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旺
一、丫兒來了
姜尕臺的寶光寺倒塌了,廢墟上長出的野林子掩映著也快倒塌的村辦小學(xué),那殘存的頹墻下搭著的窩棚里,住著一個人稱“鬼臉”的老人。我不像其他人那樣害怕他臉上發(fā)亮的疤痕和肉刺。我每次單獨路過野林子,生怕狗獾竄出咬了我的腳背,瓦礫里那些人形怪獸的磚雕石刻,也令人毛骨悚然,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巴不得看到“鬼臉”,好使我的膽子大起來。在丫兒來到姜尕臺后,我不但沒有了害怕反而覺得“鬼臉”有些親近。
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那年,丫兒帶著他十四歲的女兒大步流星地走在姜尕臺的土路上,他那蹼一般的腳板蕩起煙似的灰塵,寬闊的手掌一捏一放地劃著怪異的弧線。他寬闊的臉紅得像落山的太陽,頸項粗短得像擱在兩肩之間的木墩。他穿著短袖的舊軍裝,兩條胳膊現(xiàn)出毛茸茸的光澤,厚實的腮骨和忽閃的目光,隱隱透出一種魅惑,給人的感覺,像個凱旋的將士,又像個還鄉(xiāng)的闊佬。丫兒的女兒高個子,一張臉紅撲撲汗涔涔的,她跟在丫兒后面,丫兒也不理她,與丫兒像兩個陌生的路人。
我很小就聽說我們家有個得勝街的親戚,印象中應(yīng)該是不太親或是根本就不是親戚的那種。我從未見過丫兒,更不說他的女兒了。他的女兒在荊都中學(xué)讀初中,城里的女生我是第一次看到,直覺得明艷生動,驚為仙人。她穿著小列寧服,坐在一把木椅上撫弄她的發(fā)辮,長長的獨角辮從她的后頸蜿蜒到微微前挺的胸脯,拖溜到兩腿之間,差一點就耷拉到了地上。我忸怩著,用腳踢著地上的石子,竭力地透過眼簾偷偷地看她,我不敢太放肆太坦然地打量一個姑娘,結(jié)果我只看見了她腳上晃動著的小紅皮鞋。
屋前的場院里,丫兒和我爸正談著我爺爺失蹤后的種種可能,他總是和我爸抬杠,他說我爺爺沒有死,我爸說早死了。丫兒就到腰里去摸東西,我爸以為他要摸駁殼槍,結(jié)果他摸出一枚放大鏡。
丫兒說:“我能用這鏡子點燃枯葉,就說明我?guī)煾高€活著,信不信由你。”丫兒是我爺爺?shù)乃桔拥茏樱麖牟环Q爺爺為先生。
我爸呵呵笑起來,“蘊文,你發(fā)神經(jīng)吧,這片破鏡子能點燃葉子?”蘊文是丫兒的大名。
丫兒輕蔑地“呔”一聲,“老子用它點燃過日本人的軍火庫呢!”他覺得我爸差見識,比起我爺爺來,我爸一文不值。他決定不再與我爸說下去,剛別過頭去,他就看到了我家對門的姜春翠。
姜春翠坐在小板凳上挖著絆根草。絆根草一年不挖就會長荒。她是姜尕臺小學(xué)的民辦老師,丈夫在部隊服役。現(xiàn)在她撅著屁股使勁地在小鐵鏟上磕著草根上的泥巴,細(xì)碎的泥屑飛濺到白白的頸項里,黑黑的像爬著的小螞蟻。
丫兒正要打招呼,姜春翠紅了臉,眼神躲閃開去。我爸對丫兒撇撇嘴,丫兒不好意思起來,臉上現(xiàn)出三十多年前的落寞。
三十多年前,丫兒經(jīng)常從荊都的晴川學(xué)堂逃學(xué)到姜尕臺玩耍,后來干脆就上了我爺爺?shù)乃桔樱闪宋覡敔數(shù)膶W(xué)生。那時姜尕臺人常逗這個有些乖張的頑童,“丫兒你敢不敢剁根手指?”他會提刀便剁;“丫兒你吃的蘿卜沒洗干凈會鬧肚子的。”他就會在地上蹭得滿手泥,一把抹在蘿卜上大口吃起來。
他現(xiàn)在是荊都市減速機(jī)廠武裝部長,抽調(diào)出來成為了我們大巴岔公社工作組的成員。因為武裝部長有配槍,所以他坐下來的時候,從他的襯衣下就露出了別在屁股上的駁殼槍。
落寞過后,七繞八拐,就又尋著了爺爺?shù)脑掝},我爸不想提爺爺?shù)氖铝耍瑳]搭理丫兒,車身走進(jìn)屋內(nèi),提出一把長長的獵槍來,槍管黑亮锃锃的。我爸拿著槍的樣子就像立在墻邊一長一短的兩根柴火棍,他身材高挑,兩鬢凹陷,顴骨突顯。
我爸說:“你是老部隊了,幫我整整這把槍。”丫兒看到我爸手里的家伙什,察看許久,最后笑了,“老七,哈拉之梭!還有點納辛莫甘的味道呢。”
丫兒蹦出的是句俄語。爺爺失蹤后,他曾四下里找尋爺爺,一路流浪到俄羅斯,稀里糊涂當(dāng)了一名坦克維修兵,他的配槍就是納辛莫甘。從俄羅斯回來后,國民黨軍隊以俄羅斯專家待遇,聘他在坦克部隊當(dāng)了幾年教官。國共內(nèi)戰(zhàn)時,一天大雪夜里,他半夜起解,又被共產(chǎn)黨軍隊抓了舌頭,在共產(chǎn)黨的隊伍里干了幾年,還立了功,退伍后這才回到了地方。
我爸聽不懂洋話,但知道是工藝不錯的意思,就咧嘴笑了。丫兒掂了掂槍身,用探針捅完槍管,又閉著一只眼對著槍管瞄了瞄,全像一副老兵的模樣。他倒騰了一陣,突然對著我爸扣動了扳機(jī),只聽到吧嗒一響,槍機(jī)把藥槽里的余藥打出了一點煙,就像哪家焙焦的豌豆在水里浸了一下。我爸驚魂未定,丫兒卻發(fā)出了哈哈的笑聲,原來丫兒根本就沒有上火藥和鐵砂。
我爸用手扇著面前的煙霧說:“丫兒,下次找個機(jī)會,我們到御湖口去好好地試試槍。”
丫兒靜靜的不作聲,愣愣地看著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這個時候殘陽如血,冷艷的殘光利劍似的穿過樹林,野林子的土路上,現(xiàn)出一種蒼茫和陰森。在逆光的背影里,一個老人埋頭在他的木輪滑板車上,奮力劃行,他散亂的銀發(fā)和臉上的疤痕在余暉下發(fā)出白的反光。丫兒忽然僵硬了頸項,他的目光隨著老者身影飄逸,一副驚呆的樣子,問道:“這不是我的師父嗎?”
我爸哈哈大笑了,邊笑邊說:“蘊文,你又發(fā)神經(jīng)了,這是野林子里的鬼臉,一個乞討老人,我家老爺子是殘眼不殘腿,人家是殘腿不殘眼。”
丫兒對我爸的嘲笑和否定沒反應(yīng)過來,懵懵懂懂了好半天,“哦”了一聲。他說:“好,下次我們到御湖口去試槍。”
我爸見我在一旁懵懵懂懂,對我說:“你曉得他說的師父是哪個嗎?是你爺爺,你親爺爺!”又說:“他呀,前生是個癲僧,他的話當(dāng)不得真的。”
二、爺爺哪里去了
奶奶眼角掛著針腳大小的淚珠,不知是高興還是被煙熏的,“老七,快叫蘊文爺兒倆過來吃飯。”不待我爸應(yīng)答,丫兒搶先回答道:“好也!大媽,我們來了。”然后像給我獎賞似的說:“快叫你曉萍姐過來吃飯。”
我紅著臉對冷落一旁的丫兒女兒說:“曉萍姐,我奶奶叫你吃飯呢。”她輕聲說:“你還曉得叫曉萍姐哦。”說著丟了手中的狗尾巴草,蹦跳著到了我面前,一把拉了我的手往堂屋走去。丫兒和我爸回頭看看我們,搖了搖頭,又相視笑了笑。
兩個男人喝著高粱酒。幾十年沒見面,酒勁打開了話匣子。他們嗟嘆光陰荏苒,世事變幻莫測,談到了那時駐防我們這一帶的國民黨軍隊,像換刀把一樣,去了一撥又來一茬,什么川軍什么桂系。還有那時的革命組織也名目繁多,什么三育社復(fù)興黨黃學(xué)會。有打土匪的有打日本鬼子的,有打共產(chǎn)黨的有打國民黨的。
酒酣耳熱,桌子上只剩下稀湯寡水了,酒話還在反反復(fù)復(fù)絮絮叨叨,他們提得最多的還是人稱姜道明先生的我爺爺。說他古怪神秘而又博學(xué)多才,好端端的一個人,從省城回來時,卻瞎了一只左眼,在姜尕臺辦了幾年私塾后又像一陣風(fēng)似的消失不見了蹤影。
我爸趁著酒勁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樱[著眼睛,搖頭晃腦,嘴里含混不清地叨叨咕咕著:“天地形如雞卵,日猶火月猶水,日行黃道,月春行二青,夏行二赤,秋行二白,冬行二黑;天欲動而不得,地欲靜而不能,天地相連,萬物不生,盤古開天辟地,混茫初開而成陰陽二氣,陰陽交媾漸生人形,于是有了天皇氏,繼而人黃氏繼而五龍氏繼而伏羲氏女媧氏神農(nóng)氏……”
丫兒對這些不感興趣,離了席,蹲著馬步,以掌代刀“嚯嚯”了幾下,說:“老爺子教我的我也記著呢,這是關(guān)公刀法。”說著搖搖晃晃出去撒尿。
我爸沉浸在景仰和懷念里,有些不能自拔,他繼續(xù)晃著腦袋嚷嚷自語著說:“你們有所不知,我家老爺子學(xué)富五車,除詩詞文章外,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物理化學(xué),特別是機(jī)械制造的奇技異巧那是何等了得。老爺子文武雙全,關(guān)公刀法那是爐火純青,那可不是江湖把式,據(jù)說當(dāng)年為籌集革命經(jīng)費,還在武昌城擺過場子呢!”
丫兒尿完尿回來,見我爸還在歪歪扭扭地說著酒話,他帶著尿后的痙攣,肩膀一抽一抽地說:“你以為李重甲追殺你家老爺子,就為報復(fù)刺殺未遂那事?一個堂堂將軍對一介書生窮追不舍,怕是還丟了人家臉面呢!還有我家老頭子賀彼得,你以為他就是做生意的?他和一船窯貨一同沉到江里連尸首都沒撈到,你以為真的是意外?你曉不曉得窯貨底下藏著槍!那是你家老頭子要的一批貨。現(xiàn)如今他的死連個名分都沒有,有人說他是國民黨軍統(tǒng),有人說他是共產(chǎn)黨軍火商,還有人說他是日本人奸細(xì),只有鬼曉得,幸虧死得早,現(xiàn)在翻出來,那還不要了人的命!”
我爸頭歪在八仙桌上,嘟噥著:“你家老頭子還有個死信,我家老爺子頭天都還好好地教著私塾,第二天人就沒了。到頭來國民黨要抓他,共產(chǎn)黨要抓他,日本人要抓他,最后像空氣一樣沒影了。”
我爸的酒勁下去了,好像酒瘋上來了,他哇哇地伏在桌上哭起來。丫兒雙眼潮濕,鼻頭紅紅,鼻翼僵硬地翕動,鼻孔里一根粗壯的鼻毛展露出來。
丫兒說:“師父走后,其實我是看到過他的,在荊都涵蔭草堂,那時涵蔭草堂被李重甲征用,已不再是讀書人聚會喝茶的地方了。先生穿著將校呢子軍服,腳蹬長筒馬靴,左眼不瞎,右手沒握《春秋》,喝令著幾十人的隊伍,門外的牌子上寫著國民黨青年干部培訓(xùn)院。我問過給涵蔭草堂挑過水的姚師傅,姚師傅說那個人不叫姜道明,但我藏在草叢里和他對望了一眼,我明白那人一定是。”丫兒咕嚕著,也一頭歪倒在了八仙桌上。
我在屋檐下的草堆里打瞌睡,“吱呀”一聲,姜春翠家的后門打開了一條縫,朦朧的暮色里,昏暗的燈光潑出門外。她堅實寬厚的屁股撩過我的鼻尖,汗膻和體騷迫使我打了個噴嚏,她才發(fā)現(xiàn)草堆里的我。我看到她慌亂地擠進(jìn)她家的后門,燈光照得她肥厚的屁股一片賊亮。盡管她裝出小解的樣子,我還是曉得她是來聽壁根的。
隨著這片賊亮,我看見了兩只晃動的紅蝴蝶,心遠(yuǎn),心遠(yuǎn)……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聲音飄忽到了空曠的夜里,我看到了呼喚我的人。他高高的個子,身形儒雅,額頭飽滿,腦后披散著霜染似的亂發(fā);顴骨、鼻子、下巴、耳輪,棱角清晰,層次分明,一只獨眼里透出洞穿一切的明亮。這人像是我的爺爺,但又與我曾經(jīng)在神龕里看到過的爺爺?shù)漠嬒翊笙鄰酵ィ钱嬒裼么植诘木€條把我爺爺最顯個性和魅力的地方毫無節(jié)制和不成比例地夸大了。畫像里的爺爺瞎著左眼,毫無神情,像個苦難平庸吝嗇慳摳的人。
……我要喝水,我的聲音像蚊子扇動著翅膀爬不出喉頭。我看見長毛的月亮掛在天上,云烏蒙蒙地飄來,露出稀疏的星星。曠野里了無喧囂,土路上塵埃落定。我灼熱的魂靈蒸騰游走到了姜尕臺廣漠氤氳的蒼穹里,星星點點的燈火從夜幕里擠出來,一個布衣長衫的云形老者,手握《春秋》殘卷,云泥之間,影影綽綽。
我瞇縫著眼睛望去,昏暗的燈光下,沒有了爺爺,我看到大人們的頭湊在一起,臉上掛著不安和焦慮。我奶奶雙眼紅紅的,發(fā)綹從頭上耷拉下來,眼淚把它們粘在臉頰上。我鼻翼翕動,眼淚一下就要涌出來,我想轉(zhuǎn)過身去,卻感到身子被結(jié)結(jié)實實綁住了。
丫兒湊過來,燈光把他臉的一半照進(jìn)了黑暗里,他的嘴一張一合,像個黑洞。我聽見他對我喊,心遠(yuǎn),心遠(yuǎn)。聲音像振動的彈簧,嘶啞厚重,飄飄忽忽,仿佛是我爺爺?shù)穆曇簦址路鹗且傲肿永锕砟樀穆曇簟?/p>
丫兒抽動我的身子,我的血脈賁張開來,直沖腦門。屋頂破碎出了好多漏洞,篩落出無數(shù)銀錢一樣的光斑,脫落的檁子旋轉(zhuǎn)著撞擊著,銀光變成了金星,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消失了,我趕緊閉著眼睛。迷迷糊糊里,我看見爺爺穿著新四軍軍服,腰挎配槍,雙目炯炯有神。我的眼皮鉛一般沉重,看見眼前掠過一片紅光,倏然塌進(jìn)軟趴趴的白色里,好多不曾見過的景象,如我在譫妄里看到的爺爺一樣輕薄地飛揚在我的腦中。
我從未見過我爺爺,荊都城和姜尕臺有關(guān)我爺爺?shù)氖拢窃谖页赡曛螅以诘胤街镜挠洈⒗铩灥乩锏臍埍弦约叭藗冮e聊打趣時的只言片語,特別是丫兒的講述中了解到的。或許以后形成的印象逆向沉淀而提前浮現(xiàn)了,或許因為這次的風(fēng)寒造成的身體傷害在我少年的思想里形成了拐點,我的腦中總是浮現(xiàn)著爺爺?shù)挠白印?/p>
三、油菜花黃
民國二十八年的春天,陽光烤熱了地里的潮濕,樹影化在了霧靄里。一男一女兩個人在遙遠(yuǎn)的盡頭向村莊走來。男人戴著禮帽,拄著文明棍,大塊頭,走路帶風(fēng);女人穿開衩不高的旗袍,額前留有齊眉的劉海,臉如滿月,眼似秋水,一個小手包,一雙小白鞋,像受了委屈而又無法自證清白似的娉娉裊裊地跟在男人身后。
閑散的農(nóng)人看著這對男女,就如看到了西洋景一般,他們對女人更感興趣,有人說一定是洋學(xué)堂的女學(xué)生,有人說肯定是大戶人家的闊少婦。趕路的兩個人顧不得理會農(nóng)人的好奇和鄉(xiāng)村的景致。風(fēng)從村口竄出,微涼。女人在村落巷陌里尋覓,男人直奔村西的寶光寺。
古剎年久失修,香火已絕。前殿只剩下了一堵傾而未倒的山墻,殿后樹木陰翳,一間留有屋頂?shù)膸垦谟称溟g。
男人進(jìn)入前殿。潮氣四溢,墻角有個用半塊檐簾圍成的蝸居,斜臥著的光頭和尚,正發(fā)出鼻屎劃破鼻息的鼾聲。木桶被碰得“哐哐”一響,和尚夢里吼了一句:“哪個!”男人驚出一身汗,一個趔趄,跌在陰濕的瓦礫上,滿手滑膩……
光亮擠進(jìn)廂房的窗欞,映在一個塾師的長衫上。塾師用教鞭磕擊著手掌,機(jī)械地重復(fù)著權(quán)威。學(xué)生們在搖頭晃腦地讀著儒家經(jīng)典,似唱非唱似讀非讀,句讀知不知,聽不出哪篇哪句。
男人立于虛掩的門外,細(xì)察良久,朗聲道:“結(jié)廬在仙境。”少頃,門里答,“貴客到柴門。”他正脫帽作揖,門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捏住他的肩頭,他本能地一閃,嚯嚯地跳開。前殿的和尚尾隨而來,端著兩只拳頭,穩(wěn)穩(wěn)地?fù)踔耐寺贰D腥诉M(jìn)退之間,良久方醒,突然呼一聲:“姜道明!”
塾師是位精瘦的瞽者,他走出門來,手握《春秋》輕叩其掌,兩腿之間糾結(jié)著長衫下擺,腳下漾著些微的輕塵。瞎眼先生抱住男人的肩,咪咪笑著,似乎早在等待,“彼得!你是賀彼得!”淚從獨眼里流出來,把那只瞎眼也沁得稀里嘩啦。
在他們互相抓捏的一霎,各自腦海里即刻浮現(xiàn)出了省城武漢的火車站。他們在同一所大學(xué)讀書,同為激進(jìn)組織的秘密成員。被喚著賀彼得的男人萬萬想不到這位瞎眼塾師,就是在危急關(guān)頭救了他性命的人。
彼此對望少頃,又不約而同地攥著拳頭,有節(jié)奏地在空中揮舞,齊聲喊著當(dāng)年鬧革命的口號:“罷課!罷課!”激情良久,他們終于坐下來,在一棵茖生的矮柳下喝茶。
賀彼得激動地舞動著的文明棍,把往事抖落了一地。他談到那時以刺殺和爆炸為標(biāo)志的革命舉動;談到姜先生焙制黑火藥時,由于溫度掌控不當(dāng),一股火光和黑煙突然從鍋底竄上來,舔舐了他的左眼;談到了姜先生突然沖出來,從衛(wèi)兵的槍下救出了被抓的自己。瞎眼的塾師好像聽著別人的故事,他瞇眼虛望,淺淺地微笑,“哦哦”地應(yīng)著聲。
那次火車站刺殺軍閥李重甲的行動失敗后,李重甲加緊了對激進(jìn)組織成員的追殺。魚目混珠的革命組織,不辨真假的革命行為,時時威脅著姜先生的生命,缺少醫(yī)治的眼疾也使得他痛不欲生,他的上級只好同意他隱忍鄉(xiāng)梓,以待時日。
還鄉(xiāng)的姜先生在族人和鄉(xiāng)黨的慫恿下,利用荒廢的寶光寺辦了私塾;他留下一個法號自鏡的青年和尚,守著坡下的一畦菜地。在姜先生會友喝茶時,和尚也替他執(zhí)鞭。姜先生雖然回到了家鄉(xiāng),心卻留在了省城。他的耳畔時常縈回著被召喚的聲音,他總是置身于某種神圣的警覺里。每當(dāng)自鏡和尚叉腿立在角落,監(jiān)督偷懶的學(xué)童時,他就用不殘的眼睛望向窗外的原野,仿佛他的期許就在飄忽的綠的影子里,在油菜花黃燦燦的浮光里。
淡定遮不住悲涼和遺憾。姜先生抬眼望著賀彼得,漫不經(jīng)心地說:“風(fēng)聲起于水面,月色印在波心,昨日之事已為過眼云煙了。”他滿心期待著賀彼得說出“云來云往風(fēng)引路,樹高樹低鳥爭晨”的句子,那是上級派人來的暗語。
然而賀彼得對姜先生話里的機(jī)巧,沒有一點反應(yīng)。姜先生的獨眼出奇明亮地穿越到曾經(jīng)的時光里。他看到了武昌城里的小少爺賀彼得,又看到了武昌大學(xué)堂的青年學(xué)生賀彼得,現(xiàn)在呢?這個叫賀彼得的男人自稱是個跑四方的商人,好像和過去沒有了任何瓜葛,與自己只是個相識的舊人罷。
柳葉把太陽篩成光斑映在茶幾上,賀彼得盯著禮帽上的光斑,似解釋不解釋地說:“當(dāng)年刺殺失敗,姜先生冒險救下鄙人,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家是武昌城的老門老戶,后來還是沒逃出李重甲的手掌,我家老爺子花了重金找了保人,才被放了出來。”
出來后的賀彼得做起了武漢到荊都的水路生意,為了顯示商人的臉面,他在荊都得勝街買下一處宅子,又在號稱軟腳坡的春香樓贖回頭牌姑娘做了外室。他幾月或半年才從武漢來一次荊都,為了穩(wěn)住女人的心性,做個真正從良的人,就抱養(yǎng)了丫兒,沒有生育過的女人,難得有疼愛人的母性,即使有也難得疼對地方。丫兒就像樹枝上多出的一根枝條,隨不了本體的長勢,隨時就可脫離母枝,何況這孩兒天生性子野,時常不著正道,他媽更是管他不住,他就經(jīng)常從晴川學(xué)堂逃學(xué)出來,跑到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姜尕臺玩耍。
姜先生對賀彼得尋找逃學(xué)的丫兒的事不感興趣,他微仰著頭,獨眼的光亮卻落在屋宇的暗處……如果賀彼得是自己等待的那個人,那他絕不會以這種邂逅的方式遲遲出現(xiàn),又如果他只是個純粹的商人,那他在得勝街多年,應(yīng)該曉得我姜瞎子的名號,早該登門拜會我這個救命恩人了……
賀彼得看到姜先生左眼深陷,毫無道理地淌著見風(fēng)淚,全然一副鄉(xiāng)村腐儒的樣子,飛揚的激情倏然黯淡了許多。他把文明棍端靠在茶幾邊,黃的浮光剎那歸落到冷寂的田園。
這時,丫兒媽找到了正在草堆里玩耍的兒子。兒子的臉上帶著汗水泥土和草屑,渾身往外散著熱氣,他悶聲不響地把他媽帶到一處青磚灰瓦的屋前。推開院子,一個纖秀得體的婦人端坐在棗樹下,八仙桌上有一個浸泡著紅土的瓷碗,那婦人正蘸著碗里的顏色在一張毛邊紙上寫著《春秋》的句子。丫兒對他媽說:“這是幼先生,也是懂文墨的,你有話就快說。”說完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跑,被他媽一把拽住,按住他的頭要他跪下。
人稱幼先生的婦人,全名佳爾瓜氏幼蘭,姜尕臺人不懂前清旗人的姓氏,只曉得她是沒落貴族的后人,好像還上過荊都的洋學(xué)堂。她的北方口音“丫”“伢”不辨,聽起來有些像繞口令。因為逃學(xué)的頑童對人天生敵意,一直不說自己姓甚名誰,幼先生就叫他“丫兒”。姜尕臺的人覺得幼先生的口音好聽好玩,還暗合著丫兒頑劣的本性,就都學(xué)著幼先生叫了他丫兒。
丫兒跪下后,指著他媽對幼先生說:“她有的是錢。”然后轉(zhuǎn)過頭對他媽說:“我在這吃喝住玩都是幼先生招呼的,快把我爸的錢給了幼先生。”幼先生與丫兒媽對望一眼,哭笑不得。
幼先生憐愛地看著丫兒,對他媽說:“丫兒這伢人雖懵懂頑皮,心里還是蠻有數(shù)的,心眼也還不壞。”丫兒媽起初不知丫兒是誰,聽明白后說:“多謝幼先生收留照顧。這伢一直嚷嚷著說,要讀書,他只認(rèn)姜尕臺的寶光寺。我心想,古話說要當(dāng)官讀晴川,哪里會有個寶光寺呢?哪知這姜尕臺果真有幼先生這樣的高人。”幼先生笑了笑,“哪里哪里,我是怕我家先生目力不濟(jì),只是幫幫謄抄些課文。”丫兒媽也笑笑,“您過謙了,伢的學(xué)名賀蘊文,他爸爸起的名字,好要他讀點書,識點文墨呢,可惜他不爭氣,也不是讀書的料,只怪我命苦,老的他爸我是指望不上,小的蘊文我看也是沒得希望。”說著眼淚就要落下來。
丫兒聽了似有觸動,拿眼望她媽。幼先生聽后一陣唏噓,勸慰了丫兒媽好半天。丫兒媽說:“沒得他爸來,我看我是把他帶不回去的。”丫兒聽他媽這樣說,以為賀彼得沒有來,一骨碌爬起來一陣風(fēng)地跑出門去了。
丫兒媽也追不上,只好由他去。她接著說:“好姐姐,聽說你家的姜先生文武雙全,如何了得!哪個叫蘊文和您這么投緣呢,你只當(dāng)蘊文是你多生的一個兒子,不如就叫他去跟姜先生習(xí)武,我看只有在您這,才把他罩得住,您屋的老七也要上學(xué)讀書,蘊文和老七的費用我都包了,幼先生您看好不好?”見丫兒媽嘴甜,人也本分,幼先生說:“妹子呀,你屋的伢,你作主,我們雖窮了點,但說到錢還是見了生分,再說收不收也是我家先生說了算。”
丫兒媽聽了心里也就有了七八分底了,于是款款起身,往寶光寺而去。夫婦一合計,覺得兩邊都談得投機(jī),一邊認(rèn)了同窗,一邊認(rèn)了姐妹,決定不再逼兒子讀晴川學(xué)堂了,當(dāng)晚備了酒菜,苦苦說服了姜先生收下了丫兒。
就這樣荊都得勝街的小少爺成了姜先生的學(xué)生,也就幾乎成了姜尕臺的伢了。丫兒或許填補(bǔ)了姜先生使命中期許的空白,姜先生對他珍愛有加,傾力以授,在后來丫兒把關(guān)公刀練得就像舞著一根綢帶,一圈白光罩住全身,只見影不見刀,連水都潑不進(jìn)去時,人們說姜先生的武功比他的文墨深厚多了……
四、丫兒的風(fēng)流事
我病好后,又到野林子那去上學(xué),路上經(jīng)常遇到丫兒。他弓著腰,身子一拱一拱地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駁殼槍上的紅綢子在他屁股后面飄飄蕩蕩。到了夜晚,那紅綢子還在我眼前呼呼的飄,一些奇怪的聲音,“吱呀”的推門聲,繃緊背帶的槍身撞擊肉體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噗噗”的腳步聲和粗嘎嘎的喝令路人的聲音,還有腳踏車鏈條“嘩啦啦”轉(zhuǎn)動在潮濕的空氣里仍然清脆的聲音,也奔襲而來,弄得我“嗡嗡”地耳鳴。我媽哀怨地對爸說,這伢恐怕留下了后遺癥。
其實這些聲音是真實存在的,這種情形是丫兒在檢查各村民兵防火防特防盜的巡邏工作,姜尕臺是他的檢查點之一,因為對姜尕臺熟悉,所以他光顧的次數(shù)最多。查到姜春翠家時,民兵們低聲問:“查不查?”丫兒就提高聲音說:“姜老師是革命軍屬,不會有問題的,走!”姜春翠聽到聲音就從房里走到門前,一邊依著門框“嘣嘣”地咬著枯豌豆,一邊感激地望著丫兒熊一樣寬厚的背影。快到我們家時,民兵們非常自覺地繞開了。
丫兒有時到我們家坐坐,倒不是來蹭飯,相反他每次來都要接濟(jì)奶奶幾斤糧票或是幾塊錢。看我在家,就逗我玩玩。他把紙片搓成幾個小紙團(tuán),然后要我看清楚他手掌里紙團(tuán)的個數(shù),再攥成拳頭,要我猜左手里幾個右手里幾個,結(jié)果我總是猜錯。我要玩他的放大鏡,他就嚴(yán)肅地說:“小伢玩不得,會灼傷手的。”駁殼槍那就更不用說。
那天,烏云密布,厚重的雨水和滾滾的雷電垂掛在很遠(yuǎn)的天邊,把空氣揉搓成了在火中穿行的霧,伸出手去就可抓出水來,呼出的氣好像要灼傷喉嚨。在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天一下子就要塌下來一般。提前放學(xué)的學(xué)生伢們不怕雨,就躲到寶光寺瓦礫場的野林子去躲迷藏。我走過野林子時,我看到窩棚里的殘疾老人對我訕訕地笑,好像有話要對我說一樣,我怕同學(xué)們笑話,急急地趕回家里。
我伏在窗戶邊的那張八仙桌上,就著貓洞般的窗里灑落的一線光亮,寫著姜春翠布置的作業(yè)。我有些心神不寧,總是把頭伸向窗戶邊,好把喉頭的熱氣變涼。窗外似黑不黑,能夠看得到的雨,就是不下下來。
我聽到了腳步聲,一會兒是“噗噗”的聲音一會兒是“咚咚”的聲音,我從八仙桌那溜下來,打開門四下里查看,不見一個人影,我害怕極了,趕緊回屋關(guān)上大門,在將關(guān)未關(guān)時,我瞥見了神龕里我爺爺?shù)漠嬒瘢锹曇羲坪蹙褪菑哪莻鱽恚业男墓摹斑诉恕弊黜懀遗吭诎讼勺滥强s成一團(tuán),腳步聲忽然變成了“嘰嘰”的聲音,像是把地里的潮濕擠出來一樣。我聽到了一聲咳嗽,然后聽到了粗重的喘息,我向窗外探頭望去,一個濃重的黑影貼著墻根忽閃而過,哦,是丫兒!我的心從嗓子眼那放下來。或許丫兒想著心事影響了他的重心,顯得躡手躡腳,鬼鬼祟祟。我以為他要來我們家,我趕緊把身子擺正,以免他笑我膽小,可是直到我的身子擺得有些僵硬,無形的害怕暗涌似的重新回來了,我也沒見到丫兒跨進(jìn)屋來。
“吱呀”一聲,是姜春翠家后門一開一合的聲音,然后是姜春翠咬枯豌豆“嘣嘣”的聲音。丫兒呵呵著說:“姜老師的豌豆好香。”姜春翠說:“賀部長來躲雨?”丫兒說:“我不是部長,我來吃豌豆。”姜春翠手里拿著挖絆根草的鏟子,敵意地說:“不是部長怎么別著駁殼槍?”丫兒說:“老子是當(dāng)兵的,槍是革命的本錢。”姜春翠說:“得勝街的少爺還吃枯豌豆?”丫兒說:“英雄不問出處,革命不分先后。”
姜春翠覺得自己的話說完了,又覺得還有很多話要說,忽然蹦句:“軍統(tǒng)和中統(tǒng)有什么區(qū)別?”丫兒不知道他醉酒后的話被偷聽了,斬釘截鐵地說:“都是反革命機(jī)構(gòu)。”姜春翠找到感覺了,說:“錯!是反革命組織!你家老頭子是反革命成員!姜瞎子也不是好東西。”丫兒原本就不是來吃枯豌豆的,姜春翠的話一下子使他的激情冷到了極點,血性一下子涌到了腦門,他猛然對著姜老師吼道:“格老子的,今天怕是遇到鬼了!”說著就攥緊了拳頭恨不得一把砸將過去。姜春翠生怕丫兒發(fā)作,狐媚著眼,一邊用手捻著丫兒屁股上的紅綢子,一邊說:“人家又不會到處說,看你急得個不成事的樣!”
丫兒才起來的這股血性淡下去了,先前的那股激情又涌上來了;姜春翠也不說話,空氣就一下子凝結(jié)了。丫兒好一會才喘勻了氣,一拍腦袋,拔腿要走。姜春翠說:“要吃自己拿。”
丫兒停下來,用手背觸了觸姜春翠鼓鼓的褲子荷包,見姜春翠沒啥表情,就大了膽子一把插了進(jìn)去;連接荷包和褲岔的扣子原本脫落了一顆,丫兒用力過大,余下的扣子都“嘣嘣”的崩落了。他不知道沒有插進(jìn)荷包里,而是插到了褲岔里。
丫兒說:“姜老師的豌豆呢?”姜春翠一邊“嘣嘣”著枯豌豆一邊說:“再往里就有了。”丫兒就往深處去,指尖觸到了一片滑滑的涼爽;姜春翠紅了臉,胳膊肘抵向丫兒的胸口,丫兒心里沒底,不知姜春翠真怒假怒,本能地一閃,不想他的手還在姜春翠的涼爽之處,一下就把姜春翠的身子帶倒了,姜春翠的臉更紅了,高聲呼道:“你賠你賠!”待她扎扎實實倒在丫兒懷里后,她的聲音變得像剛出生的小貓咪一樣嬌弱,“你賠你賠!”聲音弱到只剩余音時,丫兒醒過來了一般,一把結(jié)實地團(tuán)住姜春翠,伸出的舌頭母貓似的向姜春翠舔去,指尖的涼爽突然變成了滾燙。
天像鐵幕一樣垮下來,雨終于來了,嘩嘩的;雨走的時候,把云也帶走了,天邊忽然又白煞煞亮了。日暮時分的姜尕臺恢復(fù)了往日的景象,四下里茍延著白天的紛擾和喧囂。
婦人呼喊自家小孩回家的聲音在村子上空響起,貪玩的孩童們垂頭喪氣地奔突在村子的街巷里;各家漸次亮起的桔黃色燈光,從門窗逢里擠到夜里。勞作歸家的男子“吱呀”推開門,潑出的亮光即刻映照出了夜的門洞……
因為下雨的緣故,這天晚上,丫兒在我家留宿。我半夜起來小解,“吱呀”推開門,看見皎皎的月光灑在地上,白煞煞的一片,兩顆歪脖子柳樹下用枯樹枝圍成的茅坑像個巨大的烏鴉窩,月光穿透枯枝的間隙,投在茅坑上,像一面撒開的漁網(wǎng),冥幽里有碩鼠和野貓的聲音傳來。我看見一個黑的身影在姜春翠家后墻的陰影里一閃。
丫兒裝出小解后的樣子,回到我爸的房間。我爸剛醒來,低聲對丫兒說:“我夢見我們屋里的老爺子,老爺子說他的眼睛早就被武漢的德國醫(yī)生醫(yī)好了。”丫兒說:“我就說過,我?guī)煾笡]有死嘛。肯定是李重甲請人治的,好逼師父給他的新兵當(dāng)教官。”
我媽披件破了洞的對襟褂子,懵懵懂懂沖到黑暗的堂屋,大聲嚷道:“不要再提姜瞎子了,這年月我們經(jīng)擔(dān)不起!”我爸和丫兒不發(fā)一點聲響了。
丫兒在姜尕臺越來越歡快了。那時候我雖然不太懂成年人的游戲,但我知道丫兒出事了;他被人跟蹤吊線好久,才被堵在姜春翠屋里的。丫兒出事是早晚的,我那時就是這么想的。
以前丫兒代表工作組審別人,現(xiàn)在是工作組審他了。工作組負(fù)責(zé)人是那個戴眼鏡的書生,“老賀,你到姜老師屋里干什么去了?”丫兒呵呵著說:“你格老子的明知故問,不就是為那么點事么。”書生一拍桌子,吼道:“老賀,你破壞軍婚,這是要判刑坐牢的。”丫兒說:“姜老師承認(rèn)了呢,我就沒有話說。”
丫兒曉得姜春翠的厲害,她一直纏著書生討要說法,說是工作組壞了革命軍屬的名聲,要到部隊找她男人去告狀;學(xué)生伢們放學(xué)后埋伏在枯水溝里向她扔土疙瘩,罵她破鞋騷貨,她窮追猛趕,跑掉了鞋子一把逮住學(xué)生伢,然后提著伢的耳朵對人家父母破口大罵。書生哪里敢惹姜春翠,只好拿丫兒說事,哪知丫兒也不好對付。
書生說:“你沒破壞軍婚,那你到底在姜老師屋里干什么?”丫兒說:“我看她水缸枯了水,幫她挑了幾擔(dān)水,老子是照顧軍屬呢!”
書生派了兩個年輕人二十四小時看著丫兒要他寫交代,他不寫一個字;丫兒說:“你拿雞毛蒜皮想搞臭老子嗎?這明顯是個陰謀嘛!一個是反革命的陰謀,一個是革命的小節(jié),你這是轉(zhuǎn)移斗爭方向!”
書生被丫兒搞得沒了頭緒,丫兒始終不承認(rèn)有男女問題,一口咬定是反革命分子的報復(fù),后來姜春翠男人的部隊派了一個政工干部下來了解情況,丫兒一看,來的這個人正是自己在部隊時的戰(zhàn)友,自己還教他開過坦克呢。本來既要開批斗會又要判刑的案子就這么被壓了下來。他的駁殼槍交上去了,工作組也不再安排他做什么事情,原單位他不愿回,他的問題處于待查狀態(tài),他就這么閑著了。反正沒事可干,他就時不時拿出那枚放大鏡點樹葉,好多人圍在一起看稀奇,結(jié)果很少看到他把樹葉點燃。姜春翠呢,教學(xué)生哼幾句革命歌曲,照樣挖著絆根草,沒事的時候仍舊依著門框咬著枯豌豆。
丫兒不再要我猜紙團(tuán),但他肯把放大鏡給我玩了,除此外,他最喜歡講關(guān)于得勝街和我爺爺?shù)囊恍┦隆K袝r稱爺爺為師父,有時稱姜先生,有時稱姜瞎子,有時又按我的輩分稱爺爺。我打出生就沒見過爺爺,荊都城我倒是去過多次,但得勝街我不是蠻熟悉,所以我基本插不上嘴,而且還時常跑神,他不管我聽沒聽,就自問自答,自言自語地講開了。
五、丫兒講的故事
你曉得荊都的草堂路嗎?只有亭子,沒有草堂?錯!多年前是既有亭子又有草堂的。那是荊都文人雅士品茗小酌,吟詩作賦的地方,原本只有個并不寬敞的叫文曲樓的三層四角亭,由于歷年對大堤加固加寬,有一層半埋入了堤內(nèi),這樣一來文人們就沒了聚處。起初在文曲樓下一大片漆樹林里,文人們自備了茶水詩書和馬扎,后來有個喜歡拽文,附庸風(fēng)雅的商人蓋起了草屋,請來了荊都書法耆宿曹子吟,曉不曉得耆宿?就是有德望的老家伙,題了“涵蔭草堂”,文人們這才有了遮風(fēng)擋雨之所。
荊都的文人絕不是只寫寫毛筆字,念幾句酸詩的人,他們既有攬?zhí)斓厝霊训暮狼椋钟叙┦赘F經(jīng)的學(xué)問。姜先生是從省城回來的讀書人,比起那些由塾師帶出來的迂腐之輩,見的世面高闊了許多,氣場大了去了。那些個文友呀,隔三差五備些酒茶到姜尕臺,說是找你爺爺討教學(xué)問,其實是去看麥浪滾滾或是油菜花黃,對!就是踏青。農(nóng)人們說,真是吃了沒得雞巴事。先生以免文人們在鄉(xiāng)下鬧騰,煞了農(nóng)人風(fēng)景,只好每月十五到涵蔭草堂去會文友們,好在姜尕臺到得勝街或舟或車也就不到一個時辰。
這月十五的早上,師父帶著滿身的晨露,來到得勝街的涵蔭草堂。在草堂喝茶很久,也沒等來討教的文友,他就拜別了文友們。他爬上江堤,一邊是江波浩淼,煙云迷蒙的長江,一邊是街市里鱗次櫛比的瓦肆勾欄;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長江呀,有如懸在頭頂?shù)奶旌樱械陌追驮谇G都的屋脊上。荊都是個小城,對!蕞爾小城,傾覆之下的危卵小城,可它在江漢平原延綿了幾千年呢。曉不曉得它是長江的重要港口,水陸要沖,兵家必爭之地?或許是絕地而后生吧!這里帆檣林立,百貨堆積,南北商人、幫閑掮客游走其間,各種信息紛至沓來,時尚和潮流在此交匯;京城里文人雅士的詩酒往還,上海灘風(fēng)云人物的風(fēng)流韻事,軍閥割據(jù)的此消彼長,都是我們荊都人交錯談?wù)摰脑掝}。
師父臨風(fēng)懷情,感慨良久,思絮渺渺地走下堤坡,信步踱到了得勝街。曉得得勝街吧?這條街原本只是皇帝賜給守城的巴爾圖祖宗的一處宅院,后來高官富商麋集于此,綿延十里才成街。能在此安家立業(yè)的,無論是凋敝破落的舊戶還是后起興發(fā)的達(dá)官新貴,都絕非等閑之輩;這里五方雜處,巷陌交錯,是荊都繁華之地。由東往南的章臺寺,廟宇嵯峨,殿堂恢弘,寺內(nèi)有楚王親自栽種的臘梅;東北角是圣公會的庭院,傳教士郝百特開辦的荊都女校的教學(xué)樓是荊都最早的西式建筑,哦,這個女校就是現(xiàn)在的荊都中學(xué);由東往北的丁字街名曰李公橋,上橋有一段坡路,臨坡的街面有個春香樓,這段坡就叫軟腳坡。與坡緊鄰著有名的肖家祠堂,堂主是春香樓最大的股東肖永貴;肖家辦有紅會,平時開設(shè)賭場,名為開標(biāo),入會的大多數(shù)是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販夫走卒之類,自然也包括不少地痞流氓。紅會很能賺錢又頗有信用,勢力范圍很大,堂主肖永貴對手下嘍啰時有放縱,倘若手下傷天害理,惹了眾怒,所受處罰十分嚴(yán)苛。肖永貴時常出面調(diào)停一些家族械斗、利益糾紛甚至衙門官司,很有一方鄉(xiāng)賢的味道。
這南北兩街呀,教化有異,風(fēng)氣不同,卻又盤根錯節(jié)互相攀附。革命有如從板結(jié)里發(fā)出的新芽。國共兩黨各自都打著旗號分分合合。國民黨臺面上當(dāng)政弄權(quán),共產(chǎn)黨四下里無處不在,革命的身形步態(tài)在黨爭和派別里游走。殺機(jī)藏于無形,聽說日本人馬上要來了,聽說國軍要換防了,聽說共產(chǎn)黨活動頻繁了,聽說大戶人家開始逃難了,但對于大多數(shù)荊都人來說不過是世情輪回罷。
陽春早堂面,曉得吧?無論如何革命,那面館門口照樣支著湯鍋,扛完早活的碼頭桿子們照樣喝著早酒;趕腳的黃包車在含著露水的青石板的街上跑動,那聲音“嗶啵嗶啵”的;挑擔(dān)子挎籃子的小商販,走家串戶地尋索著客人;賣豆腐丸子打鍋盔的在涼棚下叫賣:“鍋盔喲,鍋盔。”
師父走到一家豆腐店時,看見幾個身背馬刀喝醉了酒的大漢正吃著缸里的豆腐腦,他們把馬刀在桌子上拍得山響。店家夫婦在嘍啰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嘍啰中有人喊:“砍腦殼,砍腦殼。”師父折回身,看到一個嘍啰捉了店家老板睡眼惺忪的小兒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懵懵懂懂的小家伙只是爹爹的亂叫。一個叫馬雞子的把刀拍了拍吼道:“再叫,老子真拿你獻(xiàn)給李將軍祭旗了。”師父曉得馬雞子口中的李將軍就是當(dāng)年他刺殺未遂的李重甲。
他實在看不慣了,沖窗戶里咳嗽一聲,馬雞子挺起雞胸,左右崴著,擺出赳赳之氣,一看是你爺爺,身子就軟了下來,他們沖到街上,圍住你爺爺說:“這不是姜道明姜先生么?久仰久仰,我們肖老大正著我們請您去議事呢,害得我們好找!”每次肖堂主有事需要知會鄉(xiāng)賢大佬時,那是下了帖子的,混混如此說,不過是為自己打圓場罷。師父凜然道:“兔子不吃窩邊草,都是街坊,你們不要給肖堂主丟臉了。”說著輕移腳步沉穩(wěn)而去。
他老人家駐足在得勝街李公橋的一處大宅前。那門楣上“巴府”匾額高懸,他正躊躇不前,大門吱呀開了一條縫,一個婦人擠出來,棉旗袍,貂毛坎肩;看到姜瞎子,那婦人欠身道了萬福,臉上一紅,“是姜先生吧?稀客稀客。”姜瞎子連忙應(yīng)聲,“叨擾了叨擾了。”婦人踅進(jìn)門,向宅院里喊:“老賀,老賀,姜先生來了。”
我說:“這個女的就是曉萍姐的奶奶,你就直說嘛。干嘛婦人婦人的。”丫兒說:“故事嘛!真真假假,故事就得這么講!”然后他接著往下說。
進(jìn)得門來,一個五十開外的駝背老人快步迎向師父,弓著身子點了一下頭,身子立刻就矮下去了一大截,“姜先生,我家老爺已念叨您多時了。”
老賀打躬作揖地將師父迎進(jìn)左側(cè)書房,駝背老人擺好茶水,躬身退出房去。師父揶揄道:“這里庭院深深,真是白玉作堂金做馬呀!”老賀嘿嘿著說:“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說來話長喲,說起這個宅子來,得勝街老門老戶的人都不曉得這宅子的底細(xì)。你曉得啵,它是二十年前駐守荊都的旗人都統(tǒng)巴爾圖的外宅,因為荊都城北門外才是旗人聚居地,加上巴府從不與街坊往來,門禁森嚴(yán),所以得勝街的人一直以為巴府是個四川商人的宅子。”說完哈哈笑起來。師父身子一彈,問:“巴爾圖的宅子?”
老賀不答,師父說:“李重甲倒戈,北伐有功!”老賀說:“李重甲舊性難改,殘暴該殺!”談鋒正健,彼此相互作著補(bǔ)充。師父說:“李重甲打下武漢后,任武漢衛(wèi)戍總隊司令和湖北清鄉(xiāng)公署督辦,大肆屠殺共產(chǎn)黨人和仁人志士,對所有保釋報告一律批復(fù)為:槍決,以免麻煩。時人痛詆為屠夫。”老賀說:“那時武漢南京是并存的兩個國民政府,彼此相互滲透,李重甲與南京政府素有宿怨,老蔣亟思?xì)⒅罂臁!睅煾附舆^話頭說:“所以國民黨要殺他,共產(chǎn)黨也要殺他。”
老賀沉默了一陣,突然問:“姜先生是紅黨還是藍(lán)黨?”師父不答,還是按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聽說武漢政府迫于壓力要繳李重甲的軍權(quán),李重甲順勢倒到了老蔣的懷里?”老賀說:“當(dāng)時好像誰都冠之以革命,誰都想坐大,現(xiàn)如今蔣委員長一統(tǒng)天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大勢所趨,民心所向,這次李重甲駐防荊都就是為了占據(jù)荊都要沖,以形成武漢大包圍圈,即使武漢失守,也能對日軍形成甕中之鱉的態(tài)勢。”說完一仰身,撫住額頭又順勢把光滑的頭發(fā)捋了捋。他在茶幾上用茶壺茶碗擺了地形標(biāo)志,接著往下說:“為了狙擊東下而來的日軍,我覺得主要防御陣地應(yīng)設(shè)在荊都城外八嶺山至秘師橋一帶,配置精兵兩千人;前哨陣地應(yīng)設(shè)在馬山至萬城堤一帶,城西筲箕洼一帶還應(yīng)設(shè)有騎哨;炮兵陣地設(shè)在八嶺山南端,可控制馬山、江口和秘師橋三個方向;沮漳河、萬城堤兩處為天然屏障,可以較少兵力布防。”
師父怔怔地看著“叮叮”作響的茶具,正疑惑納悶,老賀像是突然從他的布防圖里醒過來了,嘿嘿著,“不好意思,我這是瞎操心。”師父揭開茶碗,吹著浮起的茶葉說:“你何時成了李重甲的高參了?現(xiàn)在武漢吃緊,不知李重甲是退守荊都還是布防荊都,不管哪種情形,不論哪個陣營,哪怕像肖永貴這樣的民團(tuán),現(xiàn)在也要一致抗日才是要務(wù)。”
老賀狐疑地打量,頓了一會兒,然后迸出兩個字:“非也!”良久吁出一口氣,緩緩地說:“攘外必先安內(nèi)。現(xiàn)在新四軍八路軍成為華北、華中兩支獨立的軍隊,配著他們的政府、抗幣、黨旗……成為一個獨立的體系,而且多次進(jìn)犯國軍防區(qū),可見有人借口抗日實則是為自己擴(kuò)地盤壯聲威,所以真正抗日,一個政府一個主義一個領(lǐng)袖才是我們應(yīng)選擇的現(xiàn)實。”隨后像是看穿了你爺爺?shù)男乃迹唤?jīng)心地磕著蓋碗說:“此一時彼一時,國難當(dāng)頭,用人之際,憑當(dāng)年姜先生在武昌城的名氣和文武雙全的才學(xué),李重甲也不敢輕舉妄動,加上李重甲的隊伍受到軍統(tǒng)的鉗制,他能奈你若何?不過新四軍在這一帶活動猖獗,姜先生好自為之才好。”
你爺爺哼地一笑,爽聲靜氣地回道:“當(dāng)初刺殺他,那他是該殺!現(xiàn)在我一介書生,設(shè)庠序以教,盡人本分,瞎眼一個,不問世事,他要殺恁他剮殺好了;再說新四軍也是革命軍的編制序列,如今大敵當(dāng)前,怎能分你我?”老賀腹有乾坤地嘿嘿笑著,“不說了不說了,喝茶喝茶。”不想說下去了,又似乎心知肚明。你爺爺也說:“不說了不說了。”
正處于話題不繼時,駝背老人在書房外輕叩門環(huán),稟告道:“賀老爺賀老爺,肖永貴肖堂主的手下前來拜訪。”
樓下傳來嘈雜的聲音,有人像是在阻止著什么又像是在呵護(hù)著什么。一個鴨公嗓子囔囔著,“姜先生姜先生,我找姜先生。”又聽到稚嫩里略帶粗啞的聲音:“老賀老賀!”接著婦人一聲嬌叱:“出去出去,滾出去!”
他們走到門外。院子里一個少年臉上有紅腫的瘀傷,馬雞子背著馬刀,雙手抱在胸前抖著一條腿,駝背老人腮幫子一隆一隆,那個婦人怒氣沖天,滿臉通紅。
少年鼻翼翕動,鼻孔張開,粗氣急出,嘴里喊著:“老賀老賀!”沖到了老賀的懷里,看到了姜瞎子,一指馬雞子,委屈地喊:“師父師父!這個人打我。”
馬雞子挺著胸梗著脖子,眼白翻露著,“我說姜先生,我們喝了豆腐腦,又吃了碗米丸子,回頭再尋您家,恁是找了一條街,沒見您家影子,找到涵蔭草堂,說您家回去了,我們只好趕到姜尕臺寶光寺,哪曉得這個小屁伢正拿著木劍擺把式,說是在練什么關(guān)公刀法,他不但沒告訴您家的去處,還要搶我的刀,說要練練真家伙,你們說他該揍不該揍。”說到這,對老賀一抱拳,“賀老爺?shù)米锪耍姨婺芙塘恕!?/p>
正此時,門口呼啦一陣風(fēng),自鏡和尚血脈賁張地跨進(jìn)來,臉上汗涔涔,芒鞋上帶著草屑,他左右瞅瞅,最后把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木著臉說:“叫我一陣好趕!有我呢,你跑個鬼!”然后一把抓住馬雞子后頸一疊聲地說:“我叫你欺負(fù)小伢,我叫你欺負(fù)小伢。”馬雞子直起腰,順勢拔出刀來,自鏡略一晃神,身子一偏,手上已握住從腰間解開了的繩子,繩頭像子彈一樣飛了出,“當(dāng)啷”一聲,刀從馬雞子手中脫落,繩頭趟過刀身,彈向馬雞子顴骨,“嗖”地蹭掉一塊皮肉。姜先生急呼:“和尚住手!”疾步上前把住了兩人的手腕。馬雞子自知理虧力乏,臉面無法挽回,嘴里一個勁地嘟囔著:“你們等著,你們等著。”悻悻地溜了。
你爺爺站在院子里,心里懊惱極了。今天這事鬧的!肖永貴找自己八成是為如何迎接李重甲駐防的事,馬雞子沒說出原委,自己正好退避三舍,不過傷了肖永貴的徒弟,失了肖家祠堂的顏面,算是結(jié)了梁子了,這老賀話里有話,李重甲來了可能也要找自己麻煩,今天可是落了個兩頭不討好。
師父帶著愛徒和自鏡,就此別過。婦人對少年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將他們送上雇來的馬車。師父一路無語。自鏡對師父說:“把打鑼場和關(guān)沮口的人馬集合起來吧。”師父心里明白,那些人馬不過是些圍堵土匪的自治隊伍,總舵主是個以封建迷信為號召,練習(xí)刀槍不入招式的人,自己作為總教習(xí),雖然給他們灌輸了一些新思想和新事物,但未必能夠掌控這支人馬。日本人還沒到,輕舉妄動,說不定恰好被李重甲當(dāng)土匪剿了。他記得他的上級交給他的任務(wù),發(fā)展隊伍,以待時日。
唉!后來的事就都說不清楚了喲。李重甲來了,到處捉了一陣共產(chǎn)黨,說涵蔭草堂里有不少師父發(fā)展的人,人抓了草堂也封了。半夜里有人來報信,師父是從油菜田里逃跑的。在他失蹤后不久,日本人來了,李重甲躲到大巴岔御湖口的湖汊里打了幾天游擊。老賀想象的防線潰敗了,巴府成了日本人的指揮所。寶光寺的私塾由幼先生支撐了一段時間,還是散了。那少年一心要尋找?guī)煾福瑤煾笡]找到,他成了流浪兒,不知了去向……
丫兒把自傳講得很有故事色彩,我知道那個少年其實就是丫兒自己。
六、和尚講的故事
丫兒騎著腳踏車,馱著我爸奔突在通往御歇口的堤埂上,堤下的河道在月光下,映出賊亮的天光。那把土納辛莫甘的槍托在腳踏車的泥板上磕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鏈條“嚀嚀”轉(zhuǎn)動,發(fā)出潮濕的聲音。土路坎坷不平,泥槽堅硬交錯,腳踏車艱難蛇行。丫兒喘著粗氣,他一連聲地罵著:“格老子,格老子。真該走水路才省事,跑這么遠(yuǎn)去試槍,還不曉得和尚在不在家。”
我爸說:“和尚是你叫的?畢竟教過你,一日之師乃終身之父嘛。”丫兒的肥肚腩使得他非常吃力,他顧不得爭論,一疊聲地說:“好好,叫師傅,自鏡師傅。”
說話間,他們終于看到遮蔽在漫坡遍野的蘆葦叢中的御湖口了。御湖口像個忽隱忽現(xiàn)的巨獸閃著忽明忽暗的燈火,湖水在月色下閃著粼粼的波光,延綿到了天邊,消融了黑幕里。
自鏡的草屋是用蘆葦桿纏了稻草裹了泥巴做成的墻壁,我爸敲敲了門。“吱呀”一聲,昏黃的燈光下,老者瘦削的臉上顯得干練矍鑠,平短的花發(fā)下,一雙鷹一般眼睛,在很深的皺紋里飛揚出明亮的神采,山羊胡在燈光下閃著熠熠銀光。我爸搶過一步,一把攙住老者,恭敬地叫道:“自鏡師傅,我是永和。”
老者“哦”了一聲,平平淡淡的樣子,像沒看到丫兒一樣,他轉(zhuǎn)身向里屋走的時候,頭也不回地說:“永和進(jìn)來坐,叫丫兒也進(jìn)來吧。”丫兒本來想撲上前去喊“和尚和尚,”結(jié)果自鏡師傅不但認(rèn)出了他,還好像對他沒什么興趣,他只好悻悻地跟著進(jìn)了屋。
我爸開宗明義地說:“自鏡師傅,今天來是想借借您的槍劃子和臺銃,我也好試試家伙。”說著拍拍斜靠在他腿邊的獵槍。自鏡師傅說:“劃子你們只管用,只是臺銃好久沒用了,還是李重甲和姜先生在這里打游擊時用過的,怕是響不了啦。”我爸和丫兒面面相覷,丫兒瞪著眼像打了雞血一樣,漲紅了臉問:“哎哎,我說和尚,你說姜先生,姜道明,我的師父在這打過游擊?”
自鏡師傅背著雙手在堂屋度著步子,突然一揮手,說:“有些話真不好講,但我又不能帶進(jìn)土里去,姜先生是跟過藍(lán)黨的人,我又是跟著姜先生的人,講出來討不到好,你們都要跟著倒霉的。”說到這,愣愣地看著我爸和丫兒,不認(rèn)識了一般,過了一會才說:“先看看臺銃再說吧。”
三個人走出堂屋,來到院落里的小柴房。我爸打著手電,自鏡師傅和丫兒扒開破柴爛草,灰塵和草屑在手電的光柱里上下翻飛,他們找到一堆銹鐵似的鐵疙瘩,這就是臺銃了。自鏡師傅扒掉耷拉在銃身上最后幾根茅草,從銃口拉出一團(tuán)長長的破布,破布上涂著厚厚的屎似的黃油,黃油已經(jīng)凝結(jié)干枯,散發(fā)出黃泥巴漚爛后的味道。他拿起破布聞了聞?wù)f:“還好,十多年沒用了,銃膛還沒生銹。”
丫兒用指頭粘起黃油,用兩個指頭捻了捻,又湊到鼻子那嗅了嗅,說:“連我們工廠里都沒有這種質(zhì)量的黃油,八成是東洋貨!”自鏡師傅一拍丫兒的肩膀,說:“喲呵,臭小子,你還真是個行家呢,這是當(dāng)年李重甲打日本鬼子時,從被打翻的日本鬼子汽艇上弄到的。”
我爸插嘴道:“只怕辛亥年攻打荊都城駐防旗兵也用過這架臺銃喲。”自鏡師傅乜斜了我爸一眼,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沉重樣子,沒有作聲。他仔細(xì)地把那團(tuán)破布團(tuán)在一起,收好放在墻角。他抓起茅草擦了擦手,又拍了拍手掌說:“難得你們來,既然想玩就盡管去,只是不要玩出走火炸膛的事來。”
丫兒一根筋,搶著說:“自鏡師傅,您把話說清楚,你說姜先生和李重甲一起打游擊?”
自鏡師傅看看丫兒,拍拍他的肩膀說:“現(xiàn)如今,莫問太多了。”丫兒說:“和尚,今天你還非得把話說清楚才行。”自鏡師傅把指頭放在他肩頭略一用勁,說:“你小子又和當(dāng)年一樣犯橫?”丫兒“呀呀”地叫起來。
槍劃子在水草和菱角葉上“哧啦哧啦”地駛往湖的深處,水拍在船沿“嗶啵嗶啵”響,一叢叢蘆葦從船邊閃過。看得見湖中隱隱的沙丘了,自鏡師傅示意放緩船速,他伏在船頭聽了聽,遠(yuǎn)處有好多野鴨布滿了整個沙丘,它們在野草和雜樹叢中扇動翅膀的聲音,嘈雜厚重,呼嘯而至。
湖面寒氣逼人,我爸和丫兒打著寒戰(zhàn),冷不丁牙齒磕得叮叮作響,自鏡師傅回頭吼道:“莫把它們驚飛了。”
說話間,遠(yuǎn)處傳來幾聲“嘎嘎”的叫聲。值夜的頭鴨對群鴨發(fā)出了警告。被喚醒的群鴨“嘩嘩”地扇起了翅膀,它們竭盡全力地用叫聲震懾危險,驅(qū)趕驚恐。自鏡師傅趕緊按住我爸和丫兒,不發(fā)出聲響。頭鴨撲騰驚叫了好一會,沒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這才安靜下來
自鏡師傅貓著身子劃著槳;我爸和丫兒伏在船頭,緊緊盯著前方在水面微光中已顯出朦朧輪廓的沙丘;槍劃子悄無聲息地在靠近。
在離沙丘十多米的時候,自鏡師傅把槍劃子隱蔽在夜色和霧靄籠罩的蘆葦叢中,摸出幾根火柴,一齊劃燃,猛地扔向夜空,霎時光亮一片。值夜的頭鴨又一次“嘎嘎”地響起叫聲,群鴨訇然而動,撲騰驚叫躍躍欲試作了振翅高飛之勢。驚恐之后,除了風(fēng)聲水聲,鴨群并未發(fā)現(xiàn)危險,便又歸于了闃靜。
丫兒在槍劃子的船艙里掌著臺銃,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怪獸似的沙丘,像個等待沖鋒號的坦克兵。我爸緊握著顯示出他的精湛手藝的梨木槍柄,埋怨著自鏡師傅像個祭師,云里霧里,不知在搞什么鬼。
自鏡師傅立于船頭,揮了揮手,又用指頭抓捏了幾下,可能是在感覺風(fēng)向和空氣的濕度。他摸出幾根火柴一齊劃燃又一次拋向空中。頭鴨再次“嘎嘎”地發(fā)出發(fā)現(xiàn)危險的信號,鴨陣一齊怒吼,沙丘晃動起來,好像要拔地而起似的。
丫兒窩在艙內(nèi),小聲嘀咕著:“有這么玩弄動物的嗎?把它們?nèi)敲耍黄痫w掉,還打個球,連個毛也打不到了。”
鴨群安靜下來后,自鏡師傅又故技重施地作弄了一番,頭鴨“嘎嘎”的叫聲再也沒有了群鴨的響應(yīng)。槍劃子坦然地駛出蘆葦叢,在自鏡師傅的指導(dǎo)下,丫兒和我爸裝好了引信和彈藥,頭鴨拼命地“嘎嘎”亂叫,但是群鴨已不再相信頭鴨,任憑頭鴨叫聲如何凄厲驚恐,也毫不理會。
丫兒看得直發(fā)愣,半天才蹦出了一句:“狗日的,這打鴨子和打仗還是同一個道理,也講究個虛虛實實,佯攻實打,聲東擊西喲!”自鏡師傅回頭看了看丫兒,似乎很認(rèn)可,輕聲說:“當(dāng)初姜先生作為李重甲的教官用的就是這樣的招數(shù)打翻日本佬汽艇的。”
丫兒回頭看我爸一眼,說:“我說的沒錯吧,當(dāng)初我在涵蔭草堂看到的李重甲的教官絕對就是我?guī)煾浮!弊早R師傅斜了一眼丫兒,沉著臉說:“有些話切莫亂說,打日本人也要看是跟著誰打的。”
丫兒和我爸焦急地想往下聽,自鏡師傅頓了半天,才接著說:“李重甲當(dāng)年抓了姜先生,在荊都待了不久就退到了御湖口,御湖口上通武漢下連荊都,湖汊交錯,蘆葦蕩隱秘幽深是個打游擊的好地方,伏擊日本佬汽艇時是姜先生找我?guī)У穆贰D菚r姜先生的確左眼不是瞎的,說是李重甲花重金給他治好的。打完那場仗,我就再沒見到姜先生了,問了李重甲的人,有的說被槍斃了有的說逃跑了,后來又問了新四軍的人,他們說他背叛組織投靠了后來成為漢奸的李重甲,所以被他上級派人處決了,派來的人說,風(fēng)聲起于水面,月色印在波心,姜先生還未及說出,云來云往風(fēng)引路,樹高樹低鳥爭晨,砰的一槍,姜先生就死了。”
自鏡師傅說到這,對丫兒和我爸猛地一揮手。“轟!”臺銃響了,我爸趕緊舉起他心愛的納辛莫甘向天補(bǔ)著槍。沙丘被撼動了,散彈落在湖面,啾啾地響。我爸和丫兒雀躍著登上沙丘,胼手胝足地扒開打落的葦干樹枝,結(jié)果真的只找到了一些鴨毛。
七、爺爺?shù)募扇?/p>
晨霧里露出了魚肚色,漸漸地有紅光噴薄而出;家畜豪邁奔放的叫聲取代了蟄伏的眠蟲之音;村人行走在被晨霧籠濕了的小路上,稀泥凝結(jié)在鞋底硬邦邦的。
遠(yuǎn)處獨輪手推車的聲音透過濃霧由遠(yuǎn)及近地傳來,霧的潮濕吸收了聲音的尖厲,揉潤了木軸摩擦的干澀。聲音還在霧的深處的時候,我爸走到門口,忽然說:“嗨!自鏡師傅來了。”
自鏡師傅兩手握著獨輪車的兩柄,泥巴在車輪邊沿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泥屑從轉(zhuǎn)動的輪邊飛出,“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他敞開著衣襟,臉上淌著汗,頭發(fā)梢濕濕地掛著露珠。他用牙齒咬著煙嘴,銅煙鍋里燃著的煙像紅眼睛似地一眨一眨,白白的煙便從嘴的兩角冒出來。
獨輪車停在我家門前,車后軋出了一條深溝。奶奶和曉萍姐睡在里屋,奶奶壓著嗓子問:“永和,是自鏡師傅嗎?”說著披衣下床迎出門來。自鏡師傅在挑檐下的石頭上刮掉鞋上的泥巴,裹著一身寒氣走進(jìn)堂屋,跨前一步,一把抓著奶奶的手,似有千言萬語的樣子。
屋子里還不十分明亮,奶奶說:“今天不知什么風(fēng)把自鏡師傅吹來了?”自鏡師傅沒有回答,拿眼瞪了瞪我爸,又拿眼尋丫兒,丫兒從房間迷迷瞪瞪地出來,正低頭扯著衣角,嘎著嗓子問:“永和,是和尚來了么?”抬頭一看,自鏡師傅正立在眼前,嚇了他一跳。
自鏡師傅從獨輪車上抱下一個麻袋,提到了堂屋,扔在丫兒和我爸的腳下。自鏡師傅用煙鍋敲了敲丫兒的頭,“叫你沒大沒小,打開看看。”丫兒沒醒過來,也不躲閃,他抖開麻袋,野鴨攤了一地,清一色的麻花鴨。我們?nèi)叶笺蹲×耍野趾脱緝焊抢闵盗耍贿@時候曉萍姐跑了出來,驚喜地看著一地的野鴨子。奶奶說:“不是說一只也沒有打到么?”自鏡師傅回答道:“他們被鬼施了障眼法了。”丫兒問:“還真有障眼法不成?”
自鏡師傅對我奶奶說:“老姐姐呀,今天是姜先生的忌日呢。你忘了?一來我把他們打的鴨子送來,給你們改善伙食,二來我想給姜先生燒點紙錢,昨天他托夢給我,說找不到寶光寺了,那本他珍愛的線裝本《春秋》還在寶光寺呢,夢里他對我發(fā)脾氣要我給他帶路。”
我奶奶說:“什么忌日不忌日的,死活都不曉得,墳里不過埋了幾件衣服,現(xiàn)在只怕連墳頭都找不到了,還燒什么紙錢喲。現(xiàn)在不興這個了,就不要難為老弟了吧。”自鏡師傅說:“丫兒不是工作組的嗎?看他準(zhǔn)不準(zhǔn)我燒這個紙錢。”丫兒臉上一陣紅,被自鏡師傅瞧見了,自鏡師傅伸出煙鍋要敲丫兒的頭,說:“和你的老子賀彼得一個樣,都是花花腸子。”
丫兒偏過頭躲過了煙鍋,把嘴湊在我爸耳邊:“叫和尚莫要在我家姑娘面前,揭我的短。”然后岔開話題說:“還真是我?guī)煾富貋砹伺叮y怪我們打不到一只鴨子。”我爸說:“打到了,我們沒找到,不是障眼法,這是鬼打墻。”
吃過了早飯,一行人陪著自鏡師傅往野林子走去。爺爺?shù)膲灥卦趯毠馑绿蟮幕钠履_下,緊鄰野林子和姜尕臺小學(xué)。由于只埋了他的衣冠,墳體緊實從沒有塌陷過,當(dāng)時平墳造田時,好多人都挖不動。
自鏡師傅點著幾張黃草紙,火苗竄起來,再把火苗塞進(jìn)攏在一起的紙蓬里。曉萍姐拿著細(xì)樹枝把紙蓬挑塌了,紙堆里冒出一陣青煙。我爸趕緊用手猛地扇著風(fēng),好讓火燒起來。
幾個在荒地里尋野菜的小娃放下竹籃,往這邊張望;野林子旁窩棚里的殘疾老人坐在木架車上瞇眼看著破損的書。
丫兒朝殘疾老人努努嘴,小聲問自鏡師傅:“你看像不像姜先生?”自鏡師傅被煙熏得瞇著眼,不搭茬,他對著墳上的幾顆闊葉草說:“姜先生,你安逸吧,老賀沉了江,日本人早就滾蛋了,李重甲跑臺灣去了,肖永貴跑美國去了,你找到接你暗語的人了嗎?假如你死了就報個夢來,假如你還活著,我可以證明你的清白,不過我的證明,只怕不起個屁作用,唉!”
自鏡師傅嘀嘀咕咕的話,其他人沒有聽進(jìn)去,雖然我聽得分明,卻是一點不明就里,只是覺得爺爺和組織失去聯(lián)系或者他的上級把他遺忘了非常可惜。我不希望爺爺死去,哪怕鬼臉就是我爺爺也行。
八、奶奶的酸梅湯
我在荊都中學(xué)讀初中時,曉萍姐已在這個學(xué)校高中畢業(yè)留校當(dāng)老師了,說是老師,其實沒看到她上過什么正兒八百的課,她不是帶著學(xué)生到工廠到農(nóng)場去勞動就是要學(xué)生用木棍練習(xí)打飛機(jī)。每次師生大會上,總有她的發(fā)言,最后一句總是“讓歷史來作證吧!”
那天我奉命清理帝國主義傳教士的遺物,在一處荒廢的辦公室,我翻到一本陳舊的硬皮本,封面燙金,扉頁用磨砂的玻璃紙覆蓋著一個洋人的頭像。這是圣公會女校的畢業(yè)紀(jì)念冊,扉頁上的洋人是圣公會主教郝柏特,合照中我看到一個神韻極似奶奶的女生。我偷偷地藏了那張照片拿給奶奶看。她淡淡地笑著說:“難怪這些日我總是夢到白衣短裙呢,那是我們的校服。”
她的頭如風(fēng)中枯葉般抖索不停,照片沒有勾起她多少回憶,她歪著頭困頓地打起了瞌睡,不一會兒,嘴里咕咕嚕嚕著,而后又銀鈴一般笑起來,聲音矜持而嬌羞;喉嚨里長出一口氣后,她突然醒來說:“心遠(yuǎn),爺爺呢?”我說:“您夢到爺爺了?”
她失望地瞟了我一眼,不知從胸腔還是喉嚨里哼了一聲,又閉上眼睛,嘀咕了一句,“還有你外曾祖呢。”我問:“巴爾圖?”奶奶用渾濁的眼狠狠地瞪了我半天,“這名字是你叫的么?”正在我覺得大逆不道,心生害怕時,奶奶摸著我的頭說:“幸有圣公會收留,奶奶才不至流落街頭喲,但是每有革命行動時,總有人沖進(jìn)圣公會欺負(fù)奶奶,說我是前清余孽,軍閥遺孤。那時你爺爺在女子學(xué)校不遠(yuǎn)的晴川學(xué)堂念書,他總是仗義直言,挺胸而出。”說到這,想必我應(yīng)該明白了,她良久不語。我問:“得勝街的巴府,是我外曾祖的嗎?”奶奶不答。
奶奶大限將至,姜姓的族人輪流守在奶奶床前為奶奶送終。年長者在昏暗的燈光下囑咐我爸辦理喪事的相關(guān)事項,后輩們則在堂屋里下象棋打撲克。按長者的說法,老人是不能在床上斷氣的,因為床很重,在黃泉路上背不動。他們說:“幼先生雖然是識文墨的先生,是大戶人家小姐,馬背族的后人,但入鄉(xiāng)隨俗,還是應(yīng)該把她放到地上落氣,免得她老人家路上受苦。”有人去抱稻草,我爸?jǐn)[了擺手說:“我媽一輩子講干凈,怕是不答應(yīng)的。”長者們搖搖頭,覺得我爸不懂孝道。
我爸拂了長者好意,正尷尬時,奶奶喉嚨里發(fā)出了游絲一般的聲響。我爸彈起身,呼啦擁到床前。“媽,媽,我是永和。”我爸一把抓住奶奶的手,奶奶睜開眼,眼光游移,最后落在我爸身上。她問:“我怎么一會兒就睡著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迷糊幾天了。我媽趕緊喂了水,奶奶緩過來,饑餓突至,喝了稀飯還要喝酸梅湯,旁邊有人聽愣住了,他們和我一樣不曉得酸梅湯是什么東西,依稀曉得那是富貴人家消夏解暑喝的玩意。我媽以為奶奶糊涂了,又端來一碗水,奶奶推開碗,叫道:“冰鎮(zhèn)的。”長者們搖搖頭,“幼先生這是回光返照,她要吃就盡量滿足她吧,以免路上挨餓。”
我爸好犯難,那時日有摻夾野菜粗糧的米飯吃就羨煞死人了,哪里有酸梅湯喝,聽都沒聽說過,還冰鎮(zhèn)的!恐怕連荊都得勝街都沒得賣呢。再說餓了幾天的人吃多了還不要了命?好在奶奶只是嘀咕那么一句,一會兒竟然忘記了。
說來奇怪,第二天天氣晴好,奶奶竟下床走到門外曬起了太陽。我蜷在奶奶的腿邊,奶奶慈祥望著我,我問:“什么是酸梅湯?”奶奶沉吟好久,才有一絲聲音,“那口井里的水呀,到了夏天,西瓜呀酸梅湯呀用繩子沉到井下,那個冰涼喲,井沿上那一道道的溝槽,就是拉西瓜呀酸梅湯拉出來的。”過了一會,奶奶問:“巴府還在不在?”我說:“沒有了,成大雜院了,我們班好多同學(xué)都住那個院子里。”奶奶沉沉地“哦”了一聲,說:“那口井肯定被他們填了。”
在家里守了幾天,奶奶沒有死去,我只好接著去上學(xué)。我坐在教室里聽語文老師講著《馮婉貞》。就在她講到“去村四里有森林”這句課文時,我看到有個老人在門外向教室里打探,他微微佝僂著身子,背著雙手,手指一抓一放,像彈著指尖的水珠一樣。
我的眼睛突然一亮,這不是丫兒么?丫兒臉上漾起笑,腳跟一并,舉手來了個軍禮,喊道:“報告!”語文老師正沉浸在句子里,嚇了一跳。她憤怒得滿臉通紅,輕蔑地瞥一眼門外,目光突然停住,臉上變色龍似的堆起笑,對丫兒說:“賀部長,您怎么來了?”丫兒木著臉說:“我來找你的學(xué)生。”
我被丫兒叫出教室,丫兒問:“聽說我?guī)熌锊×耍俊蔽乙粫r沒悟過來,因為他一直都叫我奶奶為大媽,從沒聽他叫過師娘,心里想,你師娘病沒病我怎么曉得。我不知如何作答,正憋得慌,丫兒說:“告訴你奶奶,我過兩天去看她。”
丫兒和姜春翠出了作風(fēng)問題,最后還是回到了原單位,雖然未作處理,但他的影響力不如從前了。丫兒養(yǎng)父賀彼得也時不時被人質(zhì)疑,盡管有人證明他的確為新四軍提供過緊缺物資,但那是收了錢的。總之他現(xiàn)在被邊緣化了。好在他想辦法使女兒留校了,免去了上山下鄉(xiāng)的憂慮。他不再有什么牽掛,閑來無事,就蓋了一個鴿子屋,養(yǎng)了好多鴿子,一放飛,天上黑壓壓的一片,鴿哨嗡嗡響著,從屋頂一掠而過。他好久不去姜尕臺了,因為自己和姜春翠的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丫兒動了幾次心,想去看奶奶,又怕在姜尕臺碰到難堪,只好托人帶來了糧票和錢捎給奶奶,還是覺得有愧意,這才跑到學(xué)校來找我。
九、奶奶走了
奶奶沒有拖多久,還是走了,好多人為奶奶張羅著喪事。白晃晃耀眼的汽燈,把滿滿的人照得妖妖嬈嬈。丫兒來了,有人和他打著各種招呼,“丫兒叔”,“賀部長”,“賀組長”。他不置可否,“嘿嘿”點著頭,大步流星地跨進(jìn)靈堂,拿出關(guān)公刀法的架勢,對著八仙桌上奶奶的遺像扣頭作揖。他的動作講究得幾近夸張,先是掌心向下匍匐在地,再是掌心向上額頭點地,雙手合十舉過眉心,躬腰九十度,絕不含糊。祭拜完畢,拉了我爸的手,又在我爸手背上拍拍,這才問:“我大媽走得還順當(dāng)吧?”
悲愴突涌,我爸的五官擠歪了,他別過頭去說:“順當(dāng)順當(dāng)。”丫兒拍拍我爸說:“順當(dāng)就好,大媽煎熬了幾十年,這才去找我?guī)煾福菜闼先思业母7至恕!?/p>
姜春翠是主動來幫忙招呼客人的。我說不上喜不喜歡她,但是我非常討厭她在我奶奶的靈堂里高聲談笑。一個女人說:“姜老師你看那個人是哪個?”她瞥一眼丫兒,拍一把那女人,哈哈著說:“那是個鬼。”
丫兒走來,也不說話,神采飛揚,眼睛發(fā)亮地向別人點頭。幾個女人還在嘻嘻說笑,“賀部長,你的駁殼槍呢?”另一個女人說:“我只看到過他的放大鏡。”先前的女人說:“你沒看過他的槍?”其余的女人齊口同聲地說:“姜老師看過。”幾個女人壓著放浪的笑聲扭扯在了一起。
丫兒正覺得有些尷尬,夜幕里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回頭去尋,只見自鏡師傅推著獨輪車,嘴里喊著:“借光借光。”擠過人群到了堂屋門前。
我爸從挑檐下過來,汽燈把他鼻子的陰影拉長,覆蓋住了瘦削的臉。他看到獨輪車上滿滿的裝著白菜蓮藕和大米,一疊聲地說:“這怎么好意思,這怎么好意思。”丫兒過來說:“還是自鏡師傅想得周到。”自鏡師傅用煙桿指著丫兒說:“還不卸車!”
請來的喪鼓師傅一男一女,男的兩腮干癟,嘴角的胡子戳到尖尖的下巴上;女的穿戴周正,很細(xì)的皺紋藏在略顯白皙的臉上,嘴里叼著煙。男鼓師一通開場鼓,鼓點急促,及至“咚咚”兩聲落槌,女的唱道:
一送亡靈出橋門,恩怨情愁都帶走;二送亡靈過戚門,禍兮災(zāi)兮全消除;
三送亡靈登舟車,飛馳仙道入皇門;四送亡靈過仙橋,童子迎面莫回頭;
五送亡靈入殿堂,妙手疾書過考場……
一共十送。不悲不戚,生死齊同,有莊子鼓盆而歌的味道。鼓師的吟唱由師父口口相傳,沒有因為我奶奶是大家閨秀能識文斷墨,或是因為我爺爺是個革命人物而有所編纂。即使禍福貴賤各不相同,但在死后走的路過的橋是一樣的,在生死輪回里那是要被扯平的。鼓師很盡責(zé),他們依舊不依不饒地唱著各種鼓曲,好像陪著奶奶在黃泉路上難得回轉(zhuǎn)了。隨著“咚咚”的鼓槌,唱詞一句緊似一句。鼓槌翻飛到鼓腰上“哐哐”幾下,突然換到鼓皮上急收煞鼓。
鼓聲剛停,傳來嗚嗚咽咽的聲音,像是從油菜花叢發(fā)出來的。尖細(xì)幽怨,拿耳去聽,沒人聽得懂。鼓師捋一下胡子說:“只怕是鬼臉,這種古曲能唱的人不多了。”說著用枯荷葉包了吃食送到燈光不及的草叢。鼓師回來良久不語。木輪滑板車滑到了黑的夜里,聲音飄蕩: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干羽,莫之知載;
禍重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吾行卻曲,無傷吾足。至樂無樂,至譽(yù)無譽(yù)……
奶奶躺在黃木桶做成的棺木里,丫兒和自鏡師傅竭力主張偷偷土葬,我爸想起前不久工作組把土葬了好多天的遺骸挖出來拉去火葬的事情,擺擺手說:“我媽經(jīng)不起這個折騰。”
幫忙的人把奶奶的骨灰裝入了一個泡菜壇里,壇子在棺木里滾動。抬棺的八大金剛吆喝著號子,一副仍然吃力的樣子。他們把奶奶輕松地埋在了寶光寺廢墟的野林子,緊鄰爺爺?shù)囊鹿谮5牡胤健:粚崏烍w的最后一桿落下時,墳尖上備著茶水點心的陶缽要同時夯碎,奶奶在陰間的路上才會順利。八大金剛搶了墳尖上的點心,他們說:“墳上的點心一定要吃完,幼先生在那邊才不會餓肚子。”其中一個扛著壓桿的,把手里的點心遠(yuǎn)遠(yuǎn)地拋到野林子邊的窩棚那,高聲喊:“老鬼,你也吃兩塊。”
窩棚里沒有回應(yīng),仔細(xì)一聽,像風(fēng)刮動枯枝的聲音,又像游絲一般的嗚咽。我抱著奶奶的遺像,跟在大人們身后往回走。丫兒一抓一放的手指,不像彈水珠的樣子,而顯得有些痙攣了。他回身對我說:“心遠(yuǎn),遺像要走在前面的。”我走到了前面,心里滿是那嗚嗚咽咽的聲音。
好多年后,姜尕臺大片的油菜花成了荊都的旅游景觀,開發(fā)商選中了寶光寺的廢墟修建觀景臺。在商議移墳時,他們說,因為爺爺墳內(nèi)只有衣冠沒有遺骸,兩座墳只能算作一座賠償。曉萍姐是分管旅游的副市長,她打來電話說:“心遠(yuǎn),你是荊都中學(xué)校長,好歹也是個國家干部,要以大局為重。”開發(fā)商知道了我和曉萍姐的關(guān)系,馬上討好我,說是只要挖出遺物也算。挖爺爺?shù)囊鹿谮r,丫兒和自鏡師傅也來了,他們是曉萍姐的司機(jī)送來的。他們和我爸佝僂著身子,像羞怯的孩子一樣,站在挖墳人的身后。墳挖開了,不但有遺物而且還有遺骸。遺骸下肢不全,遺物是一輛未及腐爛的木輪滑板車,還有一粒玻璃珠。挖墳的人以為玻璃珠是個寶物,迎光一照,珠內(nèi)有血絲游走,丫兒隔著老遠(yuǎn)說:“那是個假眼!”挖墳人說:“還有一行洋字呢!”我爸對丫兒嘀咕道:“肯定是德國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