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先生回鄉(xiāng)散記

金少庚

一

5月28日上午的唐河，初夏的陽光柔和地普照在這塊古老的大地。11點30分，宗璞先生乘坐的房車緩緩地駛進了唐河迎賓館。

當(dāng)這個91歲的老人被隨行人員攙扶著走下車，坐在輪椅上時，賓館的姑娘們送上了一束綻放的鮮花。我看見，她慈祥的面容綻放出欣慰的笑容。

先生是前天坐高鐵趕到駐馬店的，在那里休息了一個晚上，租了一輛房車趕回故鄉(xiāng)。以她這樣的高齡和有些虛弱的身體，一路奔波之辛苦可想而知。

但沒有什么困難能阻止這個老人回故鄉(xiāng)的熱切心情。

前年7月4日，我在北京先生的家中，拜訪了她。她當(dāng)時就說：“有生之年一定回故鄉(xiāng)看看，喝幾口家鄉(xiāng)東河的水，嘗一碗羊肉胡辣湯，捧一把黑土帶在身邊。”

先生為了和家鄉(xiāng)人吃頓午飯，被推進餐廳時，專門服了6粒速效救心丸。

午餐中，由于她手神經(jīng)麻痹。吃菜喝水須她的侄女幫助進食，她很喜歡吃烤紅薯。先生很激動，她說：“進入河南境內(nèi)時看到一望無際的金黃麥子，自己的心情就激動起來了，回鄉(xiāng)的感覺塞滿了心胸，幾千年來這神奇而偉大的土地養(yǎng)育了我們，我們應(yīng)該感恩大地，感恩它們對我們?nèi)祟惖母冻龊秃駡螅覀冊诖蟮氐呐嘤虏粩嚅_拓創(chuàng)新，發(fā)展拓寬人類的文明史詩。進入故鄉(xiāng)唐河境時，那一刻讓我思緒萬千，故土的味道是那么的親切、厚重，讓我憶起了很多，當(dāng)然我想的最多的是父親對我的教誨。”

聽著先生并不連貫的語言，不由得對她更加肅然起敬。一個高齡老人對故土的情懷和眷戀之深讓人對她敬而仰之。

談起這次回鄉(xiāng)，她有些感慨也稍有遺憾地說道：“早有回故鄉(xiāng)之想法，都是因身體因素而耽擱，這次終于坐在這里，恍若白日做夢，終于實現(xiàn)了心愿，只是給家鄉(xiāng)人添麻煩了。”說話間有些歉意流露出來。

談起她的書，先生說早些年她把自己的一本手寫書稿捐給了縣圖書館，小說雖然不是最中意的，但字體卻是自己最中意的。

我欲再索其手稿，先生爽朗地笑了：“早已被瓜分完了。”一掃剛才的思鄉(xiāng)之愁眉。

或許，這就是大師的情懷，這就是先生的風(fēng)骨。

二

午飯還沒吃完，宗璞先生因身體原因便坐輪椅回到房間休息了。我坐在賓館的沙發(fā)上，忽然間想起飯余間有人談起先生的散文《紫藤蘿瀑布》一直在初中語文課本里當(dāng)范文，我卻似乎是在上初中時沒有讀過這篇文章？或是當(dāng)年還沒選入？或是我忘了？但記得的是后來在她的《宗璞文集》中讀過，又似忘記了內(nèi)容，當(dāng)即萌生了再讀一遍的想法。

驅(qū)車在城區(qū)書店轉(zhuǎn)了一圈，終于在一家個體書店購買了這本載有先生《紫藤蘿瀑布》的七年級下學(xué)期的課本。

中午的陽光柔和而溫情，賓館大廳窗外的幾株梔子花兒雖稍顯枯黃卻香味猶在。

《紫藤蘿瀑布》的文字表述猶如一絲絲甘甜的梔子花香和草露滲入了我的心田，細品則余味更濃。

“花和人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幸，但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

“……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壯的盤虬臥龍般的枝干，不斷地流著、流著，流向人的心底。”

“……我浸在這繁密的花朵的光輝中，別的一切暫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寧靜和生的喜悅。”

多么優(yōu)美，多么入心入肺的文字呀，只悔當(dāng)初讀時為何沒有細品？今日見了先生，又讀此文，頓覺內(nèi)心安靜了許多。

課本仍在翻著，在這個中午我忽然間回到了讀書時的少年時代，回到了那遙遠的記憶深處……

我尋找著自己歡快的少年影子，尋找著東河灣的水流之聲……

有幸與先生午餐，有幸重讀初中時期的課文，讓我又打開了美好時光的尋找之旅……

感謝先生，也感謝窗外的幾株梔子花在這個中午帶給我沁入心脾的芳香。

三

當(dāng)宗璞先生懷抱鮮花向位于馮友蘭紀念館前的父親石像前敬仰時，我的心中有些莫名的感嘆與哀傷。91歲高齡的大師懷著對故鄉(xiāng)、對父親的思戀之情，拖著虛弱帶病的身子，奔波千里趕回故鄉(xiāng)，可見其對故土依戀，對父親的深情。

在馮友蘭紀念館的友蘭生平展廳，她望著自己年輕時的塑像，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她笑著說：“我什么時候穿花裙子了？手里還拿著詩經(jīng)呢？”

在馮門旺族展館里，當(dāng)工作人員向她介紹自己和愛人蔡仲德的圖像時，她表情凝重，用手指著蔡仲德的圖像，喃喃道：“我感覺到這個人才是我。”又指著自己的圖像說：“那個人才是他。”我站在一邊，從內(nèi)心深處體感到了她這句話的寓意，對她更添敬仰之情。

她指著一邊的八角桌說道：“我和父親經(jīng)常在這個桌子上喝茶，好些道理就是在日常論道中教育傳授給我的。”

在參觀友蘭館其間，有一個從祁儀趕來的宗璞先生的親戚抱著兩個孫子，跟在宗璞先生身邊，向宗璞喊著九姑，不停地介紹自己。原來，她的爺奶早些年得到馮家的照顧，渡過了生活難關(guān)。一家?guī)状硕几屑ゑT家，聞聽宗璞回鄉(xiāng)，便從鄉(xiāng)下趕來相見。

宗璞撫摸著兩個三四歲的小孩，開心地笑了，似乎是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候的歡樂記憶之中。

“照個相留個想念吧。”她對這個向她叫九姑的女士說道，鄉(xiāng)親鄉(xiāng)情溢于言表。

聽著先生的語言，望著先生那滿頭白發(fā)，忽生感慨：今朝一去，何日重來？

此刻，夕陽和晚霞更加絢麗多彩，映在馮友蘭紀念館上，更映在這位老人身上，熠熠生彩。

四

進入祁儀鎮(zhèn)的小街，毛毛細雨開始淋漓拉扯地下著，宗璞先生端坐在輪椅上，凝神望著故居院中的銀杏樹、臘梅樹，似乎是在這一刻陷入了遙遠的思緒。樹仍在，植者已遠行。時光如無聲無息的風(fēng)一樣從身邊滑走了，讓人無有察覺，回首時已滿頭銀發(fā)，怎不令人心生感慨？上次回鄉(xiāng)至今已有12年了，那時她談吐溫雅，步履穩(wěn)健，而今語速緩慢，需有人幫助才能行走。

先生要看看東河的水，她望著幾近干涸、荒草叢生的河床，自語道：“水都到哪里去了呢？”

她又要去附近的祁儀小學(xué)看看，聽著校園內(nèi)瑯瑯的讀書聲，她很開心地說：“聽到孩子們的讀書聲，仿佛讓我回到自己的那些讀書歲月。讀書多好呀，多讀書才能增長知識，才能使我們偉大的民族振興。”

在雨中，先生又來到自己爺爺馮臺異、奶奶吳清芝的墳?zāi)骨凹漓搿勺鎵灺裰T家祖先的骨骸，幾棵松樹，一道圍墻在這里守護著逝者。

宗璞先生奔波一上午，或是身心俱疲，或是憶起那些年月的往事，她沒有下車，只是打開車窗，凝視著墳塋，表情十分沉重，之后她又關(guān)上車窗。這一刻，我能想到這個91歲老人復(fù)雜、困惑、思戀、懷舊之心緒。

故土的每一個枝葉、每一條河流都是先生牽掛的心事。我忽然間想到一句話：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

五

宗璞先生回故鄉(xiāng)唐河的四天時間里，我始終陪伴左右，因為年齡原因，先生上下車需有人攙扶，行走靠輪椅，跟人交談需她的女兒馮玨附在她耳邊助釋，但先生的思維清晰，記憶猶新。

在她的身上，我感覺到了一個大師的風(fēng)骨，還有她對故土的眷戀之心。

吃飯時，她喜歡吃家鄉(xiāng)的烤紅薯，芝麻葉面條。她說：“這味道在哪兒也吃不來的，上次回家，就感受到這些家鄉(xiāng)飯食的味道了。”在她的堅持下，每日三餐早上一個饃，一碗稀飯，一小盤豆芽，中午和晚上，烤紅薯和芝麻葉面條。

我在隨行的幾天內(nèi)，前來拜訪她的各界人士很多。由于視力和聽力的嚴重下降，剛開始她總是聽不清來訪者的姓名，女兒馮玨附在她耳邊說清后，她會爽朗地笑著說：“對對，那一年咱們還在一起吃過飯呢？”或是說：“對對，那一回咱們見過面后好些年不見了。你還好嗎？”談話中總是面帶慈祥的微笑。

但有兩次她卻表情凝重，一次是在紀念館父親的石像前，一次是在先生爺爺奶奶的墳?zāi)惯叀Ｎ以谝贿呁芨惺艿竭@位老人內(nèi)心對親人對故土的難舍之情。

先生能憶起前年7月份我去她家拜訪時送的《馮門望族》一書，說起我的名字，她似有印象，笑著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說聲音有些熟悉哩。”

寫至此，我想起了她在祁儀鎮(zhèn)東河邊那深情凝望的眼神。一個行走用餐都得有人助力的老人，拖著虛弱的身體回故鄉(xiāng)，對這片土地，她是一種多么眷戀呀。

先生回北京了，但她的笑容，她的言談都融進了唐河這片大地，紫藤蘿的香氣也灑了唐河人一身。

六

6月2日的早晨，陽光格外的溫暖，一大群文化文學(xué)愛好者在唐河縣城的迎賓館門前等候著送即將返程的宗璞先生。

先生的臉上仍然是慈祥的微笑，紅潤的臉色氣定神閑，透露出一代大師的風(fēng)骨。

她揮手吿別家鄉(xiāng)的那一刻，嘴唇微抖，稍顯情緒激動，想表達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

先生是從濕地公園里穿行而走的，空氣中飄溢著鮮花的芬芳，雨水的澆灌，驕陽的照耀，友蘭濕地公園早已是蔥蘢一片。她搖開車窗，凝視著緩緩而過的花草、樹木、人流，深情的目光在眼中流淌著，分享著，儲存著。她想把這所有的鄉(xiāng)情、鄉(xiāng)意、鄉(xiāng)土都留在心中，留在靈魂的深處……

先生又在父親的石像前停留了，她撫摸著石像，久久不愿放手。或許是此刻她想起來了與父親之間的深情厚意，或是那笑聲，那沉思時的凝眉，那飯桌上的趣話？只是一切都讓時光帶走了……

先生從家鄉(xiāng)走并不是回京，而是去南陽博物館，那里有父親的檔案、遺物、手跡。她要去那里再看一眼，再搜尋些記憶……

先生從南陽走也不是回京，她要去丈夫蔡仲德老家新蔡縣一趟。

先生5月28日回鄉(xiāng)時，迎賓館窗外的梔子花兒正香，短暫的一周，花兒已經(jīng)凋零，但余香尚存。

明年的梔子花兒仍然會綻放，明年的麥子還會成熟，先生，明年的這個初夏，我們?nèi)栽诩亦l(xiāng)唐河等待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