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榮里
作家劉心武曾說,文學與建筑隔行卻并不隔山。其實,倫理與建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從人類建筑文化的發展歷程來看,建筑所表現出的倫理意蘊和精神特質,使人們早就意識到不能簡單將建筑與只有實用功能的房子畫上等號。建筑倫理是一個充滿跨界魅力的研究領域,它要回答諸如人類如何才能詩意棲居?中國傳統建筑反映了什么樣的倫理觀念?建筑有何倫理功能?建筑有美德嗎?城市為什么要少一點美學、多一點倫理?中西建筑史上有哪些典型的建筑倫理案例?對此,秦紅嶺新近出版的著作《建筑倫理學》,對上述問題都進行了深入的哲學思考。
該書一開篇,首先從中西建筑文化史的維度,把建筑的倫理現象同延綿不斷的建筑文化史連接起來,梳理和闡釋了中西方建筑倫理思想發展的主要脈絡和基本理念,尤其是回答了中國傳統建筑為什么說是一部展開于東方大地的倫理學的“鴻篇巨制”?對此,書中分析了孔子在《論語·八佾》中的一段話。子曰:
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孔子對于齊桓公的上卿管仲在建筑上逾制違禮的做法是頗為不滿的。因為依照禮制,只有國君才可以在大門口筑一道短墻——塞門(相當于照壁),管仲居然也照做;國君為了接待和宴請列國的國君,才在殿堂上設有放置酒具的土臺——反坫 ,管仲又有什么必要也去設置呢?可見,無論是“反坫”還是“塞門”,都是只有國君才配享有的建筑,而管仲超越一個臣子的本分去建這些東西,在孔子看來,便是違背了禮的等級規定。實際上,儒家倫理的重要特征“禮”的思想,對中國傳統建筑的影響是極為明顯的。中國古代社會,作為起居生活和諸多禮儀活動所在場所的建筑,都要納入禮的制約之中,建筑的體量、屋頂的式樣、開間面闊、色彩裝飾、建筑用材,如此等等,幾乎所有方面都有明確的等級規定,如《唐書·輿服志》規定:
三品以上堂舍不得過五間九架,廳廈兩頭門屋不得過三間五架;四、五品堂舍不得過五間七架,門屋不得過三間兩架;六、七品以下堂舍不得過三間五架。門屋不得過一間兩架,……又,庶人所造房舍,不得過三間四架,不得輒施裝飾。
由此可見,中國傳統建筑文化綿延數千年的獨特倫理品性就是一種倫理等級制,即作者所說:
中國建筑從殷周開始一直到清代,以其倫理制度化的形態,成為實現宗法倫理價值和禮制等級秩序的制度性構成,形成了迥異于西方建筑文化的“宮室之制”與“宮室之治”傳統。
從倫理維度審視西方建筑史,作者一再強調古羅馬建筑師維特魯威在《建筑十書》中開創的建筑倫理議題,即試圖為建筑學建立一套評價標準,提出了好建筑的三個經典原則:“所有建筑都應根據堅固(soundness)、實用(utility)和美觀(attractiveness)的原則來建造。”“建筑三原則”已經成為不同時代得到反復討論、充實與發展的議題,蘊含雋永的價值,至今仍影響西方建筑的發展方向并成為判定建筑好與壞的基本價值標準。對此,作者在論述有關“建筑善”的概念時追問:如果我們以維特魯威的建筑三原則作為判斷建筑善惡的基本標準,那么我們城市中那些不實用、不美觀的建筑還少嗎?一些造型歪七扭八、單純追求視覺吸引力的畸形建筑,在我國某些大城市,動輒以多花費幾億甚至十幾億的代價變為現實。這些只顧形式,忽視功能,不顧造價與結構合理性的畸形建筑,難道稱得上是好建筑嗎?
作者在書中介紹了西方建筑史上一個著名的建筑倫理案例故事,也頗能說明到底我們應從何種視角判定一個建筑的好與壞。現代建筑大師密斯1951年設計建成了一幢被稱之為是“建筑史上最美麗的錯誤”的住宅——范斯沃斯住宅。這棟度假別墅的委托方和業主是美國芝加哥42 歲的獨身女醫生艾迪斯·范斯沃斯。房子位于伊利諾伊州福克斯河畔。密斯設計時,將其所奉行的極簡主義精神和流動空間手法發揮得淋漓盡致。該建筑是一個長方形的玻璃盒子,四面以大片玻璃取代阻隔視線的墻,整個建筑通透而明亮。整棟住宅內部約200平方米的空間沒有采用任何固定的分隔,僅設計了一個小小的封閉區域,把浴室、廁所這些必須要封閉的設施放在里面,而其他地方包括臥室則全部敞開。該建筑完成之后,建筑界一片叫好。但是,屋主范斯沃斯卻不喜歡。她覺得新住宅剝奪了她的個人隱私,好像赤裸裸地暴露在自然中。同時,對居家而言,這棟建筑極不實用,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即容易被水淹。等房子蓋好后,范斯沃斯與密斯因房子的設計質量、費用等問題對簿公堂,轟動一時。毋庸置疑的是,從純粹的建筑藝術審美來衡量,這是一幢“看得見風景的房子”,具有重要的藝術價值,但從建筑倫理的視角來看,卻引發了一些問題,如建筑師如何平衡自身藝術追求與房屋使用者實用方便的要求。
人離不開建筑,我們從生到死都生存在建筑的世界中,每個人的一生都同建筑有密切關系。建筑作為一種造福于人的手段,具有深刻的倫理功能。對此,在《建筑倫理學》一書中,作者從哲學的高度進行了深刻的闡發,提出了一個核心觀點:
在所有主要的藝術形式中,建筑能夠給人提供一種在大地上真實的“存在之家”,為人類的身體遮風蔽雨,使人類孤獨無依的心靈有所安頓,滿足人類的安居需要,這便是建筑最重要的、最深刻的倫理功能。
該觀點的提出,建立在作者對海德格爾建筑哲學的闡發基礎之上。海德格爾特別欣賞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詩,認為他的詩表達了“天空”與“大地”之間的意義。他引用荷爾德林《在柔媚的湛藍中》的一段著名詩句:“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
人類的所作所為,包括我們的建造活動,是人類勞神費力的成果。然而,所有這些并沒有觸及棲居的本質。人類棲居的本質是“詩意”。“詩意”并非僅僅表達一種審美情態,實際上指的是人類尋求生存根基的現實活動。建筑的倫理功能從最深的意義上說就是讓人安居下來,找到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找到我們自己的家園。
當代西方建筑學的概念在不斷擴展,不僅園林和景觀涵蓋其中,甚至延伸至整個城市空間層面。因此,對建筑的認識和理解還可以擴展到更廣義的層面,對此吳良鏞先生提出了“廣義建筑學”的概念,即把建筑學、地景學、城市規劃學的要點整合為一。在此意義上,作者提出了“廣義建筑倫理”的研究范式,并在該書中還就城市規劃倫理問題進行了有價值的探索。《說文解字》中講:“城,以盛民也。”亞里士多德有一句話也經濟被引用:“人們為了活著,聚集于城市;為了活得更好居留于城市。”作者認為,這些話值得我們銘記于心,由此提出城市之善,在其美好;城市之美,在其善,善其“盛民”。一切為了人的美好生活,這是城市規劃最根本的倫理追求。
通觀《建筑倫理學》全書,不僅給讀者提供了一套完整的建筑倫理的理論框架,并通過建筑倫理史的分析,為未來建筑倫理學科發展提供了參照。來自芬蘭的建筑大師阿爾瓦·阿爾托曾說:只有當人處于中心地位時,真正的建筑才能存在。這句話,可以說簡潔而準確地表達了秦紅嶺《建筑倫理學》的根本宗旨,也是我們判定建筑好與壞的根本價值標準。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自然辯證法研究會副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