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平
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寫書、刻書、藏書和治學傳統的歷史古國,汗牛充棟的古代典籍是我們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也是古圣先賢留給我們的豐厚文化遺產。一批優秀的藏書家,多方籌措資金,全身心投入刻書、藏書活動中,將其作為畢生追求的事業。為了防止圖書散佚損毀,他們制定家規家訓,要求子孫后代恪守不移,將藏書視為世代傳揚的家業。一些著名的文獻學家,精勤治學,嚴謹述作,精心培養家族投身學術研究,逐漸形成了一些名垂青史的學術世家。家風家訓是維系這些文獻家族、書香門第的重要紐帶,是經過幾代甚至幾十代人的共同努力形成的智慧結晶,也是留給我們的寶貴精神遺產。
孜孜不倦,克勤克儉,努力搜求珍本秘笈,刊印傳布后世
宋王明清《揮麈余話》記載,五代后蜀宰相毋昭裔,年輕時期家境貧寒,無力購書,曾經向朋友借閱《文選》《初學記》等書,朋友面露難色,這讓毋昭裔很受傷,立誓將來顯貴之時,“愿刻板印之,庶及天下學者”。毋昭裔后來果然做了后蜀宰相,踐行了自己的諾言,出資興學,雕印《文選》《初學記》《白氏六帖》,及儒家九經、《史記》《漢書》《后漢書》等史書,“兩蜀文字由此大興”。文獻學史上將毋昭裔視為私家刻印圖書的先河,毋氏一族也因此善事廣積福德,“家累千金,子孫祿食”。(宋王明清《揮麈錄》、焦竑《筆乘》)
明末江蘇常熟毛氏一族,是著名藏書大家,世代耕讀傳家。至毛晉時,自幼喜好刻書,對刻書事業有著發自內心的熱愛。有朋友擔心毛家因此敗家,對毛晉的父親毛虛吾說:“公拮據半生以成厥家,今有子不事生產,日召梓工弄刀筆,不急是務,家殖將落。”這時毛晉的母親給予愛子堅定支持:“今不幸以鋟書廢家,猶賢于樗蒱六博也。”(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一)毛母認為,即使刻書敗家,總比沾染賭博不良習氣敗家要好。這是一位有著遠見卓識的偉大母親,因此也造就了一位偉大的刻書家、藏書家。毛氏汲古閣刻本享譽后世,名傳海內外,至今是明刻本的經典之作,嘉惠學林,毛氏一族也因此得以不朽。
清代著名文獻學家葉德輝在《書林清話》里,對歷史上愿意捐資刻書的同行大家贊美,說他們“或子孫祿食,或亂世報家,或數百年版本流傳,令人景仰”。(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一)在中國傳統社會,文人士大夫的人生理想是能夠建功立業,流芳百世。《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借穆叔之口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刻書傳之后世,嘉惠學林,是古代文獻學家追求“不朽”的重要動力,也是他們踐行不朽追求的主要途徑。張之洞在《書目答問》里勸人刻書,他說:“凡有力好事之人,若自揣德業學問不足過人,而欲求不朽者,莫如刊布古書一法。……其書終古不廢,則刻書之人終古不泯。”“且刻書者,傳先哲之精蘊,啟后學之困蒙,亦利濟之先務,積善之雅談也。”(張之洞《書目答問》附《勸刻書說》)張之洞認為,刻書花費不菲,需要非常高尚的情操和道德才能勝任,無異于積善修德,善莫大焉。
勤守家業,如履薄冰,制定家規家訓,確保圖書聚存,傳之子孫后世
宋代史學家、政治家司馬光是一位了不起的藏書家,家藏萬卷,晨夕閱讀,勤學不倦。但是面對這萬卷藏書的歸宿,司馬光在家訓中說道:“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盡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盡讀;不如積陰德于冥冥之中,以為子孫無窮之計。”將一生集聚收藏的圖書傳給后世子孫,司馬光似乎并不放心,也不認為這批書一定會發揮應有的用途,所以他主張為子孫世代長久計,要多積陰德。但是清代著名學者葉德輝則不這樣認為,他從一個文獻學家立場出發,認為積德、積書可以并重,并且認為“今有一事,積書與積陰德皆兼之,而又與積金無異,則是刻書也”。( 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一)積陰德對一個政治家來說大有可為,積書對一個藏書家來說是應有之義,但對一個文獻學家來說,刻書并傳布后世,才是職業素養。
刻書容易,藏書難,藏書世代相傳難上加難。明清易代時期著名學者黃宗羲在《天一閣藏書記》中感嘆:“嘗嘆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寧波范氏天一閣是江南地區著名的藏書圣地,被認為是中國現存最早的私家藏書樓。其建筑布局和范氏制定、完善并歷代恪守的祖訓,保證了天一閣藏書的世代相傳。天一閣建于明嘉靖年間,由當時的兵部右侍郎范欽所建。天一閣得名,相傳因范欽在翻閱碑帖時,看到元代文學家揭傒斯書寫的龍虎山《天一池記》,該帖上有飽含易學思想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句,范欽從中得到啟發,決定按照這一思想建造藏書樓,目的是防火。(全祖望《天一閣碑目記》)范欽去世前,將家產分為藏書和萬兩白銀兩部分,長子范大沖繼承了七萬余卷藏書,次子繼承了白銀,由此形成了天一閣“代不分書,書不出閣”的祖訓。(全祖望《天一閣藏書記》)范大沖在維系和補充天一閣藏書的同時,也建立了維系天一閣藏書的族規,規定藏書歸子孫共有,非各房齊集書櫥鑰匙,不得開鎖。天一閣藏書制度非常嚴苛,如“煙酒切忌登樓”,“代不分書,書不出閣”,外姓人不得入閣,不得私自領親友入閣,不得無故入閣,不得借書與外房他姓,女子不得入閣等,違反者將受到嚴厲的處罰,還制定了防火、防水、防蟲、防鼠、防盜等各項措施。這些制度有力地保護了天一閣藏書的完整和世代相傳。外人不得登閣的規定,直到1676年范光燮時期才有所更動,范光燮破例允許著名學者黃宗羲登樓閱讀天一閣藏書,并為天一閣編制書目,撰寫《天一閣藏書記》。黃宗羲在文中贊揚范氏后人:“范氏能世其家,禮不在范氏乎?幸勿等之云煙過眼,世世子孫如護目睛。”范光燮是范氏家族以私家藏書嘉惠學人第一人,他曾傳抄天一閣百余種書籍供士子閱讀,打破了范氏藏書秘不示人的傳統,采取有限開放的態度有效利用私家藏書,無疑是開創性的。乾隆帝詔修《四庫全書》時,范欽八世孫范懋柱進呈天一閣珍本641種,數量上名列全國第二,但質量一流,包含大量珍本、善本,這也是天一閣對中國圖書文化事業的巨大貢獻。可惜的是,清末民國戰亂時期,天一閣藏書深受戰亂和盜賊之苦,多有損毀,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后,才得以妥善保管。
范氏天一閣樹立了一個非常典范的藏書大家形象,影響到當時的很多藏書家。如光緒年間任職總理衙門章京的浙江會稽范迪襄,就以天一閣為榜樣,多方搜羅圖書,甚至在生活艱難,無以為繼的時候,也在勉力保存,不致其散佚。范迪襄的曾祖父就為官期間,就用微薄的俸祿多方購置圖書,太平天國時期盡毀,家境寬裕時又多方搜求,為此不惜節衣縮食:“家無長物,冬一敝裘,逾五十年。”“嘗因無以為炊,持之易米。然皆作官時自得之本,先世遺書則未嘗使缺一卷。”(邊首春《書范師近事》,范迪襄《廉讓閑居書錄》附)不免令人喟嘆。
清代乾嘉時期的著名藏書大家、文獻學家黃丕烈,酷愛收書,對待藏書的態度也影響到家人,其“祭書”行為成為文獻學史上的佳話。黃丕烈在每年歲終,召集兒孫輩齊聚藏書處,并邀請友人舉行“祭書”典禮,還留下《祭書圖》。“祭書”這種活動,開創自黃丕烈,可見他本人對圖書的珍愛到了何種程度。祭禮這種活動,在傳統儒家社會,是非常嚴肅慎重的,具有“慎終追遠”的意義,黃氏除了表達對圖書的寶惜珍重之意以外,一定是通過身體力行告誡子孫后代認真對待書籍,必當敬之如神。
不固步自封,態度開放,開獻書流通之門,允許圖書借閱傳播
藏書家大多不善營生,為刻書藏書節衣縮食,甚至傾家蕩產。將辛苦積累的珍貴圖書視為私產,不輕易外借、出售,甚至秘不示人也無可厚非。但藏書的意義,不能嘉惠學林,也要給子孫后代閱讀學習的。葉德輝說:“蓋一人獨賞之物,不如千人共見之物之足征信。非秘藏,亦非稗販,固不欲貽人口實焉耳。”(《書林清話敘》)這是他論及自家藏書編目,向世人展示時說的一段話,由此可見他是一位態度開放的藏書家、文獻學家,而不是一個書販子、固守陳規的人。前述天一閣范光燮就是這樣的藏書家,為此獲得了歷代學者的贊譽。
明代著名文學家宋濂回憶幼年讀書的經歷,很幸運他遇到的是慷慨賢達的藏書家:“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于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余,余因得遍觀群書。”(宋濂《送東陽馬生序》)宋濂從藏書家處借閱圖書抄寫,不避嚴寒,精確計算好時間準時歸還,所以他遇到的藏書家大多比較慷慨,這樣的經歷也讓宋濂成長為一位喜獎掖后進的優秀學者。所以藏書家對學人的影響,是深刻而多方面的。吝嗇的藏書家刺激催生了五代后蜀毋昭裔這樣的私家刻書,慷慨的藏書家培養出一位德高望重的伯樂。
明清之際的著名學者、藏書家、文獻學家錢謙益,以藏書多而自喜,但也很“嗇傲”,片紙不肯出借。相比而言,同時代的另一位藏書家、被文學史上視為“浙西詞派先驅”的曹溶,就豁達開通許多。曹溶著有《流通古書約》一卷,首次提出古書流通法,指出歷代藏書家重收藏輕流通的危害,認為中國古籍散佚的重要原因是藏書家將其藏書視為私有珍寶,百般愛惜,不愿公諸于世,致使許多有價值的圖書成為孤本,一遇天災人禍,往往不能保全。作者建議藏書家互相傳抄所缺圖書,或將所藏珍本刻版刊行,他認為,這樣做可以有功于古人,既保證了珍藏不出門,又能使藏書日益豐富,各地皆可行。這在文獻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對推進古籍的流通,更好地保存古籍作出了很大的理論貢獻。據曹溶記載,錢謙益非常喜歡到曹溶家翻書、借書,但錢氏卻吝嗇至極,從不借書與他:“昔余游長安,堂上列書六七千冊。宗伯間日必來,來則遍翻架上,遇所乏恒借抄,如是數四。余私冀異日遂可借宗伯書也。”后來曹溶請求向錢謙益借閱路振《九國志》和劉恕《十國紀年》,錢氏先應而后悔約。后來錢氏絳云樓遭遇火災,藏書悉數焚毀,錢謙益痛心疾首,對曹溶說:“我有惜書癖,畏因借展轉失之,子欲得《九國志》《十國紀年》,我實有之,不以借子。今此書永絕矣!”(曹溶《絳云樓書目》后記)實在是藏書史上一段令人啼笑皆非、撫掌嘆息的事。曹溶鑒于錢謙益絳云樓藏書毀之一炬的慘劇,總結經驗教訓,提出了《流通古書約》,以“書不出門”為期,允許藏書家互相借抄,留存珍本古籍,傳之后世。這樣的做法,獲得了當時幾大藏書家族,如昆山徐氏、四明范氏、金陵黃氏的贊譽,共同遵守為藏書家流通書籍之法,影響比較大。這些做法,皆可視為家族的楷模,也為子孫后代迎來了崇高的敬意。
藏書而讀,勤于著述,擔負學術振興的責任
藏書家辛勤收書、刻書而不讀書,無異于入寶山而空回,守荊玉而不識。清末四川合江藏書家李光祐,沒有特殊的嗜好,只喜聽讀書聲。咸豐十一年(1861)兵亂,光祐“盡取所讀書籍載之以行”,同治三年天下大饑,仍“竟日把卷讀,其聲瑯瑯,曰:‘書味勝于芻豢也。”(俞樾《春在堂雜文·霽嵐李君傳》)頗有點孔子在齊,聞聽《韶》樂“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覺。
古代藏書家大多是文獻學名家,選擇善本,親自校勘,形成了很多精校、精注、精評本,成為學術史上的經典著作。乾嘉時期的著名樸學大家、江蘇高郵王念孫,撰有《讀書雜志》,“一字之證,博及萬卷”,精于校讎。其子王引之也是著名的學者、文獻學家,深得王念孫的欣賞和栽培,撰有《經義述聞》三十二卷,《經傳釋詞》十卷。“高郵二王”乃真正的學問大家,父子二人經學成就卓著,精于校勘、音韻、訓詁之學,“王引之………乾隆間第一流之經學大師也。”(蕭一山《清代通史》)“就精審而言,在小學、校勘的成就及其學風的謹嚴等方面是非常突出的,在清代考據家實難有過之者。”(孫欽善著《中國古文獻學史》)
乾嘉時期的另一文獻學大家黃丕烈,被譽為三百年來藏書之“巨擘”、乾嘉以來藏書之“大宗”。黃氏如同大多數嗜好聚書的藏書家一樣,平生沒有聲色犬馬之好,唯獨喜歡購書,遇到善本、異本不惜破產購置。尤其嗜好宋版書,時人無出其右者,自好“癡絕”。家藏有宋版書百余種,將藏書處命名為“百宋一廛”,著名文獻學家顧廣圻為之寫《百宋一廛賦》,黃丕烈親自作注,一時傳為佳話,藏書目錄《百宋一廛書錄》也是文獻學史上重要的私家藏書目錄。黃氏每得一書,必撰寫題識,每書有一二通,甚至多至七八通。去世后,光緒年間潘祖蔭輯錄這些題識,刻《士禮居藏書題跋記》六卷,后來繆荃孫、江標等人陸續輯補刻錄。這些題識多率性而為,極具黃氏個人色彩,記載了收書過程中的軼聞掌故,以及古書版刻異同源流等,具有很高的文獻學價值。藏書之外,黃氏又喜刻書、校書,特別是他與著名校勘學家顧廣圻的合作,一直是文獻學史上的佳話。當時人評價他“非惟好之,實能讀之。與其版本之后先,篇第之多寡,音訓之異同,字畫之增損,及其授受源流,翻摹本末,下至行幅之疏密廣狹,裝綴之精粗敝好,莫不心營目識,條分縷析。”(王芑孫《黃蕘圃陶陶室記》)治學態度近乎苛嚴。在清代學術史上,黃丕烈以一個文獻學家的身份,為乾嘉學術的繁榮,作出了極大的貢獻,也因此給后世留下一筆豐厚的文獻遺產。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