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某深
15世紀末新航路開辟、地理大發現以后,人類真正進入全球化時代,環球考察成為可能。幾個世紀以來,西方人進行環球考察的比比皆是,而在中國,則遲至晚清時期才有人進行環球考察。
晚清第一個環球考察的是海關官員李圭。光緒二年(1876年),是美國開國百周年紀念,在費城舉行博覽會。中國第一次以官方名義參加博覽會,具體經辦此事者即是李圭。其《環游地球新錄》即記此行經歷,起自光緒二年四月二十一日由滬啟行,取道日本,順游長崎、神戶等處,抵美國后,遍歷舊金山、華盛頓、紐約、費城。歸經英國倫敦、法國巴黎而至意大利,取道蘇伊士運河,舟行紅海中,入新加坡,而西貢,而香港,至十二月初四返滬。水陸行程八萬二千三百余里,往返八個多月,正好繞地球一周。
《環游地球新錄》詳記費城博覽會、中國留美幼童學習生活情況,介紹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蒸汽機,還介紹了抽水機、挖泥船、打字機、縫紉機、制磚機等機器,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世界最新的技術發明成就。
卷四為《東行日記》,記從上海出發途經日本前往美國,及從美國繞道歐洲回國的經歷。開篇《地球圖說》云:“地形如球,環日而行,日不動而地動。我中華明此理者固不乏人,而不信是說者十常八九。圭初亦頗疑之。今奉差出洋,得環球而游焉,乃信。”早在明末,來華的意大利傳教士艾儒略用中文寫了第一本世界地理著作《職方外紀》(成書于1623年),介紹了地理大發現以來最新的世界地理知識,首次向中國人介紹了歐洲的世界地理學說,包括地圓說等,但過了二百多年,中國人卻“不信是說者十常八九”,李圭最初也是持懷疑態度,直到親身進行了環球考察,才相信了“地形如球”的事實。
值得注意的是,李圭的《東行日記》在正式出書前曾交由《申報》連載,赴美之前,李圭已與《申報》約定,沿途寄發文字,記述旅途見聞,隨時刊發,實際上,李圭已成《申報》的“特約記者”。《申報》從1876年6月7日至1877年2月6日,曾分10期刊載李圭的《東行日記》,署名“環游地球客”。只是連載文字和正式出書有所不同,像1876年6月7日《申報》發表時所寫的“余將動身時,頗畏出洋之難,至此則毫不覺難”,是當時沒有經歷過遠洋航行的人的普遍感受,成書時卻刪除了。1877年李圭寫成《環游地球新錄》,1878年出版單行本,《申報》于7月15日刊出上海通商海關造冊處告白:“寧波新關文案李小池(李圭,字小池)先生,前年奉委赴美國觀會,自上海登舟經日本,越大東洋,抵美國。復涉大西洋,過英法各都,歷印度洋回上海,環游地球一周,水陸八萬二千余里,往返八閱月,有奇著《環游地球新錄》一書……前經謄呈總理衙門并北洋大臣,今由海關造冊處排印,分派各處售賣……欲不出戶庭而知海國事者,當購閱之。”從李圭的署名“環游地球客”及《申報》的連載和廣告,可知他們深知李圭環游地球及著作《環游地球新錄》的意義和價值。
李圭之行之后,才有同文館總教習——美國人丁韙良再次進行環球考察,并寫了《西學考略》。1880-1882年,同文館總教習丁韙良利用請假回美國探親機會,作了一次環球學術考察,遍游了日本、美國、法國、德國、英國、瑞士、意大利等國,回來后用中文寫了部《西學考略》,向總理衙門匯報。
《西學考略》分為上、下兩卷。上卷記錄其各國考察經過,下卷對世界教育發展作了總體介紹。他介紹明治維新后的日本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在美國,他考察了西點軍校、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并總結了這些名校的特色。他拜訪了發明大王愛迪生,對愛迪生發明電燈作了最早最全面的介紹。書中關于西方院士制度及紅十字會的介紹,在中文文獻中都是最早的。
將流亡國外變成環球考察之旅的,康有為大概是第一人。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被迫流亡海外,直至1913年11月才得以歸國。在這十六年中,他游歷了法國、英國、德國、美國、加拿大、意大利以及日本等國,也到訪過印度等曾經有過文明輝煌但近代以來逐步走向衰敗的殖民地國家。康有為回國后,曾請著名篆刻家吳昌碩刻過一枚朱文小字印章,上刻:“維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他還以略帶自嘲的口吻審視自身的流亡經歷:“兩年居美、墨、加,七游法,五居瑞士,一游葡,八游英,頻游意、比、丹、那,久居瑞典,十六年于外,無所事事,考政治乃吾專業也。”(康有為:《共和平議》,1917年)不僅僅是記名勝古跡、風土人情,而是著意考察各國政治,這正是康有為所寫游記的最大特點。這一點,康有為之女康同璧作過簡明扼要的概括:“其考察著重于各國政治風俗,及其歷史變遷得失,其次則文物古跡,凡關于掌故者,無不考核研究,摩挲殆遍。”
康有為曾打算將對歐洲的游歷著為《歐洲十一國游記》,但后來只有第一編《意大利游記》和第六編《法蘭西游記》成書。康有為寫作這兩部游記的目的,在《意大利游記》自序中說得很明白,是想通過對西方的實地考察,為中國尋找解決問題的藥方,而他就是嘗遍百草的神農。因此這兩部游記名為游記,實則是政論,從中可看出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的政治思想。除這兩部游記外,康有為還寫了不少游記刊登在報章雜志,有的游記則僅有手稿,岳麓書社將這些材料匯集起來,編成《西班牙等國游記》《英國游記》《德意志等國游記》,收入“走向世界叢書”。
清朝重臣進行環球考察,應以李鴻章為最早。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沙皇尼古拉二世舉行加冕典禮,李鴻章作為特使,前往祝賀,并順訪歐美。從正月十八日由北京至天津,三月十八日抵俄國彼得堡。其后至德國、荷蘭、比利時、法國、英國、美國,至九月返京復命。《李鴻章歷聘歐美記》記錄了其出訪經過。書中有不少有價值的細節,值得一記。如在德國時,在柏林用X光檢查赴日訂約時受的槍傷,這可能是中國人首次用X光檢查。李鴻章在德國曾與鐵血宰相俾斯麥相見,兩人相見時,老遠就“遙相揖”,走近了相互握手,李鴻章稱俾斯麥“西拉內的”(殿下),俾斯麥則稱李鴻章“勞黼鐵納絲”(閣下),李鴻章向俾斯麥請教了中國復興之道;在比利時訪問時,克革烈槍炮公司贈送大炮一尊,并派人專程送到中國;在英國時,李鴻章觀看焰火表演,煙花閃現出華文“李中堂福壽無疆”七字,讓他驚嘆不已;李鴻章還為英國女王在留言簿上題詩:“飄然海外一浮鷗,南北東西遍地球。萬綠叢中兩條路,飆輪電掣不稍留。”詩名《倫敦火車道中口占》,結果英國女王不明其意,請中國駐英使館羅豐祿翻譯,羅翻譯為:“遠行之客,如海上之鷗,浮過大洋,足跡遍于東西南北。但見終歲常青之松柏中,有路兩條,車輪瞬息飛去。”
皇親國戚環球考察,則以載振為最早。1902年,英國君主愛德華七世將舉行加冕典禮,載振奉出使英國之命,兼應比、法、美、日諸國之請,行程八萬里,為時一年多,進行了一次空前的環球考察。由于其是1901年實施“新政”以后首位到國外考察的滿族親貴,因此他的政治觀點頗值得注意。書中談及他出國前后對憲法的認識,出國前他對憲法的認識淺顯,而且將憲法比附《春秋》,更是荒誕不經。到日本考察后,則認識到“日本立國,首重憲法”,憲法宗旨,“則定主權之所在,定人民之權利、義務,定主權之關系及權限”,認識大大深化。尤其是對國家主權四要素(獨立不羈、完全無缺、至尊無上、獨一無二)的概括,簡明扼要,代表了當時清朝官員的最高水平。他還談了對英國政治的看法,“英雖稱君民共主之國,然實民權為重、君權為輕”,一切政事“皆出于議院,君主簽字畫諾而已”。不過民權雖重,并不會對君權構成威脅,這是清末新政期間之所以熱衷實行君主立憲的重要原因。此外還對印度貧弱衰敗進行了分析,印度酋長非常講究虛榮和排場,本來英國接待外賓的最高禮遇是鳴炮二十一響,而為了滿足這些印度酋長的虛榮心,英國接待這些酋長時鳴炮至二十七、三十一、四十一乃至上百響!按照這種做法,英國國君是印度皇帝,如果他臨幸印度,鳴炮豈不是要上千響?他還說,印度閉目塞聽,不了解世界大勢,因循茍且,不思振作,心如死灰,就是清朝的前車之鑒。
除此之外,清末還有幾次被記錄的環球考察。
陳琪的《環游日記》是他于1904-1905年進行環球考察的日記。1904年受湖南巡撫趙爾巽派遣,他參加美國圣路易博覽會,調查實業,并往德國考察陸軍。陳琪于光緒三十年(1904年)四月二十九日從上海啟程,經日本橫濱,訪問美國舊金山、圣路易、紐約,后至英國倫敦、法國巴黎、比利時布魯塞爾,從意大利乘船回國,次年二月二十七日回到上海。陳琪親詣總統居住的白宮,見白宮并無森嚴戒備,平民可隨時入內游玩。他對美國人樂于捐資興學極為贊賞,評論說:“出其私產以謀公益,其公德心之勃發,令人生愛生敬,有不能自己者”。
書中談了不少華商赴圣路易博覽會受美苛待情況,“小本商人橫被罰稅,大半虧蝕。蓋正稅已占貨價之半,況加罰耶?華商來美,一受美國人之輕侮,二入口登岸之抑制,三貨稅之苛罰,四驗貨耽誤日期,以致華人吃虧不少”。他提出:“抵制之法,惟有約廣東上海商會不受美商運來之貨,則美國之面粉、木板、棉布、洋油四者無銷路,而南美東美之制造廠必歇業矣。”1905年,國內爆發大規模的抵制美貨運動,此可謂抵制美貨的先聲。
《環游談薈》是清朝滅亡前夕張元濟環球考察的記錄。宣統二年(1910年)二月,張元濟自上海出發,經南洋,入紅海,抵倫敦,赴比利時、荷蘭、德國、奧地利、匈牙利、瑞士、意大利、法國游歷數月,渡大西洋,前往美國、日本,耗時十多個月,做了一次環球考察旅行。他所到之處,往往將所見所聞與國內情形作對比,常常令他扼腕嘆息,希望中國振作、改革、自強的心聲呼之欲出。船經蘇伊士運河,埃及海關檢疫人員上船檢查,當時埃及還未能自主,而“中華堂堂自主之國,而船舶入口,檢疫者率為白人”,“事之可恥,孰有甚于此者耶”!他還注意到埃及境內,雖然有英國、法國所辦的郵局,但必須貼埃及郵票,而中國境內外國人所辦的郵局,“則悉用其本國郵票”,“是視吾國猶不如埃及也,可恥也夫”!書中談及歐美小學生動手能力很強,還從歐美各國教育普及程度,提出要加強國內的“貧民教育”。
金紹城《十八國游記》是他1910年考察日、美、英、法、比等18國的政治制度、審判制度、法律、監獄等實況的游記,是研究西方法律制度及清末司法改革的一部重要參考書。1910年10月,在美國華盛頓召開第八屆萬國刑律監獄改良會,清政府首次應邀組團參加會議。時任大理院刑科推事的金紹城因“熟諳中外法律兼精西國語文”,被遴選為專員,與李芳等人赴會,并沿途考察歐美各國監獄及審判制度。七月二十日,從上海乘坐輪船出國。九月二十九日至十月初四日,參加在華盛頓召開的監獄改良會。會議結束后,又花了十個月的時間,考察西方的司法與監獄制度。
游記的內容大致可分為兩部分,一是出國前在國內考察監獄及審判制度的實況,二是在國外的考察見聞及感受。
在巴黎,他參觀了“康巢海古監獄”。法國大革命時,路易十六世皇后即在此關押、受審并處死。但是僅僅過了兩個月,捕捉路易十六世皇后的人亦被關押在此,“僅十三小時而被殺”。殺人最多的一次僅一天就處死了884人,監獄血流成河。他認為法國大革命開始不過是要顛覆政府,以實行君主立憲,結果“乃始則覆王政,既則覆君主立憲,其后則革命黨中互相屠戮”。路易十六皇后相貌娟好,路易十六“親開議院,亦無大失德”,“徒以優柔寡斷,身遭大戮,為天下笑”。至于法國大革命之起因,追根溯源,“則路易十四世之窮奢極侈”,埋下了禍根,“洵可為專制之殷鑒”。此外,“法國刑法之殘酷,亦為釀成革命之一大原因,故亂黨之起也,首先擊破巴黎大獄”,“所望我國反對改良監獄、刑法之酷吏其三思之”!
在君士坦丁堡,正好碰上土耳其革命,國王被廢黜。“途經舊時大臣之第,革命時已取而充公,其大臣則禁錮于監內。”當地監獄協會會員薩丁培告訴他,前國王專制猜忌,“以背駝故諱‘駝字,鼻大故諱‘鼻字,年老故諱‘老字。其他‘自由‘平等字樣,皆于字典中削去之”。實行恐怖高壓統治,全國有偵探五萬人,“偵探有告密,輒捕其人而殺之,或縛以巨石而沉之海中”。鼓勵告密,以致告密成風,“有子告訐其父者,則殺其父而賞其子,民間致父子不敢相親,朋友不敢相信”,“民間重足而立,道路以目”。此次新黨革命,前國王試圖阻止,但眾叛親離,“新黨之首領掌陸軍,謀為改革。王偵知之,以重賞招之,不至,使警察往則警察降,派親兵往則親兵又降。遂率兵逐王,而立今主”。對于土耳其革命,他評論說:“所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非歟?”“專制之禍,可為殷鑒也。”
在倫敦,金紹城親往審判庭,觀察審理案件。書中記錄了三個案件:第一案系“醉后裸下體而行于市者”,判罰金;第二案系車夫醉酒駕車,亦判罰金,“因貧不能足額,限一星期逐日分繳”;第三案系婦女爭選舉權肇事案,“投石擊下議院,并聚眾毆辱巡警”,抓獲一百五十人,分別審訊。被拘禁者僅十余人,余均釋放,“蓋因爭選舉權乃政治上之犯罪,且多系大族女子之有學問者……故對于此案政府特別從寬發落云”。
中國與歐洲審判制度有何不同?在答巴黎記者問時,他直言不諱指出:“西人審案重證不重供,而中國則重供不重證;西人審案有律師,而中國則禁止訟師,二者全然反對。”
對于美國如何訓練民眾熟悉“三權分立”,書中記有一則趣事:“令幼童投票選舉某為議員,再公選一人為總統,并選出二人訂定法律,一人專司裁判,若干人為巡警,若干人為律師。越數日,幼童自議律三條,一曰不得竊取粉筆到處涂抹,二曰不得將廢物到處亂擲,三曰聽講時不得顧他人耳語。議既定,經議員認可,總統裁定,然后通過。告之曰:此為爾等公同議定之法,有不遵者,必互相糾察。于是幼童無一人犯此者,行之大有實效,且暗寓立法、司法、行政三權之意義于其間。”真可謂“從娃娃抓起”!
書中記與法國漢學家沙畹、微希葉,英國漢學家伯希和的交往;記在意大利參觀但丁故居;在法國憑吊茶花女墓;觀看法國人飾演中國故事的戲劇。這都是有價值的東西文化交流史料。
金紹城在美國和意大利三次觀看飛行表演,對西方人的冒險精神贊譽有加。但是對于美國白人欺侮黑人,怒斥為文明國之野蠻行徑;對于英、美工商業發達進步,而兼并日甚、貧民日多,憂心忡忡,“恐將來或不免有社會革命之一日”。
不過社會革命沒有發生在英美,卻發生在中國。回國之前,清朝斷絕了他們的經費供給,他們只好四處籌款,極為狼狽。歸國后五個月,辛亥革命爆發,仿佛是為“專制之禍,可為殷鑒也”下了一個注腳。
以上記述的環球考察,除康有為、張元濟,大都是以官方的身份,考察內容主要是關于西方社會政治、司法、科技、教育情況,而關注千奇百怪的自然現象、帶有探險性質的考察,則一個都沒有。
作者單位:長沙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