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華
盛唐文士殷璠編選《河岳英靈集》序中說:“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特別強調“開元十五年(727)”這一時間節點,并把唐詩繁榮的原因歸結為“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使海內詞人,翕然尊古,南風周雅,稱闡今日”。這位雄主就是大唐盛世締造者唐玄宗。
李隆基(685—762)是唐朝在位時間最長、對唐代文學藝術發展影響最廣泛也最深遠的皇帝。《舊唐書·玄宗本紀》說“(他)性英斷多藝,尤知音律,善八分書。儀范偉麗,有非常之表”,不但工詩能文,而且在儒、道經典的注疏方面也有成就,對唐代文學藝術的繁榮和發展至關重要,也對中國文化影響巨大。《全唐詩》存其詩63首,《全唐文》存其文25卷,其中他對詩序的制作極富熱情,序文中真實地表露了一種“盛世情結”,具有一種雄壯開闊的氣象,展現出一種敦睦醇厚的氛圍,表現出一種底氣十足、豪邁奔放的氣勢,既是開天盛世的表征,又為推動盛世的發展,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這些詩序多寫于君臣宴集或實行賞賜之時,對朝臣的精神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在那個物質富足的時代,在那個以得到名人贈詩贈序為榮的時代,可以想象玄宗的賜詩賜序是一種難遇的曠世榮耀,對唱和、酬贈詩風的盛行具有重要的影響,甚至可以說具有移風易俗的力量。
唐玄宗的詩序中最多的是宴會序,這與開天盛世雄厚的物質條件相關,也與玄宗對文士的重視有關,通過頻繁的賜宴賦詩,達到和睦君臣、統一思想、協調關系等目的,有的詩序甚至含有深遠的政治用意,整體上看,這些詩序也表現了一種盛唐氣度及玄宗本人的儒雅修養,表現了一種敦厚雄壯的文風。
“嘉會賦詩以親”是古代君臣宴聚最基本目的,因為任何社會都由不同階層的人群構成,“與民同樂”一直是古代賢君的治國理念,特別像唐代這樣強盛的封建王朝,皇帝為了展現朝廷上下庸熙和睦、君臣融洽的景象,經常舉行盛大的朝會,進行宴樂和賞賜。高祖、太宗時期多是軍功獻捷方面的宴賞;高宗、武后時期,則由于上尊號、進祥瑞和頻繁改元而“賜酺”,娛樂性增強;中宗時期(特別是后期)轉向純粹的娛樂方面,大量的文人參加宴會并應制賦詩,有時甚至一日三宴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玄宗結束了這種局面,在開元十一年之前,很少舉行這樣的宴會,是勵精圖治的時期,隨著政局的穩定,四邊的安寧,整個社會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其中,開元十三年三月二十七日的宴會可以作為一個重大的標志,玄宗親自賦詩《春晩(一作曉)宴兩相及禮官麗正殿學士,探得風字并序》。“麗正殿”是唐代宮廷的內殿,開元七年設修書院于其中,掌校理四部群書,于“開元十三年四月,改集仙殿為集賢殿,麗正書院為集賢書院;內五品以上為學士,六品以下為直學士”。詩序中描述了改名前的一次重大宴會,開篇回顧自己于神龍元年(705)誅滅韋后,先天二年(712)破滅太平公主,掃平內亂,登上皇位的經歷,接著寫“居海內之尊,處域中之大”之后,應該“祖述堯典,憲章禹績,敦睦九族,會同四海”,四句將玄宗的人生理想表述得非常清晰,而要達到這一目標,首先在于安民心、薄徭賦,其次就是重視禮樂儒道。因此他命御史行郡縣“以便億兆”,命將士勵戎行“以靜邊陲”,命禮官考制度“以申嚴潔”,命學者“繕落簡,輯遺篇”而“修文教”。通過這些有力的舉措,使流離失所的農民返回故鄉安居樂業,讓戎狄稱臣愿作藩籬屏障,這樣終于形成了興旺發達的盛世局面,于是在陰陽代謝、春光明媚的季節,“乃置旨酒,命英賢,有文苑之髙才,有掖垣之良佐,舉杯稱慶,何樂如之?同吟湛露之篇,宜振凌云之藻”,在君臣同樂酒酣興逸之際,自然是賦詩抒懷。后來,張說赴集賢殿上任為大學士時,玄宗又賜宴賦詩。這些舉措無疑對復興儒學文化并對這些學士們的心理產生重大影響。
因為有這一系列重大舉措,所以到了開元十五年的端午節,就出現了一種空前繁榮的局面。這在唐玄宗的賦詩和詩序中有生動的記錄。原詩及詩序如下。
《端午三殿宴群臣探得神字并序》(《全唐詩》卷三,第27頁):
律中蕤賓,獻酬之象著;火在盛徳,文明之義燀。故以式宴陳詩,上和下暢者也。朕宵衣旰食,輯聲教于萬方;卜戰行師,總兵鈐于四海。勤貪日給,憂忘心勞。聞蟬聲而悟物變,見槿花而驚候改。所賴濟濟朝廷,視成鹓鷺;桓桓邊塞,責辦熊羆。喜麥秋之有登,玩梅夏之無事。時雨近霽,西郊霍靡而一色;炎云作峰,南山嵯峨而異勢。正當召儒雅,宴髙明,廣殿肅而清氣生;列樹深而長風至。廚人嘗散熱之饌,酒正行逃暑之飲。庖捐惡鳥,俎獻肥龜。新筒裹練,香蘆角黍。恭儉之儀有序,慈惠之意溥洽。諷味黃老,致息心于真妙;抑揚游夏,滌煩想于詩書。超然玄覽,自足為樂。何止柏枕桃門,驗方術于經記;彩花命縷,觀問遺于風俗。感婆娑于孝女,憫枯槁之忠臣而巳哉。嘆節氣之循環,美君臣之相樂。凡百在會,咸可賦詩。五言紀其日端,七韻成其火數。豈獨漢武之殿,盛朝士之連章;魏文之臺,壯辭人之并作云爾。
詩曰:
五月符天數,五音調夏鈞。舊來傳五日,無事不稱神。
穴枕通靈氣,長絲續命人。四時花競巧,九子粽爭新。
方殿臨華節,圓宮宴雅臣。進對一言重,遒文六義陳。
股肱良足詠,風化可還淳。
開元十五年(727)的端午節,舉行宴會的地方在唐三大殿中的含元殿,因為每逢元旦、端午、冬至,皇帝在這里舉行大型朝賀活動,宴請群臣百官,這次宴會,規模宏大,唐玄宗不僅賦詩,還撰寫了這篇詩序,從帝王的視角表現出赫赫盛唐的氣象。
首先,詩序中看到了唐玄宗的自我畫像:他長期以來都是夙興夜寐,宵衣旰食,勤勉國事,既要率兵打仗經營四海,又要向四方推行禮樂教化,竟然聽到新蟬的鳴叫、看到木槿花朝開暮落才驚異地感到季節的變換和物候的變化。可以說將玄宗開元前期的實況寫出來了,只有皇帝勵精圖治、躬自力行,朝臣清正廉潔、克己奉公,才能出現政通人和、欣欣向榮的局面。才能出現朝廷上下一派雍熙和樂、朝氣蓬勃的氣象:朝廷里文武百官,濟濟多士,一眼望去像鹓鷺一樣班部有序;朝廷外寬闊綿長的邊塞,勇猛的將帥和能征善戰的軍隊保衛著國家的安全。這不就是秩序井然、百業興旺的太平盛世嗎?盡管有些夸張,但整體上也體現出歷史的真實面貌。這一點可以在《舊唐書·玄宗本紀》史臣的一段話中得到印證:
我開元之有天下也,糾之以典刑,明之以禮樂,愛之以慈儉,律之以軌儀。黜前朝僥幸之臣,杜其奸也;焚后庭珠翠之玩,戒其奢也;禁女樂而出宮嬪,明其教也;賜酺賞而放哇淫,懼其荒也;敘友于而敦骨肉,厚其俗也;搜兵而責帥,明軍法也;朝集而計最,校吏能也。廟堂之上,無非濟濟之才;表著之中,皆得論思之士。而又旁求宏碩,講道藝文。昌言嘉謨,日聞于獻納;長轡連御,志在于升平。貞觀之風,一朝復振。于斯時也,烽燧不驚,華戎同軌。兩蕃君長,越繩橋而兢款玉關;北狄酋渠,捐毳幕而爭趨雁塞。象郡、炎州之玩,雞林、鰤海之珍,莫不結轍于象胥,駢羅于典屬。膜拜丹墀之下,夷歌立仗之前,可謂冠帶百蠻,車書萬里。天子乃覽云臺之義,草泥金之札,然后封日觀,禪云亭,訪道于穆清,怡神于玄牝,與民休息,比屋可封。于時垂髫之倪,皆知禮讓;戴白之老,不識兵戈。虜不敢乘月犯邊,士不敢彎弓報怨。“康哉”之頌,溢于八纮。所謂“世而后仁”,見于開元者矣。年逾三紀,可謂太平。
其次,這篇詩序具有濃厚的傳統文化氣息。端午節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不僅五月五日的“重五”是雙陽數,代表陽剛之氣達到最高點,加上十二樂律的蕤賓正好也應合五月,而五行中象征南方的火星,其盛德也正好落在此月,這就從《周易》的陰陽變化和樂律的演變,結合陰陽五行的學說,對端午節作了學理上的解說,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而某種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是需要通過人們的活動來表現和傳承的。
(一)節令方面:端午,標志炎熱的夏天正式開始。此時當年的新麥剛剛收獲,梅子成熟,又處在梅雨季節,相對于農忙此時恰好閑適無事,加上天氣也湊巧,梅雨初霽,西郊到處呈現一派蒼翠的綠色,天上的火云變幻著奇峰與巍峨雄峻的終南山相映成趣,所以要在這宏大莊嚴的宮殿里舉行盛大宴會,宴請高雅賢能的百官大臣,熏風南來與殿中清氣相互融合,到處呈現出一片君臣同樂的新氣象。
(二)節日活動,內容豐富多彩。既有官員具體負責組織,主管膳部的官員在嘗著散發熱氣的食物的味道,主持宴飲的酒官在主持宴會。又有精美的佳肴可以品嘗,廚師們獻上梟羹和龜湯,梟,俗稱貓頭鷹,本是保護莊稼的益鳥,但古代認為是一種不孝的惡鳥(據說梟長大后殺死并吃掉母鳥)。故《漢儀》載:“以夏至日賜百官梟羹。”又據曹魏陳郡丞如淳記載:“漢使東郡送梟,五月五日作梟羹以賜百官,以其惡鳥,故食之也。”到唐代,依然以梟羹宴請百官,有繼承傳統弘揚孝道的一面,也有警示百官的作用,取除惡務盡之意。唐人還有端午食龜以“贊輔時節”的習俗,因為烏龜生于水中性屬陰,而端午時候陽氣最旺,所以食龜就能達到陰陽平衡的狀態。
(三)民間習俗:唐人端午節要身佩五色絲線編的彩帶。這種彩帶稱為“長命縷”“五色縷”“續命縷”,民間傳說佩上這種帶子可以延年益壽。還要吃用香蘆葉包的粽子,唐代有九子粽的新品種,九個粽子連成一串,有大有小,大的在上,小的在下,形狀各異,用九種顏色的絲線扎成,五彩繽紛,非常美觀精巧,是皇帝賞賜大臣或民間饋贈的禮物。也有用香柏木枕頭益壽、桃符插門辟邪等風俗習慣。
唐代端午節還有給皇帝進貢銅鏡的習俗。“四時花競巧”即指銅鏡背面鐫刻的四時花卉爭奇斗巧。端午節正午,制鏡工匠在揚州的長江中心的船上鑄造銅鏡,專門進貢給皇帝,稱為“天子鏡”。白居易《百煉鏡》詩說:“江心波上舟中鑄,五月五日日午時。瓊粉金膏磨瑩已,化為一片秋潭水。鏡成將獻蓬萊宮,揚州長史手自封。人間臣妾不合照,背有九五飛天龍。”描寫了中唐時期還延續著這一習俗,從唐玄宗詩中可以看到,盛唐就有這一傳統。
唐代端午節還要表彰孝女,祭奠屈原,詩序中“感婆娑于孝女,憫枯槁之忠臣”就是此意。朝廷舉行重大宴會,始終要強化士人百官的忠孝觀念。在玄宗倡導下,還特別尊重儒、道兩教。認為既可以諷誦道家經書,游心于真樸玄妙的清靜之境,又可以鉆研儒家經典,讓煩躁的心靈在詩書中趨于安靜。所以,宴會上既要進諫發自肺腑的耿直忠言,又要抒發溫柔敦厚的儒家情懷。
在這篇詩序中,唐玄宗既描寫了治國的方略和理念,強調君王應該體惜民情,勵精圖治,而臣子則應該忠孝兩全,又描寫出了大唐端午節的風俗民情,展現出一派雍熙和睦、上下通暢的局面,體現大唐開元盛世的獨特風景,也就是后來杜甫在詩中念念不忘的“開元全盛日”景象。所以,這篇詩序既有歷史意義,又有民俗學的價值,還是一篇藝術性高、表現力強的美文,可以說具備了盛世之文的風采,字里行間流露的那種從容不迫的氣度、朝乾夕惕的態度、萬方和樂的氣象,都是大唐盛世永遠的記憶。
(四)賦詩抒懷:宴會賦詩是最后的高潮。詩歌與詩序相互補充,相得益彰。采用五言七韻排律的形式,雍容醇厚,典雅莊重。五言應合端午雙五的陽數,七韻應合蕤賓樂律的陽數,可謂“三陽開泰”,寓意美好,且妙絕古今,具有朝廷端莊肅穆氣象。詩中展現端午節的神奇魅力,既有民間美好的風俗,又有忠誠的諫言,還有敦厚的儒家情懷,這就點明端午盛筵不僅僅是一場豪華的美食盛宴,還可以達到推行禮樂教化的目的。詩的結尾真誠希望要繼承堯舜君臣賡歌的傳統,既歌頌蒸蒸日上、百姓康泰的盛世景象,也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讓風俗更加醇厚。也就是要創造出既能并肩還能超越堯舜的豐功偉績。在一片盛大的君臣和樂的氛圍中,體現出國家生機蓬勃的新氣象。詩歌寫得敦厚渾樸,從宴會的因由、具體景象、感慨內容和君臣興致等方面,體現出宏壯豪華又不鋪張奢靡的特點,總之,具有開元時期意氣風發、雄渾富麗的盛世格調。
(作者系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