都是單純正直的孩子。梅梅問李高成:“爸爸,這都是為什么?爸爸,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梅梅的追問構成了小說強有力的結尾。對于梅梅的追問,李高成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梅梅的追問,在某種程度上也正是代表了未來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們對現狀的追問。
電影中的梅梅,是個弱智,她自然不會向李高成發出這樣的追問。但是電影中吳藹珍對李高成的發問同樣值得深思:“高成,你想過嗎,我們不在人世后梅梅怎么辦?她將來的日子怎么過?”對此,李高成無言以答。若是父母過于憂慮健康的后代的生活,實際上也就對孩子所擁有的未來構成了束縛;若是父母憂慮弱智孩子未來的生活,無論怎樣為其準備日后生活的條件都不過分。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吳藹珍都為孩子的教育與成長付出了許多許多,結果卻都不能真正保障孩子的未來。小說與電影,都是敘事的藝術。將梅梅塑造成一個正常的孩子,還是一個弱智孩子,顯示了作者(導演)對人物形象塑造的不同理解和處理方式,在寓言的層面上把握和理解不同的敘述方式,就會發現對孩子的敘述不僅隱含著對孩子教育與成長的思考,還隱藏著對過去、現在與未來關系的思索。這些帶有濃郁的寓言色彩的敘述,相關的思考都沒有確切的答案。李高成面對相關問題的追問時,屢屢無言以答。在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中,許多時候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許多問題都找不到好的解決辦法。但是正因為找不到,沒有找到,所以才更應該努力地去尋找。只要尋找,國家就有希望,孩子就有希望。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