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梧桐
自1979年7月16日在《光明日報》發表《評朱元璋整肅吏治的措施》的學術論文以來,四十年來我的朱元璋研究一直持續不斷,先后出版了《朱元璋研究》《洪武皇帝大傳》《洪武大帝朱元璋傳》《自從出了朱皇帝》《朱元璋傳》《朱元璋:從乞丐到皇帝》《朱元璋大傳》等七部專著,還有一部《朱元璋十講》也將在今年問世。回顧這四十年的研究歷程,可謂是嘗盡了酸甜苦辣。
壹
說實在話,為朱元璋立傳,并非出自我的初衷。
我原在人民教育出版社歷史編輯室當編輯,負責編寫中學世界史教材世界古代史部分。“文化大革命”后期,隨單位的同事下放安徽鳳陽教育部“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即勞動改造,那里正是朱元璋的故鄉和曾被他定為中都的地方。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余,我和幾位同事抽空探尋了明皇陵和明中都遺址,在田間地頭聆聽當地老鄉講述朱元璋的種種逸聞趣事,對朱元璋傳奇人生的不解之謎不免萌生諸多好奇。三年后,我被分配到廣西大學,參與中文系的創辦,并講授世界近代史的公共課。又過三年,調回北京,到中央民族學院(今中央民族大學)歷史系任教。回京的第二年,黨的第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高等院校的教學與科研逐步走上正軌,我見國內難以找到世界史的原始資料,決定改教中國古代史課程,而以明史作為自己的主攻方向。但要研究明史,首先得了解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其人其事,知道他為明朝創建哪些典章制度,留下了哪些政治遺產。過去在鳳陽萌生的諸多不解之謎又在腦際浮起,我找來吳晗的名著《朱元璋傳》和史學界有關朱元璋的論著,細加研讀,覺得有些問題弄清了,有些問題仍然不得其解,有些問題又無人涉足,沒有答案。于是決定先就這幾個沒解開的謎團作些探究,找到答案,再轉向明中期史的研究。在教學之余,我騎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跑遍北京幾個大圖書館、檔案館,搜集史料,晚上則在燈下苦讀,尋幽探微,陸續寫出了幾篇論文,發表在《光明日報》《歷史研究》《中國史研究》等報刊雜志上。
1985年夏秋之交,未等我將心中的幾個謎團全部解開,河南人民出版社的張繼紅編輯來京,敲開王府井附近我的家門,約請我撰寫《洪武皇帝大傳》。我原本沒有為朱元璋寫傳的打算,擔心功力不逮,寫不到位,猶豫不決。張繼紅編輯說他們出版社想出版一套歷代開國帝王的大部頭傳記,在幾次學術會上打聽當前有誰在研究朱元璋,許多專家都推薦我,他們又找來我發表的幾篇有關論文,覺得有理論修養,資料豐富,文筆也好,相信我能寫好這部專著。經過她的一番勸說,我答應試一試。不久,天津人民出版社的一位編輯室主任和一位編輯又找上門。他們聽說我有一部朱元璋的大部頭傳記,希望交給他們出版。我告以這是河南人民出版社的約稿,目前尚未動筆,只是在搜集資料,撰寫幾篇相關的論文。他們說可以先將我有關朱元璋的論文結集出版,待將來傳記寫完再交給他們,并建議我將朱元璋的論文集和傳記綁在一起,與河南人民出版社交涉。河南人民出版社認為出版論文集得賠錢,遂放棄《洪武皇帝大傳》的約稿,天津人民出版社如愿地達到了目的。豈料,后來卻風云突變。1986年2月,當我將有關朱元璋的16篇論文編成《朱元璋研究》的集子交給天津人民出版社,并告以《洪武皇帝大傳》已寫完三分之一,待將來完稿之后寄給他們出版,卻不見回復。1987年9月,大傳50萬字的初稿寫完,我去函詢問天津人民出版社,他們才說社里出了問題,大傳他們不出了,但可將論文集付梓作為補償。
耗費多年心血的《洪武皇帝大傳》書稿只能放在書柜里睡大覺,我又回過來研究明中期的歷史,準備撰寫明世宗的傳記。經過幾年的資料搜集和梳理,寫出了第一章《從興王世子到大明皇帝》草稿。不曾想1991年春,在一個學術會上又見到張繼紅編輯,她主動提出,《洪武皇帝大傳》既然天津人民出版社不出,他們來出。于是,我便中止明世宗傳的寫作,對《洪武皇帝大傳》重新修改一遍,交給張繼紅女士,于1993年6月正式推出。大傳出版后,我去函催問天津人民出版社:《朱元璋研究》何時付梓?經再三催促,此著也在當年11月正式出版。
兩部專著出版后,獲得明史學界的廣泛好評,奠定了我的學術地位。此后的一二十年間,各地出版社先后找上門來,約我撰寫各種書稿。這樣,原先無意為朱元璋立傳的我,竟相繼寫出一系列與朱元璋相關的論著,而明世宗傳寫完開頭一章后,見市面上已有多部此類著作,覺得再寫難有新意,也打消繼續往下寫的念頭。真可謂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貳
史料是史學研究的基礎。從撰寫《朱元璋研究》那組論文開始,我便著手搜集相關的史料。寫作《洪武皇帝大傳》時,更是系統地展開史料的搜集工作。舉凡官修的實錄、政書、史書,私修的史書和野史筆記,明人文集、方志、檔案、文書、碑刻和文物遺存,都設法找來一讀。此后,每撰寫一部有關朱元璋的作品,都進一步擴大史料的搜尋范圍,力求窮盡與朱元璋有關的史料。
“文革”剛結束時,我的經濟不很寬裕,買的史籍不多,搜尋有關史料,主要靠跑圖書館。除了利用自己學校圖書館的藏書,還時常騎上自行車,穿行于大街小巷,幾乎跑遍北京的幾家大圖書館和檔案館,有時在一家圖書館一待就是一整天。后來隨著經濟條件的逐步改善,我購買的史籍越來越多,除廿四史和《清史稿》、萬歷《明會典》《皇明制書》《明文衡》《明文海》《明經世文編》《國榷》《罪惟錄》《名山藏》《明史紀事本末》《明通鑒》等常用的史籍之外,還買了許多野史筆記和明人文集等,就連卷帙浩繁的1962年臺灣影印“中研院史語所”校勘的《明實錄》也購置了一部,查閱搜集史料更加方便了。一些存留于臺灣的史料,則求助于熟知的同行朋友,請他們幫忙查找復制。這些朋友也都熱情地伸出援手,慨然相助。有一年,臺灣東吳大學歷史系徐泓教授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王春瑜研究員,就應我之求,幾乎同時寄來了臺北故宮博物院1956年出版的《故宮書畫錄》第4冊第7卷刊載的《明太祖御筆》復印件及1970年出版的《故宮圖書季刊》第1卷第4期影刊的《太祖皇帝欽錄》復印件。有些友人知道我在研究朱元璋,還主動為我提供相關的信息和資料。如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顧誠教授曾為我提供了美籍華裔學者陳學霖的《俞本〈紀事錄〉與元末史料》論文復印件,讓我得知陳學霖在臺北“國家圖書館”發現久已失傳的俞本《明興野記》即《紀事錄》的消息。隨后,王春瑜研究員又寄贈一冊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的陳學霖論文集《史林漫識》,書中不僅收錄其《俞本〈紀事錄〉與元末史料》一文,還附錄了《明興野記》的全文。
經過多年的搜尋,朱元璋一生活動及其背景的相關史料包括第一手史料,我大體收集齊備,沒有大的遺漏。爾后,筆者便著手進行甄別、鑒定。明代的許多野史筆記,大多互相抄來抄去,錯訛極多,且多傳聞之說,并非全是信史。一些碑銘墓志,則多為尊者諱,且多諛詞,不可全信。就是某些史學家的名著,也多有訛筆,如清代趙翼的《廿二史札記》,就寫得“粗率疏闊,多具體性謬誤”。因此,在引用之前,筆者便采用多種方法,反復進行鑒別,發現錯誤,即棄而不用,只有覺得準確可靠的,才征引之。如諸多野史筆記所載的明初文字獄案,即多系捕風捉影之說,不見于官修史書的記載,且彼此抵牾,荒唐可笑,甚至違背基本的歷史常識,因而筆者一概棄而不用。我在《朱元璋傳》(河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書中特專辟《所謂文字獄》一節,對此詳加論述。有些歷史事件,不同的史籍有不同的記載,時間及具體情節互有出入,我采用的則是考訂后認為記載準確的史料,并在腳注中捎帶點明其他史料之訛誤。
在梳理元末明初歷史發展脈絡和史料征引中,我使用最多的史籍是《明實錄》。《明實錄》是根據檔案文書、日歷、欽錄、六曹章奏等資料,記載前朝皇帝在位期間的軍國大事,雖然也存在一些曲筆和失實之處,但總體來說,秉筆直書占據主導地位,記載的史事還是比較真實、可靠的。細加檢讀,不僅可以了解每個歷史事件發生的背景和過程,每個歷史人物活動的情況,可以找到許多朱元璋的詔誥制敕及口頭諭示(《明太祖集》收錄的只是部分而非全部的詔誥制敕,而且每件詔誥制敕也多未載發布的時間)。“文革”結束未久,我即從我校圖書館借出1940年汪偽時期影印線裝的江蘇國學圖書館藏本《明實錄》中的《明太祖實錄》部分(當時校圖書館尚無臺灣影印的《明實錄》),在家細加檢閱,摘抄有用的史料。后來,我自己購得臺灣影印本,更是時常翻閱。幾乎每寫一篇有關朱元璋的論文,我都要將其中的五冊《明太祖實錄》,從頭到尾細讀一遍。每寫一部有關朱元璋的著作,遇到問題,更是隨時查閱。由于翻閱的次數多了,這五冊實錄的硬紙皮封面便都破損甚至脫落了。
叁
朱元璋一生的經歷曲折復雜,他前期是元末農民起義的領袖,后期則是明朝的開國君主,前后兩個時期具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身份。為之立傳,不僅具體經歷要寫得準確生動,能吸引讀者,而且功過是非的評價要客觀公正,使讀者受到有益的啟迪。這不僅涉及具體史實鋪敘的技巧,還涉及理論分析的深度。為此,我決定先從專題研究做起。在《洪武皇帝大傳》開筆之前,筆者先就朱元璋經歷中的幾個重大問題,寫出16篇論文,結集為《朱元璋研究》。后來,又就朱元璋一生的其他幾個問題,陸續寫出十幾篇論文,發表于各種雜志,并分別收入《履痕集》《散葉集》和即將梓行的《秋實集》之中。
這些論文的寫作,我都圍繞該專題詳細翻閱有關的史籍,認真排比、考訂所收集到的史料,以唯物史觀為指導,進行深入的分析,從中引出結論,做到“論從史出”,不發空頭議論。
這些論文,有的側重史實的考訂。如《明初空印案考》一文,考訂空印案發生于洪武八年,而否定洪武九年或十五年之說。《胡惟庸黨案再考》一文,針對吳晗的《胡惟庸黨案考》而發。吳晗認為胡案是個大冤案,主要理由是從洪武十二年九月胡惟庸被捕入獄直至十三年九月被殺,朱元璋并未給他加上謀反的罪名,后來為他編造“通倭”“通虜”的罪狀,到洪武二十三年才將其弄成鐵案。拙文指出,此說與史實并不相符,因為洪武十三年正月胡惟庸被殺后,第二天朱元璋對文武大臣宣布胡惟庸的諸多罪狀,其中就有“謀危社稷”四個字。“謀危社稷”就是謀反,《大明律》的《名例律》及《刑律》,在“謀反”之下皆明確注明即“謂謀危社稷”。所以,胡惟庸之被誅殺是罪有應得。不過,朱元璋借此案誅殺大批開國功臣,則是冤假錯案。案中有真有假,應嚴格區分。《藍玉黨案再考》一文,則針對有的學者為藍玉黨案翻案的觀點而發。其為藍玉黨案翻案的主要理由是,說藍玉選擇在皇帝耕籍田之日動手謀反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皇帝耕籍田的日子是由欽天監臨時擇定的,即使擇定了日子,朱元璋也未必親自前往,就算親自前往,也不可能提前廣為宣泄,一般人決無可能提前知道耕籍田的日期,更不可能預測朱元璋今年去不去耕籍田。拙文以確鑿的史實論證了藍玉的謀反動機與謀劃,指出明代耕籍田的具體日期雖由欽天監擇定,但非臨時擇定,而是提前一段時間擇定,并須事先通知參與耕籍田的各位官員耆宿。藍黨的骨干詹徽是吏部尚書,作為必須參加耕籍典禮的九卿之一,當然能夠知道耕籍田的日期并得知皇帝將親往躬耕,從而將消息告知藍玉,所以藍玉選擇皇帝耕籍田之日動手謀反,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后來,朱元璋果然在這一天親往先農壇躬耕籍田,正是藍玉謀反案最有力的鐵證。
有些論文,對朱元璋某個階段或某個方面的活動進行系統的梳理,總結其成敗得失。如《朱元璋對陳友諒與張士誠的戰爭述評》一文,評說了朱元璋對西、東兩雄戰爭的成敗得失。《論朱元璋取得反元斗爭的勝利原因》一文,總結朱元璋取勝的主要原因:一是善于根據戰爭形勢的變化,采取相應的政策和策略;二是狠抓積糧訓兵,營建基地,發展軍事和經濟實力;三是注意禮賢下士,優待降人,分化敵人以壯大自己;四是以優異的軍事才能,正確指導和進行戰爭。《朱元璋軍事思想初探》一文,對朱元璋的戰備觀點、治軍思想和作戰指導原則作了深入的探討。
有些論文,則側重于理論的闡釋。如《論朱元璋的蛻變》一文,就朱元璋由農民起義領袖轉化為地主階級的政治代表的過程作了探討,并就此問題作了理論的闡釋,指出封建社會的農民是一個具有兩面性的階級,一方面農民是被剝削被壓迫的勞動者,這種階級地位決定了他們具有反抗地主階級剝削與壓迫的革命性;另一方面,農民又是小生產者與小私有者,不是同新的生產力和新的生產關系相聯系的階級。這種階級地位,又決定他們不可能超越個體小生產者與小私有制范疇的經濟要求,即使是在封建社會的后期,提出了土地要求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往往也只限于要求恢復和發展擁有小塊土地的實行農業和家庭手工業相結合的小農經濟。小農經濟在封建社會不能長期保持穩定,終究會出現兩極分化,產生新的封建地主和赤貧的農民。因此,農民起義盡管可以用暴力手段沉重地打擊地主階級,改變土地配置,卻不可能帶來高于封建形態的生產關系。用小農的世界觀來改造社會,其結果依然是封建社會,不可能建立起更高的社會形態。同時,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那種高于封建社會的社會形態當時也無從實現。農民階級的這種階級的和歷史的局限性,決定了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的結局,不是遭到地主階級的鎮壓,就是成為地主階級改朝換代的工具,不可能推翻封建制度;也決定了起義領袖不可能徹底擺脫封建主義的影響,他們在起義之后必然要走上封建化的道路,最后不是犧牲于地主階級的屠刀之下,就是充當地主階級改朝換代策略的執行者,轉化為封建君主。
通過這些論文的寫作,我將朱元璋一生經歷的基本脈絡大體梳理清楚,并對其中的一些關鍵節點和重大問題作了深入的解剖和分析,弄清其來龍去脈,做到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以這些論文為基礎寫出的朱元璋傳記,便有了自己獨立的見解,得以超越前賢的水平。也就因此,《洪武皇帝大傳》獲得北京市第三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二等獎;《洪武大帝朱元璋傳》也獲得廣泛好評,王春瑜研究員以《超越吳晗》為題評論說:“陳教授的這本大著,無論是在研究的廣度還是深度上,尤其是在史料的掌握上,都超越了吳晗,是時下出版的幾本朱元璋傳中最有學術價值的一本。”《朱元璋傳》出版后,也入圍2017年的“中國好書榜”。中華書局梓行的這部《朱元璋大傳》,則是我朱元璋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期望能在前幾部朱元璋傳記的基礎之上,再前進一步。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雙一流”特聘教授,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