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丹
《左傳》是先秦時期傳下來的一部經典,幾千年來對傳統文化產生深遠的影響。不但在中國影響深遠,在國外,也一樣產生巨大影響。上世紀20年代,瑞典漢學家高本漢就對《左傳》進行了深入研究,寫出了《左傳真偽考》等論著。后來,瑞典漢學家馬悅然也說:我1946年8月到斯德哥爾摩大學跟高本漢學習古代漢語和先秦文學。我當時的第一本書便是《左傳》,我一直認為《左傳》是世界文學中最精彩的著作之一。(原載《光明日報》2013年7月22日8版)今天,在弘揚傳統文化的熱潮中,《左傳》仍然是一部受到重視的經典著作。
如何讀《左傳》?愚意以為,可以有三種讀法。
經學的讀法
《左傳》是“十三經”之一,是儒家經典中的重要一部。可以說,在漢代到清代,大多數人是將《左傳》當做經書來讀的。從戰國中前期《左傳》誕生之后(胡念貽認為應在春秋末期,楊伯峻、徐中舒等認為應在戰國中期),《左傳》之學一直傳承不絕。漢初立“五經博士”,“五經”之中,《春秋》有三傳,即《左氏傳》《公羊傳》《穀梁傳》。《公》《穀》是今文經學。《左傳》屬古文經學,漢武帝時期雖未被列為學官,但是其傳授一直沒有停歇。后雖曾列為學官,也幾經廢立,最終成為儒家“十三經”之一。
漢代圍繞著《左傳》,今古文經學有多次的斗爭。在漢代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之爭的背景下,作為“三傳”之一,漢人多糾纏于《左傳》是左丘明所作,還是劉歆偽造,是否解釋《春秋》經,以及《左傳》與《公》《穀》二傳的差異等問題上。西漢末劉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于是劉歆“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也就是說,劉歆將《左傳》與《春秋》聯系起來,成為“解經”之作。劉歆還認為左丘明“親見夫子”,“好惡與圣人同”(所引均見《漢書》劉歆本傳),說明《左傳》來自于孔子嫡傳,是解經之作,因此《左傳》當然應該立于學官。這些,都是劉歆為爭立古文經學博士官所提出的理由。劉歆的理由雖然遭到今文經學家的激烈反對,但是到了西漢平帝時,依靠著王莽的權勢,《左傳》終于立了學官。到了東漢,圍繞著《左傳》開展的今古文之爭,還是沒有離開劉歆時期的那些結穴點。不過隨著古文經學的得勢和今古文兩派融通的出現,《左傳》立不立于學官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到了東漢末,古文經學派取得了徹底的勝利。
西晉的杜預作《春秋經傳集解》,是第一部系統研究《春秋左傳》的著作,當然也是把它當作經學著作來研究的。他在《春秋序》中重申了《左傳》為“傳”《春秋》的說法,辨析了“有經無傳”和“無經有傳”的狀況;并歸納出《左傳》的凡例,所謂“舊例”“變例”“歸趣”和“五十凡”,這些都是對《春秋》經傳義例的闡釋。他的《集解》六十卷,吸收了漢儒的舊注,對于后人讀懂《左傳》是有極大幫助的。
今天以經學讀《左傳》,我們的目的和應注意的是什么呢?
一是利用舊注讀懂《左傳》。正如清阮元說的:“竊謂士人讀書,當從經學開始,經學當從注疏開始。”(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二)杜預的《經傳集解》和唐初孔穎達匯集六朝義疏的集成之作《左傳正義》,對于《左傳》的文字訓詁、名物制度、文義詮釋等有許多全面而獨到的解釋,對于讀懂《左傳》是很有幫助的。到了清代,對于《春秋左傳》的研究著作更是諸家蜂起,成就斐然。如洪亮吉的《春秋左傳詁》劉文淇的《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都是值得參考的。
二是了解經學史。自“六經”形成以來,經學成為傳統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了解經學史,也是了解傳統文化的一個窗口。從傳世紙質文獻和出土簡帛文獻都可以知道,戰國時期已經有了“六經”的概念。漢代是經學昌明的時代,又由于今古文經學之爭,經學被抬到很高的地位。而今古文經學之爭,與《左傳》有密切的關系。從西漢末到東漢,漢代經學圍繞著《左傳》進行了四次大論爭。包括劉歆與太常博士、韓歆與范升、賈逵與李育以及鄭玄與何休的論爭。兩漢經學經過幾次激烈的斗爭,屬于古文經學的《左傳》以其本身內容與價值上的優勢,奠定了自己的經學史上的地位。了解經學歷史,對于讀《左傳》也是很有必要的。
三是了解學術史。《左傳》自成書以來,圍繞著《左傳》,論爭也好,作注也好,從漢代到現代,可以說是一部學術史的形成過程。不管《左傳》是否“傳”《春秋》,實際上《左傳》開啟了以史實解經的先河。《春秋》和《左傳》原來各自成書,到了杜預,他把《春秋》《左傳》原來別本單行的兩部書,以經傳對應的方式加以排比,更是揭示了《左傳》以“傳”解經的特點。其后各個朝代的解經之作,似乎都少不了對《左傳》進行釋解。我們可以隨著朝代的不同去窺見體現在《左傳》身上的學術特點,如周予同先生指出:“古文學以孔子為史學家,以六經為孔子整理古代史料之書,所以偏重于‘名物訓詁,其特色為考證的,而其流弊為繁瑣。宋學以孔子為哲學家,以六經為孔子載道之具,所以偏重于心性理氣,其特色為玄想的,而其流弊為空疏”(周予同《經學歷史·序言》),這就是“漢學”與“宋學”的不同。到了宋代,《春秋》經傳之學為顯學,《左傳》學更趨向于正王綱嚴名分的政治化。宋代如孫復的《春秋尊王發微》,南宋胡安國的《春秋傳》等,都可以看到宋學的特點。清代樸學背景下的《左傳》注釋,如顧炎武《左傳杜注補正》的考據,王引之《經義述聞》中《左傳述聞》的糾正誤字,盧文弨《春秋左傳注疏》的校勘,都是《左傳》學史上的重要著作。
史學的讀法
前面已說到,“古文學以孔子為史學家,以六經為孔子整理古代史料之書”,所以自漢代以來,把《左傳》當作一部史書來看者,亦代不乏人。特別是到了宋代,如葉夢得謂“《左氏》傳事不傳義”(《春秋傳》自序),朱子謂“《左氏》是史學,《公》《谷》是經學”(朱熹《朱子五經語類》卷五七《統論三傳》)。呂祖謙更是從史學觀點出發“教人看《左傳》”,他的《春秋左氏傳說》《東萊左氏博議》,就常常從史學著眼來解釋《左傳》。到了當代,徐中舒先生概括說:“《左傳》是中國一部偉大的歷史著作,從它的文學價值講,同時也是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左傳選·前言》),是淵源有自的。
以史學讀《左傳》,可以概況以下幾方面。
1、《左傳》是編年體史書的奠基之作。《左傳》之前,如《尚書》《春秋》,是言與事分紀的,正如《漢書·藝文志》所說:“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只是到了《左傳》,才開始了“言事相兼”的著述法則。誠如唐人劉知幾在《史通·載言》篇中說:“逮左氏為書,不遵古法,言之與事,同在傳中。然而言事相兼,煩省合理,故使讀者尋繹不倦,覽諷忘疲。”這在史書編撰體例上是一次質的變化。劉知幾在《史通·六家》中論先秦兩漢的史書體裁,就把《左傳》列為六家之一。《左傳》基本上按照《春秋》的編年次序,以魯國國君在位的年代先后編次。《春秋》雖是以年代次序編次,但是過于簡單,《左傳》依照《春秋》的年代次序,把紛繁復雜的歷史事件編輯其中,是一部以《春秋》為綱的編年體史書,所以說《左傳》是編年體史書的奠基之作。《左傳》還孕育了多種史書編撰體例的雛形,如紀傳體,紀事本末體等。
2、《左傳》開創了宏大歷史敘事的先河。言事分紀如《尚書》《春秋》,無法進行“宏大歷史敘事”;《國語》片段式的記言記事,也無法做到這點。所謂“宏大歷史敘事”,是指《左傳》全方位立體地記載歷史,反映歷史。《左傳》把春秋時期從王綱解紐、諸侯蜂起,到大夫專權、陪臣執國命,直至家臣篡奪的整個過程都詳細描述出來。即使是按照“公羊學”所提出的“三世說”來看,《左傳》把“所傳聞世”之前的許多傳聞和歷史事實也都加以記載,為我們保存了許多可貴的史料。其次,春秋時期爭霸戰爭不斷,《左傳》一書在250年左右的歷史中記錄了492起戰爭,有的戰爭記載得非常詳細。《左傳》作者揭示了春秋時期的戰爭思想和謀略奇計,以致后代有人把《左傳》當作一部兵書看。再者,《左傳》展現了春秋時期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它記載了從周王朝到諸侯國甚至民間的眾多的典章制度、禮樂制度、生活習俗。春秋時期諸侯國之間外交頻繁,盟會不斷,根據《春秋》經文和《左傳》的記載,春秋時期諸侯國及各族會盟次數達九十多次,重大的盟會也有二三十次。一些重要盟會,《左傳》都有詳細記錄,包括盟會制度、禮儀禮節等,甚至細節都記載得詳細而生動有趣。《左傳》記載了眾多的用詩賦詩情況,據前人統計有277條之多(勞孝輿《春秋詩話》卷三,見《叢書集成初編》),再現了春秋時期人們運用詩的情況。其他像從周王室到諸侯宮廷中的日常生活、宗法制度、典章文物制度、宮闈斗爭、婦女生活、宦官皂隸、坐賈行商,甚至夫妻密談、床笫之語,都克盡其詳,可以說應有盡有。
3、《左傳》中保存了豐富的社會歷史思想和價值觀。桓公六年隨國大夫季梁說的“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即“以民為本”的思想,就是突出的代表。揭示歷史變化的規律,像晉國的史官史墨所說的:“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這是歷史變化的必然規律。這是非常可貴的思想。統治者應該充分懂得這個規律,時時戒惕,勵精圖治,才不會被百姓拋棄,不會被歷史拋棄。此外如“和”與“同”的哲學觀念、“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說、知易行難觀念,以及眾多的經典格言如“多行不義必自斃”(《隱公元年》)、“驕奢淫逸,所自邪也”(《隱公三年》)、“善不可失,惡不可長”(《隱公六年》)、“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莊公二十四年》)、“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僖公二十四年》)、“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宣公二年》)、“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宣公十二年》)、“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成公十三年》)、“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襄十一年》)、“茍利社稷,死生以之”(《昭公四年》)、“為政者不賞私勞,不罰私怨”(《昭公五年》)等,這些反映了春秋時期人們所具有的價值觀、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真實地反映了歷史,深刻地影響著后人,成為中華傳統文化中的精華。
文學的讀法
朱自清先生說:“《左傳》不但是史學的權威,也是文學的權威。”(《經典常談·春秋三傳第六》)許多人喜愛讀《左傳》,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是把它當作文學作品來讀的。馬悅然甚至說:我對先秦文學的《左傳》《莊子》非常感興趣,而且在閱讀和朗誦中受益匪淺。直到若干年之后,當我80年代初期患膽結石痛得坐立不安時,我默誦著《左傳》和《莊子》里的章節,頓時覺得疼痛減輕了許多。可見《左傳》的魅力。
文學要有情節和細節,文學要寫人物,文學要用文學的語言,文學可以虛構,文學要有詩意,等等,這些,在《左傳》里都可以讀到。其實《左傳》里的文學表現手法,可以說應有盡有,下面擇要而舉幾例。
1、《左傳》善于以情節和細節來解譯歷史和寫人
《左傳》是以情節、細節和人物形象來解繹歷史的。《春秋》經文中的一句話,在《左傳》作者筆下,往往演繹出一個長篇故事,許多章節,則宛如小說。如隱公元年《春秋》經所記的“鄭伯克段于鄢”這一事件,經文僅六個字,《左傳》作者增加了莊公寤生、共叔段請制、祭仲之勸、克段于鄢、潁考叔食肉、大隧母子相見等情節,把事件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不僅如此,整個事件的情節還頗有戲劇性。再如晉文公重耳流亡列國十九年,《春秋》經文無載,《左傳》在僖公二十三、二十四年中細述了重耳奔狄、季隗待子、乞食野人、醉遣、觀裸、過鄭、答楚、謝罪懷嬴、河邊誓舅、寺人披進見、介之推不言祿等一系列的情節與細節,組成了一篇重耳流亡的故事。細節描寫中,如桓公元年以“目逆而送之”幾個字寫宋國華父督垂涎孔父之妻的嘴臉;襄公二十六年寫衛獻公流亡多年后回國時對迎接者的不同態度,都是極其精彩的細節描寫。昭公元年寫鄭國公孫楚、公孫黑爭搶徐無犯之妹,則猶如一篇三角戀愛小說。《左傳》中的戰爭描寫,都是不僅記載戰爭的原因和結局,而是把戰爭中的許多細節,描述得生動有趣。
《左傳》作者善于寫人。對于春秋時期形形色色的人物,作者不但寫得形象生動,還寫出了人物性格。如《鄭伯克段于鄢》一章,寫出了春秋初年梟雄鄭莊公的城府、謀略與虛偽。《晉公子重耳之亡》和《城濮之戰》寫出了重耳從一個胸無大志的公子哥成長為霸主的過程。著名人物楚靈王,作者不是簡單地寫出他的“好”與“壞”,而是通過一系列的事件,揭示其多側面的性格特征,雖可列入“昏君”系列,卻也是極其出彩的人物。再如鄭國的子產,是《左傳》中寫得最出色的人物之一,在長達四十多年的時間里,子產以其出色的才干,妥善治理內政,巧妙處理與諸侯國之間的關系,維持了鄭國的安定。子產也成為被歷代人們稱道的賢臣。總之,《左傳》中出現的人物有三千多個,寫得特別出色的有一百多人。作者是自覺地或是不自覺地寫出了特定歷史時期內的形形色色的人物。
2、文學的敘事語言
用敘事學的理論來說,《左傳》的敘事既有全知視角,也有限知視角。《左傳》敘事無所不在,事件各方都能知曉,這是全知視角,在《左傳》中比比皆是,不用贅述。限知視角是通過小說人物的視野觀察人物和事件,最典型的是成公十六年晉楚鄢陵之戰的“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一節;此外如桓公元年華父督見孔父之妻曰“美而艷”,昭公四年叔孫豹見兒子豎牛“黑而上僂,深目而豭喙”,都是如此。
《左傳》的行人辭令歷代為讀者所津津樂道。這是《左傳》最重要的特色之一。僖公三十年燭之武退秦師的說詞,析之以理、陳之以勢、誘之以利,有很強的邏輯性。子產的辭令最為出色,或針鋒相對,或以屈求伸,或折之以理、服之以巧,或綿里藏針,表現出極高的才辯。再如《呂相絕秦》一篇,結構整飭,排比對偶,敷張揚厲,氣勢恢宏,開啟了戰國辯難之風。
3、《左傳》里的虛構情節
虛構情節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作者的懸想虛構,如宣公二年鉏麑觸槐而死之前的自嘆。又如僖公二十二年春,晉太子圉質于秦,將逃歸時與嬴氏有一段對話,此乃夫妻間的密謀,外人何以知曉?無非來自作者的潛擬。二是夢境描寫。筆者統計過《左傳》里面的27個夢,都是出于虛構的。這些夢境描寫,或是作者用來預言事件的結局,或是用來揭示人物深層心理,或是敷采人物性格,都是文學的手法,它把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統一起來了。
4、《左傳》里的詩意描寫
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寫鄭莊公與姜氏大隧之中母子相見,“公入而賦”,“姜出而賦”,雖具有戲劇性和諷刺意味,但還是不乏詩意的。宣公三年寫鄭國的燕姞夢蘭而生鄭穆公,留下了“夢蘭”這一著名典故;宣公四年寫楚令尹子文的誕生,頗具神話色彩,加重了這位杰出人物的傳奇色彩;成公九年寫楚囚鐘儀樂操南音不忘故國而為人稱道,等等,都是頗有詩意的描寫。它們顯然已經不是單純的歷史記事,而是文學描寫了。
以上所述,以三種方法讀《左傳》,庶幾得其精髓矣。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