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丹
晚清以來,西方關于中國的觀察文本層出不窮。從衛三畏的《中國總論》、盧公明的《華人的社會生活》,到明恩溥的《中國鄉村生活》,西人的研究不僅包含著對異國的好奇,還有傳教等復雜因素。在西方的有色目光下,中國形象難免遭受歪曲。而中國對此的回應,起初是沉默,后逐漸發聲,出現了陳季同《中國人自畫像》、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和林語堂《吾國與吾民》等作品。隨著更多華人自覺投身到向西方介紹中國社會的行列,對西人偏見的反駁之聲從情感上的撥正,漸趨于理性的分析,《中國鄉村與城鎮生活》(Village and Town Life in China)一書,便是中國人首次以社會學的視角觀察中國,以學術方式面向西方展現中國社會生活的著作。書中理性論述了中國的家族制度、社會組織、佛教之影響等方面,這在中國鄉村社會學乃至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可以說有著某種開山之功。本文試圖梳理此書撰寫的來龍去脈,闡釋其內容結構,并探討其學術價值,努力為這部華人用英文出版的最早的中國社會學著作進行歷史定位。
一
20世紀初,陶孟和與梁宇皋赴英國求學,就讀于倫敦大學經濟學院。陶孟和名履恭,以字行,1887年出生于天津,家學深厚,先于私塾就讀,后赴日本、英國求學。留日期間他曾與同學編譯出版了兩卷本的《中外地理大全》,廣受歡迎。他在英國師從著名的社會學家韋斯特馬克、霍布豪斯,與馬林諾夫斯基是同學,還加入了當時有名的費邊社。梁宇皋1888年出生于馬來西亞,1908年到英國深造。陶、梁兩人結識并成為學友,都對社會哲學和比較社會研究充滿興趣。兩位中國留學生在汲取英國社會學、人類學的理論知識的同時,也在打量西方,審視自身。
1912年,陶、梁二人想要給西人編纂一部論述中國社會生活的書籍。動筆之時,陶孟和才強烈感到,個人的經驗實在有限,而中國的歷史則是如此漫長。他翻檢古今書籍時,又覺史書、方志中關于百姓生活的內容,多屬文人舞弄筆墨所為,偶有論及之處,也往往是陳詞套語,簡略空泛。中國人對于日常生活向來不加措意,平民百姓在歷史中一般也都只是沉默者。在缺乏相關統計數據的情況下,要認知和書寫有關問題,還是應該盡可能多地去采用文獻來進行定性和理論分析為好。
1913年,在韋斯特馬克的社會學研討課中,陶孟和曾上交自己的課程論文《中國的家族制度》,后來這篇論文發表于英國的《社會學評論》,彼時他的老師霍布豪斯正好擔任此刊編輯。1915年,陶、梁合著的《中國鄉村與城鎮生活》一書正式出版。其中有關鄉村生活、家族、鄉村社會等幾部分,是梁氏參考陶氏的《中國的家族制度》一文而寫成,陶孟和則補撰了書中有關城鎮管理、社會生活以及中國佛教等部分。最后,該書由霍布豪斯作序,作為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經濟政治研究叢書”中的《社會學專刊》第四種出版。
二
《中國鄉村與城鎮生活》一書采用西方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觀察視角撰寫,全書大體分為三部分:鄉村的內在運作;城鎮管理與城鎮生活;佛教對中國的影響。在初版序言中,霍布豪斯強調此書旨在“幫助英國人了解中國生活”,以回駁此前西方流行的對中國專制的政治制度、陳舊的家族體系、落后的祖先崇拜的那些慣常的批評,進而據此指出中國人家族生活的道德價值、犧牲精神及社會功能。書中一個突出特點是時常將中西進行對比,并與西方的中國研究進行對話,注意反駁西人的一些偏見。
第一部分主要介紹以家族為核心的社會制度,包括家族、祠堂、村廟,考察鄉村生活的內在運作。最為重要的是指出中國的家族體系并非陳舊不堪,而是承擔著多種有效的社會功能。鄉村以家族為中心,實現了司法、教育、公共衛生、道路交通各個方面的自我管理。在皇帝為頂端的金字塔等級秩序下,鄉村擁有無可比擬的自治性。在鄉村和城鎮的管理當中,家族的道德價值、社會和政治功能得到體現:家族作為中國最重要的社會組織,是社會生活之基礎。家庭生活成就了個人犧牲的精神,發揮贍養、社會救濟的作用。作者指出,從社會學的角度看,中國家族是家族社會主義(family socialism)的典型。其中,祠堂不僅是聯結家族和宗族的紐帶,還發揮著公共教育、修路等作用;鄉村中的祭祖現象,并非原始落后的祖先崇拜,而是凝聚家族力量、寄托慎終追遠之情的途徑;村廟是鄉村的社會活動中心,除了和宗祠重疊的管理功能,還處理大小犯罪案件,可在未來中國鄉村的改革中轉化為公共機構。書中強調,村民的自我組織和管理相當完善,對來自外界的干預也最為戒備和反感,因此任何必要的改革都只能從內部進行。
第二部分,則是對中國城鎮管理的介紹。作者將中國政治概括為:中國政府由民眾組成,為了民眾,但不總是經過民眾。皇帝、官員的職責都是照料人民,清朝管理者是守護人,士農工商各司其職,沒有形成明顯的社會階層分化。從中央政府到地方衙門,形成了金字塔形的等級制。城鎮管理簡要,知縣是縣級層面唯一的政府官員(sole government official),地方實行保甲制。作為父母官和政府的具體化身,縣官要教育百姓、處理案件、收取賦稅、主持祭孔和考試等。家族、士人圈子、商人行會、藝人團體等由職業構成的組織,以及自發形成的小規模社會救濟和互助團體,構成了協助知縣進行管理的社會組織。齋戒教、兄弟會等秘密社團也流行于民間。同時,書中還以一個中國人的生命歷程為序,考察其從出生開始,如何在關系之網中生存并發揚利他主義的精神,由此展示中國人的城鎮生活,對女性地位、教育方法、婚姻制度、娛樂活動等都有探討,并力圖糾正那種認為中國家族體系陳舊、習俗和傳統成為負擔等所謂的西方偏見。
第三部分,專門介紹了那些受佛教影響的風俗和傳統,討論佛教如何形塑了中國社會。文中批駁了那種認為佛教只帶來偶像崇拜、中國道德精神僅僅來源于儒家而沒有佛教因素的觀點,認為佛教滋養了中國人的哲學、數學、天文學,由佛教帶入的道德觀念彌補了孔子的教誨,有關佛教的典禮、儀式則提供給人們祈禱之途。盂蘭盆節及目連救母的故事,和中國原有的孝順、慎終追遠的思想契合,豐富和明確了中國人關于地獄的觀念。佛教還增加了公共娛樂的機會,豐富了戲劇元素,帶來極樂凈土、輪回轉世、不朽、菩薩等觀念。總之,佛教對中國智識、精神影響深遠,是豐富而非替代了原有的本土文化。
該書在西方出版,文中無處不在的“我們”等字眼,以及反駁西方對中國婦女地位低下、祖先崇拜、父權制管理等方面過于夸大了的某些偏見和誤解,都顯示出強烈的中國意識。另外,此書的比較研究特征也十分突出。橫向上與西方特別是英國進行對比和類比,如認為村廟集合了英國郡議會和地方法庭的作用;縱向上感嘆中國社會之變遷,對士人圈子的沒落唏噓不已,感慨繪畫、篆刻等娛樂方式都“已被今天平淡的生活沖刷殆盡”,擔憂中國個人主義發展而危害利他主義為核心的家族精神,以及現代女子教育改革的不盡如人意等。作者還以西方的困境為戒,思考中國如何避免英國和其他歐洲國家在工業革命時期所遇到的問題。這些觀點,雖未必都正確或得當,卻可見作者當時的“中國心”所在和對西方近代文明的某種反思。
三
《中國鄉村與城鎮生活》一書面向西方,從中國人的立場出發,對本國的鄉村與城鎮生活進行介紹與研究,可以說開啟了中國人以社會學從事中國研究之先河。但此書并非憑空而來,而是在一系列中西先行文本的基礎之上完成,并啟迪了后來中西學人對中國鄉村社會的書寫。
19世紀下半葉以來,歐美社會學和人類學方興未艾。此書經常指責西方觀察者以他們的邏輯來觀察中國,但由于作者是在英國接受西方社會學、人類學教育,實則也不自覺地在用西方眼光打量自身。這主要反映在作者的理論方法背景、書中對話的對象等方面。首先,該書回應了西方世界對中國及其文明的偏見,這種回應本身,就可見西人作品的陰影。1915年以前,西人中寫作中國社會生活的書籍,聞見錄和研究相互摻雜。其中描寫中國鄉村較為全面的有衛三畏、盧公明和明恩溥的書。而中國人在此之前的相關回應專著,僅有1884年陳季同用法語所著《中國人自畫像》一書。陶、梁合著的書呼應前者,回應了此前西人有關的不公正批判。如指出祭祖是對過去的尊崇、對社會歸屬感的追尋,而非落后的宗教崇拜,家族和長老處理地方事務,是遵循著“無政府主義的或者說自由放任的生活方式”等。書中還將中國社會制度和柏拉圖理想國原則進行類比,凡此都是用混合了西方術語的方式來加以表達。
不僅如此,陶、梁所著《中國鄉村與城鎮生活》一書,在結構與思路上,也與西人相關著述有接續之處。如該書與明恩溥的《中國鄉村生活》(1899年),就都是從中國鄉鎮入手來展現整個中國社會,以鄉村作為中國縮影,將鄉村作為自我管理的組織,并討論過繼和收養現象、婦女地位、互助團體等中國問題。另外,此書的參考書目也包含了不少西方描述中國社會的著作。其中關于祖先崇拜、婦女地位的討論,就對莊士敦的游記《從北京到曼德勒》引用甚多,也多次提及高延的《中國的宗教體系》。這些參考書目不僅反映了作者的學術視野,有時也能直接反映出其知識來源。1923年,陶、梁的書再版,又名 Life and Labour in China,幾乎與英國社會學家查爾斯·蒲司于20世紀初的調查成果《倫敦人的生活與工作》(Life and Labour of the People in London)名稱相似,由此也可以看出此書的學術背景和努力方向。這些學人著作都可歸結為英國社會調查運動興起、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社會學發展以及費邊社成員努力的成果。
對比后來中國的鄉村社會學研究,此書與之雖有關聯,但也有內容上的不同和方法上的距離。該書出版時,中國包括鄉村社會學在內的整個社會學學科都處于起步階段。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與鄉村建設運動緊密聯系,中國出現了一大批以鄉村為研究對象的專著,如顧復主編的《農村社會學》(1924年)、周谷城的《農村社會學新論》(1929年)、楊開道的《農村社會》(1930年)、言心哲的《農村社會學概論》(1933年)等。《中國鄉村與城鎮生活》同樣關注農村,但志不在展示農村全貌,特別是其貧弱落后的一面,更未以后來鄉村社會學普遍所用的“貧、弱、病、私、愚”來歸納農村特點。這與作品本身面向西方社會,作者具有某種文化民族主義傾向不無關系。
陶、梁的書雖以定性方法為主,但對后來者不乏影響,最值得關注的是此書對家庭制度的分析。學者對中國家族的關注由來已久,并非始于陶、梁。此書承接了辜鴻銘對家族制的評價,從社會學角度提出了“家族社會主義”的觀點,并為后學繼承。1884年,辜鴻銘在《中國人的家庭生活》一文中,通過對家庭生活的歷史描繪,指出中國式婚姻以為祖先履行義務為目的,家庭成員聚族而居的制度雖有損個人獨立,卻利于婦女心智發展,中國的道德和社會責任的基礎也根植于家庭關系。同年,在以法語出版的《中國人自畫像》中,陳季同把家庭比作以平等、友愛為基礎的“合作社”;明恩溥則提到中國家庭作為不穩定的社會生活單元,莊士敦也將家族看作社會單位等。但從陳季同到莊士敦,都沒有明確而專門地探討家族的社會功能和道德價值問題。而此書則對家族進行了社會學的解釋,提出了“家族社會主義”的觀點,強調家族是最重要的社會組織,承擔著贍養、社會救濟、犯罪預防與懲治等職能、在家族這個有機體中,個人價值的實現是通過為家族做貢獻的方式得以呈現的,因此,中國家族實際上踐行了某種程度上的社會主義。1925年,著名人類學家葛學溥在《華南鄉村生活》一書中提出了“家族主義”概念,認為在家族主義為核心的社會制度下,所有的行為、標準、觀念都產生或圍繞著基于血緣聚居團體的利益。葛學溥的論點雖有新穎之處,卻并非完全首創。他們都將家族作為中國社會生活的基礎,以家族入手來分析地方運作、道德標準、心態價值,認為村落獨立于國家行政。尤其是他們都重視對孝道和祖先崇拜的分析,認定這是基于血緣的集體精神的體現。20世紀30年代費孝通留英師從馬林諾夫斯基,寫下《江村經濟》,同樣作為中國人寫給西方讀者的著作,也是將“家”作為農村中的基本社群來看待。不妨說他們都是在將家庭或家族作為鄉村的核心這樣的理路下展開論說的。后來西方的中國研究對此書的參考也集中在家族以及引申出來的地方自治等方面,關注孝道、祖先崇拜,或者借用此書“利他主義”的說法。
繼辜鴻銘、陳季同的有關論述之后,此書明確從學術上反駁西方對中國生活的批判,在這樣的過程中又受到西方敘述的影響。可以說,作為眾多鄉村社會學的研究文本之一,此書在中國人的自我申訴和西人的研究中,通過繼承、轉化、撥正,完成了對前人研究的超越,從而對中國的社會生活做了某種自我辯護。也就是說,此書對家庭制度的社會功能和道德價值之研究,不乏學術意義,具有啟迪后學之功。
四
晚清民國時期,中國現代學科建設的先驅們,從不同的西方國家接受各學科前沿教育,并致力于運用與推廣,中國本土的社會學研究由是逐漸興起。其對鄉村的研究,多以實地調查、社區研究和功能主義為主流。在中國鄉村社會學的草創階段,《中國鄉村與城鎮生活》從學術角度向西方描述晚清民初的中國鄉鎮之基本面貌,成為華人研究社會學的開山之作,盡管作者沒有就此問題展開社會調查,也并不直接針對中國本土學界,但其作為華人的那些實際生活體驗仍是可靠依憑。在對前期西人著述觀點的回應中,此書強調了家庭生活的價值、鄉村之自治性和中國城鎮管理的簡便,以及佛教如何在塑造了中國傳統的禮儀、觀念,并提供了家族制度、鄉村自治、城鎮管理、佛教影響等基本概念和命題,從而為后來國人與西方的中國鄉村社會學研究開辟了新的空間。雖然此書帶有一定的文化民族主義色彩,甚至否認溺嬰等現象的廣泛存在,但其對家族制度、女性地位等問題復雜性的揭示,從學理的視角力圖向西方展現中國社會的另面真相,對西方學界顯然具有某種直接的啟迪作用。
中國是歐洲世界的“他者”,陶、梁二人來到歐洲的土地上求學,主動參與到以西文寫作和構建中國鄉鎮生活歷史的活動當中,用混合中西特質的語言來回應西方對中國的認知與書寫,無疑是難能可貴的。我們不能將其簡單歸入普拉特所說的“自傳式人種志”,認為此書只有史料價值而無學術價值。此書以英文寫作,面向西方讀者,展現出一個中國人眼中的中國鄉村生活,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自有其獨特地位。在寫作中,作者自覺運用社會學、人類學的方法,開啟了國人以社會學方法研究中國鄉村乃至中國社會的先河。書里既有情感與方法的結合,也有不同視角的切換,作為國人面向西方的首部社會學著作,其學術價值和文化意義都不應被忽視。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