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代乃禮樂之世,風雅君子,燦若星辰,孔子和他的弟子們從那個時代向我們翩翩走來。要了解孔子,了解那個時代何以盛產君子,就必須走近《左傳》、細讀《左傳》。左丘明的文字能讓我們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流風余韻,體悟傳統的博大精深?!蹲髠鳌肥谴呵锒傥迨嗄甑男攀?,一代實錄,包羅萬象,恢宏富麗,“圣文之羽翮,記籍之冠冕”(劉勰《文心雕龍·史傳》),是解讀《春秋》的關鍵,是中國古代第一部編年史書,兼具極高的經學、史學和文學價值。經學家從中讀出“春秋書法”、筆削之義;史學家關注其中一人之變遷、一君之治亂、一國之興衰,重在發揮其經世致用、垂戒資鑒之效;文學家視其為“浮夸”(韓愈《進學解》)、“艷而富”(范寧《榖梁傳集解序》)的文學杰作,品藻華辭樂而忘返。清人皮錫瑞說:“左氏敘事之工,文采之富,即以史論,亦當在司馬遷、班固之上?!保ā洞呵锿ㄕ摗罚┐搜圆惶?。但相對于《史記》《漢書》,我們對《左傳》顯得比較疏離,不讀《左傳》,我們永遠意識不到這一點。古人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薄蹲髠鳌匪?,不專人事,還喜談天道、鬼神、災祥、卜筮、妖夢,文辭生動,情節引人入勝,頗似小說手法,這是《左傳》穿過兩千五百多年流播至今的秘訣。劉知己評價《左傳》說:“言近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知里,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保ā妒吠ā⑹隆罚┳x《左傳》要獨具慧眼,原始要終,透過瑰奇的文辭,窮究其“懲惡勸善”的深意,領會其移風易俗、重塑世道人心的作用。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董芬芬
春秋時代戰爭頻繁,《左傳》記錄的就有大大小小幾百次。《左傳》中的戰爭敘述,是作者用力用心、蕩氣回腸的文字。戰爭乃兩軍相攻,車轂擊馳,杖戟相迫,死傷之狀,慘不忍睹。如何敘述戰爭,是對作者才識的考驗。《左傳》所寫戰爭與后世小說如《三國演義》等,給讀者的感受截然不同,“更與西方古典史籍之敘述戰役,渲染出發之浩蕩,攻擊之激烈,死傷之慘重,大異其趣”。(張高評《左傳之文學價值》)《左傳》直接寫兩軍交戰的文字比較少,更沒有強調血腥、嗜殺的恐怖,文字生動而干凈?!蹲髠鳌返膽馉帞⑹霾粌H體現出左丘明杰出的文學才能和歷史見識,更體現出史官深深的悲憫情懷。
壹
《左傳》戰爭敘述很少展現血腥場面,與《三國演義》稍加比較就一目了然。
以《左傳》和《三國演義》開篇所寫戰爭為例,《左傳》隱公元年記載“鄭伯克段于鄢”,作者把重點放在鄭莊公與母親武姜和弟弟段關系惡化的緣由和過程上。《左傳》追述故事的來龍去脈,搖曳生姿,聲情并茂?!扒鞍耄z在莊公,姜氏只是率性偏愛之婦人,叔段只是教養失教子弟。后半,功在潁考叔,莊公只是惡人,到貫滿后,卻有自悔改過之時?!保ń鹗@《天下才子必讀書》)而寫鄭莊公攻打叔段,只用了三十余字:
命子封率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太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太叔出奔共。
這三十余字只寫出鄢之戰的大概過程與勝負,至于鄭莊公一方如何善戰,叔段如何奔敗,戰士如何死傷等具體情形,則全部忽略,更看不到廝殺的細節。
而《三國演義》開篇第一回的“宴桃園豪杰三結義,斬黃巾英雄首立功”,寫到劉、關、張與黃巾軍將領程遠志、鄧茂之戰:
當下兩軍相對,玄德出馬,左有云長,右有翼德,揚鞭大罵:“反國逆賊,何不早降!”程遠志大怒,遣副將鄧茂出戰。張飛挺八丈蛇矛直出,手起處,刺中鄧茂心窩,翻身落馬。程遠志見折了鄧茂,拍馬舞刀,直取張飛。云長舞動大刀,縱馬飛迎。程遠志見了,早吃一驚,錯手不及,被云長刀起處,揮為兩段。
《三國演義》字里行間流露出對英雄的激賞,甚至夾雜著快意,似乎寫的不是殺人,而是割草砍樹!
《左傳》也有傷人或流血的特寫,但不是為了表現某個英雄武藝之高強,而是為別的事情張本。如桓公五年的繻葛之戰,作者突出一個特寫:“祝聃射王中肩?!毕挛挠终f:“夜,鄭伯使祭足勞王,且問左右?!卑滋焐鋫熳?,晚上又派人看望、安慰,鄭莊公的虛偽躍然紙上。所以,“射王中肩”的細節,不是要突出祝聃的射藝,也不是渲染天子的悲催,而是配合下文的“鄭伯使祭足勞王”一節,為了凸顯鄭莊公的不忠與虛偽。
又如《左傳》成公二年齊晉鞌之戰,晉軍主帥是郤克。戰斗非常激烈,郤克和御者張侯都身負重傷,情節如下:
郤克傷于矢,流血至屨,未絕鼓音,曰:“余病矣?!睆埡钤唬骸白允己希肛炗嗍旨爸猓嗾垡杂?,左輪朱殷,豈敢言病?吾子忍之?!薄蟛⑥\,右援枹而鼓。馬逸不能止,師從之。齊師敗績。
郤克被亂箭射中,鮮血直流到腳上,張侯也被射穿手肘,他折掉箭桿繼續駕車,鮮血染紅了車輪。身負重傷還堅持戰斗,晉軍將帥的英勇和團結,讓人感佩,與《三國演義》所津津樂道的“刺中鄧茂心窩”“云長刀起處,揮為兩段”等細節,給人的感受全然不同,藝術效果也大相徑庭。
《左傳》和《三國演義》都寫到一些著名大戰,但二書對勝敗結局的描寫很不相同。《左傳》把每次大的戰爭放在春秋時代廣闊的歷史背景下,突出戰爭是大國爭霸矛盾不可調和的結果,展示戰爭背后的政治、外交的較量,和對以后歷史走向、勢力格局的影響,直接寫兩軍交戰的文字比較少。如僖公二十八年的晉楚城濮之戰,是晉文公與楚成王爭霸的大決戰,《左傳》很早就進行造勢,齊桓公去世,中原霸主空缺,鄭國已向楚國投懷送抱,中原各國呈一盤散沙狀態,宋襄公強出頭,攻打一些小國,后又伐鄭,于泓之戰被楚所敗。晉文公即位后伐曹、伐衛等。《左傳》寫城濮之戰的前前后后,洋洋灑灑幾萬言,但直接寫戰爭場面的只有一百余字:
己巳,晉師陳師于莘北,胥臣以下軍之佐擋陳、蔡。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將中軍,曰:“今日必無晉矣?!弊游鲗⒆?,子上將右。胥臣蒙馬以虎皮,先犯陳、蔡。陳、蔡奔,楚右師潰。狐毛設二旆而退之。欒枝使輿曳柴而偽遁,楚師馳之,原軫、郤溱以中軍公族橫擊之。狐毛、狐偃以上軍夾攻子西,楚左師潰。楚師敗績。
晉國胥臣用虎皮蒙馬,沖入敵軍陣營,楚右師潰??;晉欒枝讓士兵假裝戰敗逃跑,楚左師上當追擊時,晉國原軫、郤溱率中軍從中間把楚左師攔腰截斷,與狐毛、狐偃之軍形成夾擊之勢,楚左師敗績。區區百余字,戰陣戰法,一一傳出,千軍萬馬,躍然紙上,但始終沒有“血流成河”之類的渲染。
官渡之戰是《三國演義》的一場重頭戲,第三十回“戰官渡本初敗績,劫烏巢孟德燒糧”寫袁紹之?。骸敖B急渡河,盡棄圖書車仗金帛,止引隨行八百余騎而去。操軍追之不及,盡獲遺下之物。所殺八萬余人,血流盈溝,溺水死者不計其數。”似乎還嫌不夠刺激,又在第三十一回“曹操倉亭破本初,玄德荊州依劉表”中又寫袁紹的潰敗:
許褚飛馬當先,力斬十數將。袁軍大亂。袁紹退軍急回,背后曹軍趕來。正行間:一聲鼓響,左邊夏侯淵,右邊高覽,兩軍沖出。袁紹聚三子一甥,死沖血路奔走。又行不到十里,左邊樂進,右邊于禁殺出,殺得袁軍尸橫遍野,血流成渠。
津津樂道殺人細節,大肆渲染血腥場面,給讀者帶來強烈的視覺刺激。作家追求快意恩仇,讀者看得痛快淋漓,獲得奇特的審美感受。小說在成功博取讀者眼球的同時,無形之中也表現出對生命的漠視與麻木。
同樣寫戰爭,《左傳》與《三國演義》等小說追求熱鬧、刺激迥然有別。文如其人,細節體現審美,最終體現著作者的情懷與境界。
貳
《左傳》很少寫兩軍廝殺的慘烈,不是因為作者不擅長于此。以左氏高超的敘述才能,寫慘烈之狀必定讓人觸目驚心。如《左傳》宣公十二年的邲之戰,楚軍趁晉軍不備,突然間發起進攻,晉軍上下大亂,作者寫道:
車馳、卒奔,乘晉軍?;缸硬恢鶠?,鼓于軍中曰:“先濟者有賞!”中軍、下軍爭舟,舟中之指可掬也。
晉軍爭舟逃跑,沒擠上去的士兵死死抓著船舷不放,船上的人就砍下抓船舷士兵的手指?!爸壑兄缚赊洹币徽Z,驚天地,泣鬼神。左丘明的敘述之才,工侔造化,千古卓絕,能令百代之下,頗見本末。
盡管有如椽才筆,但左丘明很少展現殺戮的情節,很少出現《三國演義》“溺水死者不計其數”此類直白的描述,他往往會用別的事情,或寫戰事插曲,或拋出關于戰略、戰術的爭論,來轉移讀者的注意力,引導讀者深思。
首先,《左傳》敘述戰爭,善于營造“含淚的微笑”,選取一些有趣的插曲,避開血淋淋的場面,以消減戰爭敘述的沉重感。
如宣公二年鄭宋大棘之戰,作者用六十多字交代了戰爭的過程和結果,接著寫了兩個小故事,其一是寫宋人狂狡的:
狂狡輅鄭人,鄭人入于井。倒戟而出之,獲狂狡。君子曰:“失禮違名,宜其為禽也。戎,昭果毅以聽之之謂禮。殺敵為果,致果為毅。易之,戮也?!?/p>
宋人狂狡與鄭人短兵相接,鄭人掉入井中,狂狡倒戟把鄭人從井中拉上來,鄭人卻持戟俘獲狂狡。作者忙里偷閑,讓可愛而迂腐的狂狡吸引讀者的視線,營造出相對輕松的氛圍。
另外一個故事是關于宋國主帥華元的:
將戰,華元殺羊食士,其御羊斟不與。及戰,曰:“疇昔之羊,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與入鄭師,故敗。君子謂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敗國殄民,于是刑孰大焉?《詩》所謂‘人之無良者,其羊斟之謂乎?殘民以逞?!?/p>
戰前,宋國主帥華元殺羊犒勞將士,故意不讓其御者羊斟分享,羊斟懷恨在心,一交戰就駕車把華元送進敵軍陣中,致使華元被俘,宋國敗績。作者借君子之口批評羊斟“敗國殄民”“人之無良”。大棘之戰的這兩個插曲,不是可有可無的“閑事”,這正是《左傳》的精彩之處。林舒《左傳擷華》說:“左氏善為勾心斗角之文,寫戰爭必寫其極瑣屑者,千頭萬緒,一一皆出以綿細之筆,令讀者眉宇軒昂?!薄蹲髠鳌窋⑹鰬馉?,離合變化,奇正相生。若皆從正面直敘,則不免冗長而寡味。人多事雜,有不能詳敘處,也有不必詳敘者,左丘明于其中選一二小事,閑筆點染,而大局盡已浮現。
同樣,宣公十二年的晉楚邲之戰,在緊鑼密鼓似的文字中,作者也加進一則趣事:
晉人或以廣隊不能進,楚人惎之脫扃。少進,馬還,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顧曰:“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p>
楚人沒有乘人之危俘獲晉人,一再幫助對方,晉人逃脫后反嘲笑楚人,讀來讓人不禁莞爾一笑?!蹲髠鳌窋⑹鰬馉?,善于用這樣的閑筆、奇筆,能出奇制勝,在表現戰爭殘酷的同時,增加一抹人性的亮色與溫暖。
有時,沒有兩軍交戰場景,只選一二有趣之事來寫。如宣公十二年,楚莊王取得邲之戰的勝利后,冬天又伐蕭,《左傳》沒有寫伐蕭的過程,卻寫了還無社與申叔展的隱語對話:
還無社與司馬卯言,號申叔展。叔展曰:“有麥麴乎?”曰:“無?!薄坝猩骄细F乎?”曰:“無?!薄昂郁~腹疾奈何?”曰:“目與眢井而拯之。”“若為茅絰,哭井則已。”明日,蕭潰。申叔視其井,則茅絰存焉,號而出之。
蕭大夫還無社與楚大夫申叔展是朋友,兩軍對壘之時,還無社喊申叔展敘舊,申叔展用隱語告訴還無社如何自救。麥麴和山鞠窮皆是去濕之藥,暗示還無社躲避于水濕之處。還無社沒有明白,申叔展又以“河魚腹疾奈何”引導,“河魚腹疾”是當時習語,指因水濕所得的病,再三暗示還無社逃往低下水濕處。還無社這才明白,回答說“目與眢井而拯之”,意思說我藏身于枯井,你若看見枯井即可救我。申叔展又暗示,結茅為絰,置于井口作為標記,聽到有人向井大哭即出。第二天破蕭,申叔展找到茅絰標記之井,向井而號,果然救出還無社。
楚莊王伐蕭之戰,在左丘明的筆下,凝縮成朋友之間一個頗有意趣的故事,突出人與人之間的脈脈溫情,把攻城破池、短兵相接的背景淡化。但此時無聲勝有聲,其他那么多不能自救的蕭人命運,不言自明。沒有正面敘述,也沒有現血淋淋的場景,一個“含淚的微笑”,四兩撥千斤,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另外,《左傳》敘述交戰過程非常簡單,善于把讀者的注意力吸引到關于戰術、戰略的爭論上,從而避免戰爭敘述的壓抑與單調。
僖公二十二年宋楚泓之戰,宋襄公尊奉“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等舊的戰爭信條,錯失有利的進攻機會,致使宋國敗績,傷亡慘重,自己也受傷。司馬子魚批評他“未知戰”,認為戰爭中只要對自己有利,可以“重傷”,可以“禽二毛”,可以利用一切阻隘打擊敵人?!蹲髠鳌窉伋鏊蜗骞c司馬子魚之爭,引發了古今大討論。《公羊傳》說:“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倍偈妗洞呵锓甭丁ね醯馈芬舱f:“詐人而勝之,雖有功,君子弗為也。故善宋襄公不厄人,不由其道而勝,不如由其道而敗?!洞呵铩焚F之,將以變習俗而王化也?!钡豆攘簜鳌芬庖娤喾矗骸耙云洳唤堂駪?,則是棄其師也。為人君而棄其師,其民孰以為君哉?”泓之戰在公元前638年冬十一月的某天結束了,然而由此引發的爭論卻持續了幾千年,至今依然見仁見智。宋襄公可以敗,可以死,但“不鼔不成列”的信條要堅守,在眾人皆追求“利而用之,阻隘可也”的時代,宋襄公成了孤獨的唐吉訶德,為自己的不合時宜付出極大代價,也給后人留下難忘的印象和深深的思考?!蹲髠鳌窇馉帞⑹龅镊攘εc成功,可見一斑。
左丘明工于敘述戰爭,千古無出其右者。吳闿生《左傳微》說:“左氏諸大戰,皆精心結撰而為之,聲勢采色,無不曲盡其妙,古今之至文。”論者多把左氏的精妙歸之于敘述手法的高明,但筆者認為千變萬化、神妙不測的敘事背后,始終貫穿著作者悲天憫人的情懷。邲之戰勝后,楚莊王不筑京觀,提出“止戈為武”,認為戰爭是為了“禁暴、輯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而非彰顯武功。同樣,在作者眼里,歷史是人的歷史,不是草木鐵石的歷史,戰爭中的每個人,都有血有肉,有父母親人,有喜怒哀懼。作為史官,如果戰爭非寫不可的話,他寧愿在冷酷的背景下,凸顯一些溫情脈脈的故事,傳遞寢兵息民的寓意。姜炳璋認為,左氏之義不貴用兵,而在寢兵;不忍殘民,而在息民。(《讀左補義》)左氏的悲憫,既是對歷史的悲憫,也是對讀者的悲憫。
劉知幾說:“史有三長,才、學、識,世罕兼之,故史才少?!保ā缎绿茣⒅獛讉鳌罚┱聦W誠說:“非識無以斷其義,非才無以善其文,非學無以練其事……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也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文史通義·史德》)左丘明是罕見的才、學、識兼備的史才,戰爭敘述中一貫的悲憫情懷,體現他“著書之心術”,即“史德”。讀《左傳》述戰的文字,不僅讀出勇敢、尊嚴,更讀出優雅、高貴與溫暖。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