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作生
北米那哈撒縣沙灣岸石棺群勘察
一、考察石棺群
時間:2018年5月14日
踏勘地點:北米那哈撒縣沙灣岸
地理位置:北緯1.4°;東經125°
當地向導:徐啟忠(北蘇拉威西省華文教育協調機構主席)、Ferni-Kalalo(沙灣岸石棺群管理處解說員)
石棺群整體:北米那哈撒縣地處蘇拉威西島最北端,石棺群所在地的沙灣岸村,距離萬鴉老以東偏南25公里處。
石棺群分上、下兩層,上層是一座高約30厘米的平臺,下層在地面之上,兩層石棺數總計144座。石棺群總體朝向北方。每座棺上有“屋檐”:由兩片石板鍥成“人”字形狀,將石棺蓋住,密封度很高。石棺呈長方形,形制基本統一,但在規格上也互有差異,殮裝孩童的石棺高約1米,而最大的一座高約1.96米。一般多為一人一棺,亦有三人一棺的。
據石棺葬區管理員介紹,這片石棺葬區,上層臺階的石棺年代久遠,而地面上的石棺年代則稍晚。石棺里的主人都是部落長官或其后代。
葬區外墻墻壁,有當代人的立體壁畫,其材質似為水泥,內容敘述石棺制作之過程,以及人在亡故之后被安葬的過程。
由于沒有確切史料佐證,因此管理處工作人員的講述,多是經過開棺之后,根據尸骨的實際情況來進行的。為我做講解的是 Ferni-Kalalo 女士,時年31歲,圓臉,唇厚,鼻稍平,膚色較白,米那哈撒族人。她告訴我,她的姓Kalalo(音“加拉若”),亦為蒙古人姓氏,她是沙灣岸村土人,這是她小時候長輩就告訴她的。
這里的石棺,大多數是原址上的,亦有少部分是從其他村莊遷移過來的。北蘇拉威西省文化部還在該省的其他農村地區發現過一批散落的石棺,皆為古跡,統觀起來,總數要超出現在的數字(總計約340座)。關于石棺的年代,有說距今800多年,也有說距今1600多年的,口徑不一,印尼學術界目前尚未對其有權威的考證和評價。石棺群外墻處有一座規模甚小的博物館,里面展品很少。石棺里陪葬品多被盜走,目前館藏僅有幾件瓷器和青銅短劍。管理員說,由于人手少,制度松懈,這些藏品早晚難逃被盜之噩運。
二、對石棺圖像白釋讀
1.石棺圖像釋讀之一:石棺群分組排列,整齊有序,每座俱北向。
這種葬制與米那哈撒地區其他民族的喪葬方式完全不同。2010年夏,我在東爪哇之泗水和日惹兩地踏勘,曾經訪查過當地的一些墓葬(當地土著墓葬和寺廟的華人墓區),均未見過此種豎立如屋的石棺。
又考元代墓葬,在中國內地有無發現石棺的考古記錄呢?
1975年6月至8月,內蒙古文物工作隊在大青山以北進行古文化遺跡調查時,于紅格兒地區的宮胡洞、烏蘭湖洞以及潮魯溫克欽三地發現了石頭墓和石板墓,間或亦有石棺,這些古跡的時間跨度從隋、唐到金、元。
1975年5月至6月,黑龍江省博物館考古人員與哈爾濱師范學院歷史系學生聯合組成文物普查隊,在內蒙古新巴爾虎右旗達石莫鄉東南約15公里的哈烏拉山發現一處規模宏大的石板墓群,計分東墓區和西墓區,墓葬分組排列,整齊有序。墓主具有明顯的蒙古人種特征,哈烏拉山石板墓屬于北方草原地帶的游牧民族是可以肯定的。
以此比照北米那哈撒縣沙灣岸石棺群,該石棺群亦分組排列,整齊有序。但是有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現象,就是它們總體俱朝向北方。對于這一特殊現象,至今仍然無人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
余考證石棺群整體朝向北方這一特殊現象,“即彼等靈魂所詣之地也”,其寓意一如南宋攢宮。南宋攢宮,即宋六陵。顧炎武說:“昔宋之南渡,會稽諸陵皆曰攢宮,實陵而名不以陵?!睌€宮,暫厝之棺槨,昭示死后亦不忘祖先來自中原。
古代草原游牧民族為何會使用石棺作為墓葬呢?有學者認為他們之所以用石板為墓,蓋因木材缺乏,大自然生態制約所致。但是,遠在萬里之外的印尼蘇拉威西島,森林繁茂,木材取之不盡,那又為何不用木棺而采用石棺呢?筆者認為:石棺的主人及其后代均承襲了祖制。
2.石棺圖像釋讀之二:人物造像及衣飾、冠冕特征。此處取2個不同面部表情的人物來釋讀。
圖1中的人物造型有三大特征:頰大顴高,鼻平唇厚,頭面圓。著對襟衣,凹后領,這件對襟衣,不但袖口肥大,且下擺也較肥大。對襟上無系帶,收腰。雙腳蹬靴。人物雙手叉于腰間,嘴微微抿起,瞠目,發怒,似武士。人物頭頂上的帽子(冠冕)以及兩掌均遭到毀損。
圖2中的人物造型頗類圖1,即頭面圓,頰大顴高,鼻平唇厚,唯面部表情不同,雙目平視,臉微露笑容。坐姿,雙腿稍彎曲,亦雙腳蹬靴。此幅圖像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頭上戴著三齒形冠冕。
首先關于無扣對襟衣。我們會生出一個疑竇:蒙古族的傳統服飾是蒙古袍。其服右衽,無領,衣肥大,長拖地。以紅、紫等色綢緞帶緊束腰部。既然如此,那么這種對襟衣就不會出現在具有蒙古傳統的石棺中。
筆者曾就此問題向時任內蒙古博物院院長的陳永志請教,陳院長曾說:“反觀當時的歷史情況,在酷熱的赤道線附近,若是穿著袍子打仗,反而有違歷史事實。”
再者,在水軍之中,南方人(福建、江西、湖廣三地)占比九成以上,他們的穿著習慣與蒙古族也不同。
不僅如此,我曾在內蒙古博物院三樓的基本陳列展里見到過此種衣飾真品。這件對襟衣保存完好,絳紅色,無領,中短袖口,面料上綴有乳黃色花案,色彩柔和而素雅。忽必烈入主中原,在服裝文化上吸取了漢文化的特色,即便在蒙古人聚居的大草原,亦有上層貴婦穿起了漢服對襟衣。
又,根據沙灣岸石棺群古跡園區講解員Ferni-Kalalo介紹,這里的石棺造像均取自死者生前的形象,而我們若從其姿態和形狀來看,可以讀出他們活著時的場景,那是絕不同于一般庶民的生活。考石棺畫上的人物,有數次出現三齒形冠冕。再看圖3之中的人物,是一位臉上留著胡須的長者,他戴的就是三齒冕,此種帽子亦非普通百姓之冠冕,說明死者的官銜很高。而通過他兩腮的濃須,可以判斷這是一位典型的穆斯林教徒。他的身份可能是“怯里馬赤”,意為“通事”,也就是今天說的翻譯官。蒙古族人征服各國,言談多借助通事。元朝官衙多設立怯里馬赤,以便于在異域進行語言溝通。
關于三齒冕,我們可以從“窩闊臺加冕禮”圖像(圖4)和“阿八哈汗和他的子孫”圖像中(圖5)得到印證。這兩幅圖像中,窩闊臺和阿八哈汗所戴的冠冕皆為三齒形。
而在印尼,無論古今,皆未見戴帽者,更遑論三齒形冠冕。
各種形象中,有著戴帽與土人“布纏頭”的區別。需要厘清的是,在古代的爪哇及其附屬小國,亦有以布纏頭的風俗。比如,《明史》中說,文郎馬神國(故址在今印尼加里曼丹的最南端馬辰,鄰近蘇拉威西島。印尼文Banjarmasin,音班賈爾馬辛),“男女用五色布纏頭,腹背多袒,或著小袖衣,蒙頭而入,下體圍以?!?。用布纏頭,腹背多袒,我在仔細勘查所有的石棺過后,此種畫面確實出現過(圖6和圖9),如圖6,不過畫面中的人物,其下巴尖,有兩巨乳,未穿衣,頭纏布,布條有一端從左耳旁拖曳而下。人物呈半蹲狀,手舞足蹈,碧玉年華,這是當地一個典型的土著裸女,其特征逗人奇趣。以此纏頭旁有布條拖曳之形式,再逐一比照前所言及的戴冠冕者,兩者毫無共同之處。
3.石棺圖像釋讀之三:昭示不同人種的婚配。圖7共有3個人物造像:一個主角立于中央,另外2人用面龐來替代。主角刻工極為精細,雙目炯炯有神,鼻子細巧,嘴巴微啟,下巴渾圓。無論是五官,還是服飾,都可用英俊帥氣來形容。尤其是雙手的刻畫,拇指叉開,其余四指并攏,指縫所用的線條,紋理清晰而柔美。而其身上所穿的對襟服飾,設計得繁復又靚麗。我在2018年6月5日赴呼和浩特向陳永志院長請教這幅圖片,他用手指著這張圖上有2個尖下巴的人面,一語點出了要害,“純種的蒙古人,他們的臉龐不會是這樣尖尖的”。
為什么同一幅圖片之上,會出現“一圓二尖”的形象?元軍征伐爪哇,史書上沒有出現攜帶家眷的記錄。元軍專為打仗而來,攜帶眷屬會有諸多麻煩??墒牵坏┝髟u國,繁衍子孫,他們的配偶就肯定是當地土著無疑,一若逗留在勾欄山的水軍“飄然長往”。再舉一例:在前面說過的文郎馬神,中國的水手上岸,“女或悅之,持香蕉、甘蔗、茉莉相贈遺,多與之調笑?!毕憬?、甘蔗,皆寓意男性生殖器也。若女與華人通,父母發覺,便削其發,以女配之,永不聽歸。女苦發短,問華人何以致長,答曰:“我用華水沐之,故長耳。”其女信之,競市船中水以沐。華人故靳(奚落)之,以為笑端。華人商船的到來,除了刺激當地貿易和香料種植業的發展,也促成了色情業的繁華。船員們與當地女子結下了深厚情誼,一些人在南洋滯留不歸,成家立業。
所以,我們若再回頭探討為什么同一幅石棺圖片會出現“一圓二尖”的滑稽事情,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石棺群的人物造像,每個人物的眼睛,皆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用雙圓圈來表示,圖8一如現在兒童的卡通畫,疑卡通人物之雙目即取材古人也。如上舉例的幾幅,此再舉一幅,見圖9,雖為土人女性(或元人之妻)特征:尖下巴,布纏頭,腦后披巾,但眼睛之描繪,乃雙圈。
此種繪畫手法,在《內蒙古巖畫的文化解讀》第36組圖中的圖877里出現的雙目,其藝術手法也是同出一轍。該巖畫位于小徠殆溝的巖面上。
雖然內蒙古小徠殆溝的巖面與北米那哈撒縣沙灣岸石棺群年代不同,但是它們所傳承的藝術表現手法卻是“同宗同源”。
4.石棺圖像釋讀之四:圖騰主題是龍。
在現場踏勘時,還有一類圖案引起我的極大興趣,那便是有關龍的圖案在許多石棺畫面上的反復出現,成為一種圖騰。這些龍圖騰刻工粗樸而生動,而不同的石棺上,龍圖騰表現出來的雕刻技藝亦略有變化,給人以栩栩如生之感。
而且這種龍常常是單一或多個出現在一座石棺圖畫中,其中一石棺上的龍,竟然有四條之多,它們是由四個龍頭拼合而成。見組圖10,在這6幅圖畫上,我們可以看到各種形狀的龍,“龍身短,無足”是它們的共同特點。再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它們有一個不可忽視的細節,這些龍的造像形態各異,但均有角,其中還有2條龍長著翅羽,即有翼龍也。
歷史上的龍圖騰,大多有角,郭璞《山海經圖贊》云:“龍魚一角……飛鶩九域,乘云上升?!?/p>
元代后期的龍,其頸細、唇長,在細節上更為具體。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此組圖畫中得到印證:每條龍,其嘴唇都很長,夸張而有韻動感,這也形成了“石棺龍”的主要特征。
或質疑曰,既然石棺有元人的文化元素,而蒙古族圖騰是狼或其他猛獸,這又如何解釋?毋庸置疑,對于蒙古民族的祖源傳說,《元朝秘史》開宗明義說,是從蒼狼白鹿開始的。
忽必烈入主中原后,也接受并融合了漢文化,包括龍圖騰。
這類圖案是域外的華人思念故土卻不能歸葬故土而留下的文化印記。筆者于2010年1月,在菲律賓蘇祿西王府達威達威省(Tawi-Tawi)的孟皋(Bongao),踏勘明朝鄭和下西洋軍士本頭公廟和祀祠,在大殿的門外,設有三足香爐,爐壁四周,環雕雙龍噴火之圖案。而且從地理位置上看,菲律賓的達威達威與印尼的北蘇拉威西島僅隔一條蘇拉威西海峽。
另外,除了龍的題材,石棺群里還發現有太陽和蓮花的圖案(圖7、龍圖騰組圖之舞動的雙龍與圖11)??梢哉f,龍、太陽和蓮花,這三樣反復出現的圖案,是構成石棺群蒙漢文化的主題。征之爪哇諸土著圖騰,皆無類似者。
三、石棺群的年代
關于沙灣石棺群之年代,遍覽群棺,找不到具體年代的記錄。
那么,可否從石棺畫中尋找到蛛絲馬跡,用以證實其年代的印痕呢?
在一座具有蒙古人特征的石棺上有戳紋印記(見圖12),戳紋為六個菱形,呈連續性排列,位于該石棺“片瓦”之右側。此種幾何圖案組成的戳紋印記,筆者曾在內蒙古博物院的基本陳列中看到過相似的圖案。再者,相關的蒙古族文物,《呼倫貝爾民族考古大系——新巴爾虎左旗卷》一書“遼代陶器”章節中有此類似戳紋陶器片數枚,其圖片說明是:“腹部有刻劃的雙凹弦紋和三角紋”。
通過仔細勘查,還在石棺上發現一個顯示出文化特征上的重要細節,即墓主年代稍晚者,還刻有“M”字母(見圖13),而早期的石棺則有戳紋而無此字母標識。
蒙文甚難描摹,早期流寓在此的元軍,多為漢人,他們不識蒙文,但亦不會標識“M”,“蒙古”一詞最早出現在印尼的古碑中,應為荷蘭文“Mongoli”,概在明末始出現。1512年,一心想壟斷香料貿易的葡萄牙人來到這里,1607年荷蘭人在望加錫(KotaMakassar,為印度尼西亞南蘇拉威西省的首府,亦是蘇拉威西島上最大的城市)建起殖民點,嗣后荷蘭的勢力在島內逐漸擴展。這座刻有大寫“M”字母的石棺,墓主落葬年代應在16世紀初。
結? 語
綜合以上的踏勘和考證,發現有三:
其一,諸多石棺上反復出現了龍圖騰,以及太陽和蓮花圖案。
其二,生活在米那哈撒地區之特殊族群,無論從姓氏抑或語言上分析,都帶有元人的諸多歷史遺痕。
其三,一些刻有“M”字母標識的石棺,為荷蘭文對“蒙古”名詞之縮略,其落葬年代應在荷據蘇拉威西島之后,即17世紀晚期。
至元三十年(1293年)夏,印尼北蘇拉威西省米那哈撒地區曾經生活著一支元朝水軍殘部,他們娶土女為妻,結縭生子,繁衍后代,死后被族人葬于石棺(棺內亦間有其土著妻妾和子女)。石棺已知總數144座,俱朝向北方,其寓意先人來自北方的中國,棺上雕刻龍圖騰或太陽等圖騰,帶有顯著的傳統中原文化特征,所雕刻之人像,亦具有“面橫闊,顴骨高,鼻稍平”等時代特征。
作者單位:上海海事大學鄭和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