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克亞爾·艾斯凱爾森
挪威作家艾斯凱爾森生于一九二九年,這位今年即將迎來九十大壽的大作家,一九五三年就因小說集《之后我帶你回家》成為挪威文壇新星,從此以后,在艾斯卡爾森漫長的寫作人生中,不解、嘲弄甚至厭惡始終伴隨著他的作品。當然,更多的還是驚嘆。艾斯凱爾森是個深諳文學作品“留白”之術的作家。他的小說語言平白簡樸,但這簡樸下埋藏了一些隱晦的、深不可測的秘密。本刊選譯的小說《卡爾·朗格》發表于一九八三年。
他站在窗前,三層樓之下停了一輛警車,正對著人行道。兩個男人下了車。窗前的男人認為自己推測得出兩人要去哪兒,警察已經去過那里好多回了。
他仍站在窗前,好看看他們會不會把那個人帶走。這時他的門鈴響了。是他們。
“您是卡爾·朗格?”稍矮的那人問。兩人都挺高的。
“什么事?”
“能讓我們進去嗎?”
“請進。”
他沒請他們坐下,自己也一直站著。看到他們這么大的個子,他有些不安。
“我們能問您幾個問題嗎?”
“什么事?”
“整整三個小時以前,您是否在超市買過東西?”
卡爾·朗格看了看鐘。
“是,怎么?”
“能否跟我們說說您當時的穿著?”
“就是現在這身,還有一件半中長的灰外套。為什么問這個?”
“馬上就告訴您。如果您不愿回答這些問題,請隨意……至少此時此地可以隨意。”
“此時此地?”
“沒錯。您干什么工作?”
“翻譯。要指責我什么嗎?”
“不是。您多大了?”
“四十八歲。”
“能否給我們描述一下您昨天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我很想知道您為什么問我。”
“可以理解。但是如果您不知道答案,這個答案對我們就更重要了。”
“我在家。干活來著。”
“一整天?”
“我下過一次樓,去街角買了趟東西。”
“什么時候的事?”
“大概十點。”
“其余時間您在家工作了一天?多久?”
“一整天。直到我上床睡覺。”
“這樣啊。”
“到底怎么回事?”
“馬上就告訴您。有人昨天晚上十點半左右在忒茵游泳池附近看到了您,您對此有何話說?”
“沒這回事兒。”
卡爾·朗格看看這個大個子,又看看那個。他們目光平靜,審視著他。個子更大的那位還沒說過話,兩手交叉在背后。他們的沉默仿佛在威脅著他,卡爾·朗格感到自己的舉止加深了他們的懷疑,于是他說:
“就算是又怎樣?就算我真去過那兒,又怎樣?”
他們盯著他,不回答。
“晚上十點半在忒茵游泳池那邊待上一會兒,總不算犯法吧?”
“當然不算。您當時在那里嗎?”
“不在!”
“既然這樣,那就沒必要這么激動了。如果您當時不在那里——唔,那您就不在那里。有沒有證人可以證明您當時在家?”
“你們說過,不是要指責我什么。”
“對。您還沒回答問題。”
“我不會再回答問題了。”
“很不明智。”
“您要威脅我嗎?”
“昨晚大約十點半,忒茵游泳池附近有個未成年少女被強奸了。”
卡爾·朗格沒說話。他有許多話想要一下子說出,卻一聲不吭地站著,驚慌和憤怒在心里翻騰著。
兩人中較矮的那個說:
“那位姑娘對犯人進行了細致的描述,其中包括幾個特殊的細節。”
卡爾·朗格還是沒說話。
“該男子大約四十五歲,留著短山羊胡子,一頭灰白的頭發,過耳。該人穿了一條淺色的條絨褲子和一件領子遮脖子的棕色毛衣,還有一件半長款的灰外套,外套的裁剪方式是她從沒見過的。”
卡爾·朗格沉默地站著。他感覺自己一副有罪的模樣。
“您的外套放哪兒了?”
卡爾·朗格朝著房門的方向點點頭。個子更大的那人把背后的手伸到前面,去拿外套。他回來后,第一次張嘴道:
“這件?”
“對。”
“我們想帶走這衣服,”另一人說,“還有您身上穿的這條褲子。可以嗎?”
“不可以。”
“那您就把事情弄復雜了。那樣的話我們就得帶您走。”
“您說過,不是要指責我什么。”
“目前不過是初步嫌疑。如果您不隱瞞什么,可以消除嫌疑,對您自己有好處。我們過來是為了調查一起犯罪行為。我們要是想帶您走,什么都攔不住。我們讓您自己選擇,就這樣。”
在此之前,卡爾·朗格一直回應這位警察的目光。現在他垂下眼睛,一時間站定,然后望著地面,慢慢地把褲子脫下來。他感覺心中一萬個不情愿,反抗之情卻軟弱無力,近乎聽天由命,于是他沒有進臥室去脫褲子,在他們面前脫了下來。現在他穿著一條綠色內褲站在那兒,淺色的條絨褲子拿在手里。警察無言地接過了它。卡爾·朗格走進臥室,關上身后的門。他給了自己很多時間,讓自己不要細想。他聽見客廳里輕聲說話的聲音。他穿上一條褲子,跟給他們的那條差不多一模一樣。電話響了。他進客廳去接電話。
“喂?”
“我是羅伯特。你忙嗎?”
“我……你是從家里打來的嗎?”
“是。”
“那我過幾分鐘給你打回去。”
他很快地放下聽筒,接著注視兩位警察,問:
“還有事嗎?”
“暫時沒有了。給您一張外套和褲子的收據。我們會再聯系您的。您沒打算出行吧?”
“沒有。”
“請您別誤會,這不是針對您本人的。”
“確實。對了,您還沒告訴我您叫什么。”
“我叫漢斯·歐斯蒙德斯。”
“漢斯·歐斯蒙德斯。”
他走到桌旁,把這個名字寫在一個信封的背面,然后轉過身,說:
“好了,就這樣吧。”
他們走了。卡爾·朗格站在窗邊,看著車子開動,開走了。
他進廚房,注視鏡子里的自己。他突然想起來他要回電,接著卻把這個念頭丟到一旁。他拿出藍色的塑料洗臉盆,往里灌滿了熱水,然后進臥室拿了剃須刀和一把剪刀。幾分鐘后他的胡子沒了。他看著自己想:他干嘛要問我在超市買沒買過東西?
他倒了盆里的水,把盆放回柜子里,去打電話。
“我是卡爾。媽過來了,你懂的吧,她剛剛要走。”
“當然,我明白剛才時機不合適。好,是這樣,我給你打電話,因為一個德國同事——.一個西德同事過來看我,你跟他肯定聊得來,他會說英語,可他妻子也跟著,妻子只說德語,這可有點兒為難我。所以你今晚能不能過來一趟——行嗎?”
“我考慮一下。今晚?你看,我手頭正好有點兒急事。”
“這樣啊。真可惜。還是盡量過來吧,卡爾,求你啦。”
“好吧,我會盡量過去,不過不敢打包票。”
“太好了,卡爾,謝謝你。”
掛斷電話,他站在那兒思考:如果那個所謂疑犯描述的說法不是虛張聲勢,他們怎么不逮捕我?肯定是虛張聲勢。還是說他們欲擒故縱,好看看我怎么反應?
卡爾·朗格在這間不太大的屋子里踱來踱去;他思索著與警察的對話,試圖弄清警察那些話的本質所在。他一次次回到同一個呼之欲出的結論:他們懷疑他強奸了一個未成年少女。
幾小時后,卡爾·朗格離開住所。他在樓道里沒遇到任何人,假設真遇到了誰,對方就會斷定他模樣不一樣了。他不僅刮了山羊胡子,頭發也明顯短了,還戴上了一頂好幾年不戴的灰色鴨舌帽。他穿著深棕色的褲子和一件舊得有點兒破的雙排扣外套。每個認識他的人都可以一眼認出他,可他模樣不一樣了。疑犯描述不準確了。
卡爾·朗格離家的原因有二。他想看看警察是否在監視他,如果是,他想甩掉盯梢的人。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心中不斷滋長的絕望之情讓他在屋里坐不住了:他被人(在超市里?是誰啊?)稱做犯猥褻罪的罪犯,兩個警察拜訪了他,與他談話之后還繼續懷疑他。他們看到了他,與他談過話了,他卻沒能說服他們,他不是強奸犯!
外出的第一個目的很快達到了。沒人跟蹤他。直到他十分確定這一點之后,他才明白了為什么:當然不會跟蹤他,就算警察也不可能相信他馬上就會犯下另一件類似的案子。
然而另一個原因驅使他穿過幾條大街,仍不能消除自己的屈辱感。有那么一陣子他甚至想去警察局找這個歐斯蒙德森,向他解釋清楚自己是誰,然而一個纏人的問題讓他停住了腳步:我是誰?
他沒去羅伯特家,他覺著沒法兒去,而且他的模樣變了。他把電話插線拔了出來。他試圖工作,卻放棄了。在街上閑逛時浮現在腦海的一個記憶折磨著他。這個記憶年代久遠,得有二十年以上了,孩子們當時還很小。他們有個八歲大的小朋友,這小姑娘很喜歡照顧他們。一天下午他在臥室休息,身上就蓋了一層薄薄的被單,這時她進屋找他,大概是問個什么問題。他不記得他們當時說了什么,可他們說話時,她開始用手指不斷地擺弄他襯衫上的一個扣子。這讓他興奮起來,他勃起了。他希望她留在這兒,繼續撥弄他,不只襯衫扣子,這完全是錯誤的,可就是這樣了。這個回憶也折磨著他。
第二天早上,他坐著等待電話響起。他不知道他們需要多長時間來研究他的衣物,不過他下定決心不要一直等下去,等他們給他洗刷清白。最好積極一些,他垂頭喪氣地想。
電話一直沒響,于是他去了警察局。他感到心中混雜著挑釁和恐懼。他要求與漢斯·歐斯蒙德斯說話。他得等等。要說的話他又忘了。想好的一切要么忘了,要么沒有意義。
歐斯蒙德斯靠在椅背上坐著,既不友善也不冷漠。
“請坐。”他說,然后就不作聲了。
“我白白地等您找我來著。”卡爾·朗格說。
“是嗎?為何?”
“我要抹去這件事。”
“您的意思是,為了您自己?”
“對。這嫌疑太侮辱人了。”
“您的衣物還未檢驗完。并不是說,檢查結果必然意味著什么。這您肯定是理解的。”
“您的意思是,它可能會針對我,卻救不了我。”
“正是。我看出來,您刮了胡子。頭發也剪了?”
卡爾·朗格沒有回答。歐斯蒙德森說:
“昨天您說了,沒有人可以證明您前天在家。”
“沒有。”
“沒有什么?”
“我沒有證人。人們通常找不到人來自證清白。我還沒用到過證人。”
“沒有嗎?”
“沒有。”
“您仔細想想。想想八年前的事。”
卡爾·朗格不理解,他心中生疑。
“我不懂您在說什么。”他說。
“不懂嗎?圣奧拉夫街,想起來了嗎?您被捕過。”
“哦,那事啊。對,我現在想起來了。”
“您忘了這回事?”
“忘了。”
“不過現在記起來了?”
“我剛也說了。”
“細節也想起來了?”
“對。可那跟這件事有什么關系?”
“可能大有關系。可能完全無關。現在下定論還早。”
“您聽我說!”
“稍等,朗格。警方記錄就在我手里。讓我把重要的給您理一理。那天晚上一通電話把一輛巡邏車叫到了圣奧拉夫街,八號樓,原因是一個女孩子,喝得爛醉,躺在人行道上睡著了。那時將近午夜,天氣很冷。警察到的時候那兒聚集了十個八個人,其中一位就是您。三名警察想要帶走那個女孩時,您抗議說她是打算跟您回家的。您說,都跟您說好了,您強烈抗議他們帶走那女孩,反應太大,所以最后把您逮捕了。那個女孩當時未成年。”
卡爾·朗格一時間沉默地坐著。癱坐不動。然后他站了起來。
“請好好坐著吧。”歐斯蒙德森說。
卡爾·朗格站在那里。他站在那里,恨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說:
“謝謝您的報告。我不知道是您自己扭曲了事實,還是寫記錄的那位。我走了之后,勞煩您讀讀我寫的那份,如果那份還沒銷毀的話。”
“我已經讀過了。”
“那您就該知道,我因為反抗國家權力機構而被判了罰款。還應該知道我對此提出了異議,于是整件事中止了。為什么呢,您怎么看?”
歐斯蒙德森只是盯著他。
卡爾·朗格說:
“警方記錄中寫著,我當時喝得很醉。這是謊話,我說了自己剛從哪家餐廳里出來。后面又說,我當時很兇暴,特別是對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動了手。然而我可以證明,我的肋骨三天前就骨折了。我可以推翻那份記錄,逐句反駁,于是整件事就中止了。”
“是啊,警察們不稱職,您充分利用了這一點。同僚們以為那就是幾個醉鬼在吵架,所以沒記錄證人的姓名和地址。可如果您問心無愧,干嘛這么激動呢?”
“那既然您手頭沒有對我不利的證據,怎么還能四平八穩地坐那兒呢?”
“您為什么剃了胡子、剪了頭發?”
卡爾·朗格的第一反應是要沖動地打斷他的話,告訴他這不關他的事。可話到嘴邊忍住了。他說:
“因為我想象力豐富。”
他轉過身,走了。
卡爾·朗格在家。他踱來踱去。電話響了,他不接。世界不該是這樣的。電話響了很久。可能是警察,也可能是別的什么人。就算他不在家吧。他又回憶了一遍自己面對歐斯蒙德森的失敗,思索自己本應怎么說。能讓他滿意的只有自己最后那句答復。其他的一切都差些什么,失之保守。
在這件八年前的往事上,歐斯蒙德森的完勝很容易理解,主要因為他擺出殺手锏,說那是個未成年少女,而他本人原本不知道這一點。那天晚上他沿著圣奧拉夫街走,以為那個蜷縮在屋子外墻邊上的人是個男孩子。當時漫天都是雨夾雪,他沒法徑直走過去。他跟那人說話,沒聽到回話。一對年輕男女走過來站住。他給他們解釋說,他肋骨骨折了,可如果他們能把這個年輕男孩搖醒,可以讓他跟自己走,他就住在這附近。“這不是男孩,”那女的說,“這是個女孩。”他回答說,一樣的。他們把她弄醒。她愿意跟他走。正在此時,巡邏車來了。他試圖解釋清楚,問他們是不是真有必要帶她走。然而警察特別生硬地拒絕了他,讓他心頭火起,說他們得放尊重些。這就是夠了;其中一個警察反剪住他的手,因為肋骨骨折,讓他覺得特別疼,他叫喊出聲。然后他被推到車上,送到執勤室。
歐斯蒙德森利用這件事對付他。他看出了這件事的邏輯。一個中年男子打算帶一名喝醉酒的未成年少女回自己家。他很清楚整件事看起來是這樣的,特別是現在。他有嫌疑。一件助人為樂的舉動遇到這嫌疑,就變味成了有礙社會風化的犯罪行為。
卡爾·朗格斷定,自造訪警察局以來,煩擾他的與其說是強奸嫌疑,還不如說是漢斯·歐斯蒙德森這個人,確切地說,是這個人所代表的那樣東西。漢斯·歐斯蒙德森是敵人。在卡爾·朗格看來,他代表著權力那冰冷而聰慧的傲慢。他對警察報告的總結就是其巔峰之作—他說的話里沒有直接就錯了的,然而都在錯誤的邊緣上。
卡爾·朗格決定再去見他一次。
然而漢斯·歐斯蒙德森卻找上門來了,就在第二天上午,和上次陪他前來的那個大塊頭警察一起。他們帶著他的衣服。盡管他們像山一樣立在他面前,他也沒請他們坐下。他也沒問問題。他說:“不然我也會去找你們的。”
“啊哈?”
“我很詫異,你們沒讓我跟那個被強奸的姑娘對峙。或者準確點兒說,讓她跟我對峙。”
“您都變了個模樣,現在還說這話?”
“哦,您肯定能找副假胡子給我粘上。”
“那當然,可您把頭發剪了。”
“是啊,我定時理發的。您是不敢吧,因為您害怕她認不出我來?”
歐斯蒙德森沒搭理這話,而是說:
“那個姑娘出了這件事后,精神上禁不住這番折騰,醫生說的。”
卡爾·朗格一時間沒說話,然后說:
“明白了。原來如此。您怎么一開始不說?您為什么捉弄我?”
“您為什么剃了胡子還剪了頭發?”
“我已經告訴您了。”
“說了跟沒說一樣。”
“因為我不希望自己看上去跟強奸犯一樣。”
“沒留胡子的強奸犯肯定比留胡子要多。”
“這話您說得可不太高明。”
歐斯蒙德森第一次顯得占不著上風了。他的目光里有什么在動搖。但他沒應聲。卡爾·朗格說:
“您過來肯定不單單為了問我話吧?”
“我們把您的衣服拿回來了。”
“來兩位警官,就為了送衣服?”
“您還沒問檢驗結果。”
“這我就棋失一著了吧。這一來您就要想,我在擔心您是否確實發現了什么。對不?”
“您這樣想啊。看來您希望我們感覺您心中有譜,知道我們什么都發現不了。”
“對。”
“如果我們發現了什么呢?”
“那您就可以滿意了。”
“我們發現了精液的痕跡。”
卡爾·朗格沒有回應。他用不著思索太久就知道了,那是有可能的,于是感覺羞恥的紅暈覆上了自己的臉。與此同時他怒火中燒;那是他的私生活,他的隱私,對于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是禁忌。
“您不說話了。”歐斯蒙德森說。
“我對卑劣行徑無話可說。你們沒發現什么跟那件事有關的東西,所以您閉嘴認輸就好。您這人實在惡心,不過您自己肯定也知道。”
“您干嘛這么大反應。我就是想設法查明一件惡心的犯罪行為,是天底下最惡心的那種。”
卡爾·朗格知道自己反應過激了,可是怒火還沒消,于是他說:
“這樣就可以耍惡心的手段了?”
“我就是告訴您發現了什么。”
“那自然。于是您得出了什么結論?”
“尚無定論。不過您的反應確實比我預料中的要大。”
“這不新鮮。您明白告訴我,除我之外到底還有沒有別的嫌疑人?”
歐斯蒙德森沉默地注視著他。
“你們到底找沒找其他嫌疑人?您說您要設法查明這天底下最惡心的案子。符合那個驚嚇過度的未成年少女描述的疑犯的,我在奧斯陸是唯一一個嗎?”
“您打算質疑那份描述陳詞嗎?”
“您故意回避我的問題。”
歐斯蒙德森不發一言。
卡爾·朗格轉過身,朝窗戶走去,在那里站定,背對著他們。
“我們會再找您的。”他聽到歐斯蒙德森說。他沒轉回身,聽到他們走了。
卡爾·朗格沒法工作。他想破了頭皮,為了入睡吃安眠藥,醒來時頭昏沉沉的。兩天過去了。他想破了頭皮,卻毫無進展。
然后他有了個主意,在電話號碼簿里查找漢斯·歐斯蒙德森。他就是想看看這人的職業名稱。有四個漢斯·歐斯蒙德森。其中兩人干別的工作。另外兩人里,一個住在基爾科街。另一個的住處離這兒就隔了四個小區。
他突然有了個念頭。如果就是這個歐斯蒙德森的話。如果這人之前就曉得他的模樣,是他看見他進或者出超市、然后立即將他跟那個被強奸了的女孩描繪的疑犯聯系起來的話。
這個念頭在他頭腦中回旋,橫沖直撞,他血脈僨張。
他本來已經將電話簿放到一邊了,現在又打開,找到那個名字和號碼。他想要試試,好看看自己對不對。
接著他又決定不這樣做,不想與那個警察交鋒,不太清楚在這種情況下該說什么。他反而撥了基爾科街那個號碼。如果能排除這個地址——他幾乎可以肯定這是誰的地址事情就清楚了。警察家肯定有電話吧。
可他又不那么肯定了,他把手絹放到聽筒送話口上,而且正因為此,感覺自己在做什么違法的事。
接電話的是個女的。他問那邊是不是歐斯蒙德森警官家。不是。他道了歉,掛了電話。
他穿上灰色的大衣——這是自他得回這件衣服以來的第一次——然后出門。他很激動。他朝西走過四個小區,找到了那棟房子,是棟四層樓高的出租公寓,剛整修過。正如他所料:歐斯蒙德森家去警察局最近的路要經過超市。
可歐斯蒙德森是怎么追蹤到他的?他是不是直接跟著他到樓門口,然后又向其他租戶描述了他的模樣,得知了他的門牌號?
卡爾·朗格既沒有一直站在警察住的房子前,也沒有進去。他往前走了幾百米,然后轉身從另一條路回家。他不想讓別人看見。再一次,他感覺自己在做什么違法的事。
在樓道里,他遇到了歐斯蒙德森,歐斯蒙德森在下樓,獨自一人。卡爾·朗格更堅信了自己的想法,震驚至極。
“您在這兒啊。”歐斯蒙德森說。
他沒回應。
“我能跟您上樓嗎?”
“您這次想干嘛?”
“跟您說話。”
卡爾·朗格不說話了,繼續上樓梯,歐斯蒙德森跟著他。他關上門,進客廳,沒脫大衣,坐下。歐斯蒙德森同樣落了座。
突然間,卡爾·朗格心中平靜如止水,仿佛過去幾天所有的冥思苦想都化作了堅不可摧的力量。他說:
“您從什么時候起認得我的?或者這么說吧:知道我的?”
“這話怎講?”
“我不想聽您的回答。您要干什么?”
“我是為了我們談過的對峙一事而來。”
“我對那沒興趣了。”
“您誤會了。是我們有興趣。”
他沒回話。他心中十分平靜。他在等待,可歐斯蒙德森同樣在等待;這就像一場以沉默為武器的決斗。
卡爾·朗格是投降的那一方,不過他仍然很平靜,感覺自己幾乎占了上風:
“目前為止,您有多少嫌疑人?”
“這您上次也問了。”
“您還沒回答。或許您不太擅長撒謊吧?”
“是啊。您呢?”
“擅長,如果情況需要的話。誰在超市里看見了我?”
“什么時候情況需要?”
卡爾·朗格站起來,脫下大衣,把大衣放在一把椅子的靠背上,重新坐下,臉卻沖著另一個方向。
歐斯蒙德森說:
“您結過婚,對吧?”
“對。”
“大約八年前離婚。”
“看來您知道。”
“知道。據我所知,是您提出的離婚。”
“您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不對嗎?您突然離開了共同居住的房子。您說自己抑郁,需要獨處一段時間。幾天之后您打了電話,說自己不會回去了。”
歐斯蒙德森打住了。卡爾·朗格沒說話,可心中的平靜被摧垮了。
“您得承認,”歐斯蒙德森說,“以這種方式結束一段婚姻挺不同尋常的,即便在如今也是一樣。不過您也許有什么需要瞞著尊夫人的理由?”
卡爾·朗格坐在那兒,臉仍然不朝著歐斯蒙德森。他試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漫不經心:
“那該是什么理由呢?”
“嘖,比如說,您打算隱瞞另一段感情。”
“為何?”
“是啊。為何?”
卡爾·朗格忍不住了。這兒坐著的這個人,利用職務之便隨意探查自己,在自己的私生活和感情生活里探頭探腦,太侮辱人了。他的心中如疾風驟雨,他直接站了起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可忍不住了,幾乎不由自主地,他走出客廳,走出家門,下樓梯,一開始從容不迫,隨后大步流星,同時他在想:現在他無論如何都認為我有罪了。可他恰恰不再關心這個了,正好相反,把歐斯蒙德森往溝里帶就像是復仇……
到了第一個拐角,他環顧四周。歐斯蒙德森不見蹤影。他快步往前走,直到自己感覺安全,隨后他進了一家小咖啡廳,里面幾乎空無一人。他點了一塊軟和的華夫餅和一杯咖啡,坐在窗邊。
他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可做不到。他看到歐斯蒙德森就在眼前,沉著冷靜、不可捉摸的惡人歐斯蒙德森,冰冷漠然地坐在那兒,用他那一連串陰險的污蔑在他的世界里探頭探腦。他厭惡死他了,恨死他了!
兩小時后,他再次關上自己公寓的門。他仍然混亂得很,為了消停下來吃了片安眠藥。這時是三點半。他踱來踱去,等著藥效發作。他不覺困意,半小時后又吃了一片。這時電話響了。他沒接。他走來走去,卻從不離窗戶太近,以免外面的人能看得到他。隨后他突然想起了,歐斯蒙德森之前提到過對峙的事,于是他從椅背上拿起大衣,又從臥室拿了把剪刀,坐在沙發上把大衣剪了。碎布片被他放進一個塑料袋里。現在他平靜些了。當然我也大可把這衣服藏到什么地方的,他想。他躺倒在沙發上,身上蓋了條毯子。這周的報酬就要被我扔水里了,他想,這樣不行,我得重新開始干活。
這時門鈴響了。他渾身僵硬,側耳傾聽,只聽見自己血脈搏擊的聲音。門鈴又響了一遍,響了很久,幾乎很不耐煩的樣子,他感覺。我完全有權利不開門,他想,我又不知道外面是誰。不過我需要一把更好的鎖了。
他又等了幾分鐘,然后站起身,跟做賊似的,躡手躡腳地走進門廳,溜到門口。他把耳朵貼到門上,什么都沒聽見,卻不敢開門確認,現在還不敢。他回到客廳,拿起本子,在上面寫下:“已前往哈靈格達爾的小屋,以求安心工作。約兩周之內返回。”然后他折起這張紙,在上面寫下“致羅伯特”。他打開放文具的抽屜,拿了一個圖釘,然后又走到家門口,靜聽,開門,把字條在門鈴下面釘牢。夠狡猾,卡爾,他高興地對自己說。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羅伯特知道他在哈靈格達爾壓根兒就沒有什么小屋,于是重寫了一張字條:“我在哈靈格達爾租了間小屋,以求安心工作。再聯系。”在折好的字條上寫下“致西爾維婭”,深知絕不會有哪位西爾維婭來按他的門鈴。這下我不在家了,他想。可接下來他發現自己還是需要吃些東西的,于是迅速去往街角的店鋪。
又到家了,他把兩扇對著大街的窗戶其中一扇的窗簾拉上,開了沙發旁的燈。外面的人看不見這相當昏暗的燈光,再說如今人們為了防盜,常常給許久不住人的空屋子亮上燈。這下我不在家了,他再次這樣想,坐在沙發上。他感覺疲倦,躺下身來,蓋上毯子,當睡意如綿長安靜的波濤向他涌來時,他想:我得好好釘那張字條,如果歐斯蒙德森看到它了,我得知道。
他迷茫地醒來。他凍僵了。已是幽暗的深夜,五點十分,他睡了超過十二個小時。他脫下衣服,躺在床上。他又睡著了,夢見自己在給自己寫明信片,簡短地說他在法國,往卡片上貼了一張挪威郵票一張法國郵票。夢把他喚醒了。天還沒亮。這次他沒再睡著。他躺著,想前一天的事;那些事突然間好像變得不可理喻了;他肯定有個理由來著,這理由他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可過了一會兒,一件事令人不安又清楚地呈現在他眼前:自從歐斯蒙德森當面說出了對他的懷疑,無論這懷疑有多離譜,它都影響了,甚或左右了自己的整個人生。在此之前,他一直感覺自己是個相對自由、相對自主的人,即便他早已清楚,自己無法脫離普遍的社會影響。然而現在他感覺,另一個人的、歐斯蒙德森的意志在將他拖入一個個全新的境地,身處其中,他作出的反應都因束手束腳而荒謬不堪。
卡爾·朗格與世隔絕了兩天。電話響了五次,比平時頻繁得多。自然也可能是他母親打來的。或者他某個孩子。或者別的什么人。卡爾·朗格想,是歐斯蒙德森。
他睡得很多,吃安眠藥后昏昏欲睡。醒著的時候,特別是入睡前不久,他跟歐斯蒙德森對話。一開始主要是他占上風;他責備歐斯蒙德森奪去了自己的身份。漸漸的,歐斯蒙德森越來越有話語權,間或說一些讓卡爾·朗格怒不可遏的話。有一次他說:“您就是一坨狗屎,您就是一只毫無社會良知的臭蟲。要是能碾碎您,我何樂而不為。”
第三天是周日,他給歐斯蒙德森打了電話,往家里打,他猜測歐斯蒙德森有空。確實有空,對方親自接的電話。
“喂?”
“我是卡爾·朗格。”
一頓,然后:
“嗯?”
“我前幾天不在家。”
“是嗎?”
“我想知道有沒有新情況,您試沒試過聯系我。”
“聯系您?”
“您就告訴我吧!”
“慢點兒,朗格。這么說您以為,您不在家時給您打電話的是我?”
“什么意思?”
“您看,您把您自己跟我都看扁了。您說您去了哈靈格達爾?”
“我沒……”
“得啦,朗格。我們是可以撒謊的,除了在法庭上,而且就算在法庭上被告也可以撒謊。不過您能不能明天再給我打電話,我正要出門。”
卡爾·朗格摔上話筒,一句沒說,他不知該說什么。他被羞辱了、打發了,被人當猴耍了。這魔鬼,他暗暗地詛咒,這混賬魔鬼。
他吃了兩片安眠藥。我該怎么辦,后來他想。我會怎么樣。
他在房間里飛快地來回轉悠,轉了半小時之久藥效才上來。然后他坐下,平靜些了,卻不知所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在家,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在哪兒。他確實認為我就是犯人,即便他跟我談過這么多話。
他站起來,繼續兜圈子,想起門上的字條,把它拿下來,看不出來是否有人讀過。“您說您去了哈靈格達爾?”
他又吃了一片藥,想要睡覺,睡下去一了百了,盡管現在才是下午。他躺下,試圖想出明天要對歐斯蒙德森說什么,可思緒逐漸模糊成一片迷霧,他抓不住。倦意如綿長沉重的波浪席卷過他,歐斯蒙德森的臉在浪中,他來了又消失,那張平和嚴肅的臉。
卡爾·朗格掙扎著想要醒來。在夢中他知道這是在做夢:他站在一條巨大的冰川上,面前就是一條狹長的裂縫,裂縫深不見底。他想跳進去,他已經找這條裂縫找了很久,進了這里他就可以永遠消失。可突然間一道可怕的疑慮讓他跳不下去:他記不得字條放哪兒了,字條上寫著如果他出了事,鄰居就是兇手,鄰居時常威脅說要干掉他。沒人會相信他,但就是那個人干的。他是這樣寫的,可現在他不清楚別人會不會發現這張字條,找不到的話這一切就都沒意義了,面前的裂縫沒意義了,他永遠不會被人找到也沒意義了。然而他掙扎著要從中醒來的、真正的夢魘是他止不住地冥思苦想,自己把那張字條怎么樣了。
快中午了。夢境還滲透在他骨髓里,仿佛那不止是一個夢。
我不要打電話,他想。他在等著我打電話,所以我不打。
過了一陣子他想:可或許他想到我就是會這么想。
又過了一陣,他穿上了破舊的雙排扣外套,戴上鴨舌帽,前往警察局。他心中什么都沒準備好,連句完整的話都沒有,連有邏輯的念頭都沒有。但他還是很快地去了。
他報上姓名,說了自己想見誰。他得等著。自然了,他想,這是他的策略嘛,今天我肯定要等得特別久。然而并沒有這樣;實際上,令他失望的是,幾分鐘之后他就被叫進去了。
他一直在耍我,他想,有那么一瞬間,他都在考慮干脆走人算了。
歐斯蒙德森坐在一張寫字臺后面。趾高氣揚地,卡爾·朗格想。
“我就等著您來呢。”歐斯蒙德森說。
“自然了,您等的都是該等的,是不?”
“不,不巧不是這樣的。”
“肯定是,肯定是。也正因此您并不認為我就是犯人。您從沒這么想過。”
“如果我想過呢?我不會定然以為某嫌疑人肯定是犯人。有嫌疑的意思是符合某個框架。這個框架既可寬泛又可狹隘。”
“我符合這個框架,是因為您要我符合。”
“對此您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就因為某些您所謂的外貌特征。”
“不。我第一次去拜訪您時,其實為的只是把您從名單上除去。可您一副知道自己有罪的樣子,而且對犯罪行為明顯無動于衷。在那之后,您為了把自己的嫌疑盡可能地搞大,都做了些什么,您自己知道。”
“我的所為都是情況所迫。”
“什么情況?要么您無罪,要么您有罪。”
“我就該這樣說:為您所迫。”
“您肯定動搖得厲害。”
“您就不能只談正事嗎,”卡爾·朗格突然激動起來,“您就非得不斷地突然換話題嗎!”
“哦,正事已經夠清楚了。不過我也可以給您講得再清楚些。您說您被迫做了些奇怪的事,就比如最近這次,您假裝自己去了哈靈格達爾。我只能告訴您,如果您被人牽著鼻子做出了這種事——盡管您說您是無辜的——原因只能是,您自己在動搖。我也可以把話說得再重些。我有這種感覺,那就是您判斷不了您自己是誰。”
“真是一派胡言,真是……好啊,這會兒您說,我如此這般就動搖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接下來就要說我神志不清,無法為自己行為負責了!”
卡爾·朗格站起來了;他感覺心中一股怒氣壓抑不住了,還來不及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就在寫字臺上彎下腰來,往歐斯蒙德森身上吐了口唾沫。盡管沒吐到臉上去,也吐到胸前了。明白過來自己干了什么后,他震驚地往后退了兩步。他張開嘴,卻不知該說什么,該如何表達出自己火燒火燎的羞恥。
歐斯蒙德森坐著一動不動,就像凍住了似的。這時他掏出手絹,先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抹去,然后是毛衣上的痰漬。他盯著卡爾·朗格,表情怪異,幾乎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卡爾·朗格說,說不下去了。
歐斯蒙德森什么都沒說,只是讓手絹掉到身邊的地上。
“我失態了,”卡爾·朗格說,“請您原諒。”
歐斯蒙德森似動非動地點了下頭。卡爾·朗格不知這該是什么意思。
“這種行為可能受處罰的,您自然清楚。”
卡爾·朗格沒吱聲;此舉的這一面對他恰好是完全無所謂的。
“您坐下。”歐斯蒙德森說。
“我更愿意站著。”
“我更愿意您坐下。”
卡爾·朗格還是站著。
“吶,隨您便,”歐斯蒙德森說,“您很幸運,這里沒有證人在場。”
“我沒打算否認此舉。”
“好。”
歐斯蒙德森不說話了;出現了一段漫長的停頓。卡爾·朗格對自己不體面行徑的羞恥逐漸減少了;他近乎傲慢地想,自己沒服從歐斯蒙德森讓自己坐下的要求。要是我沒朝他吐痰,而是打了他該多好,他想。如果不是寫字臺擋道,我早扇他一巴掌了,我就吐了口唾沫,因為別的都做不了。
“怎么,就這樣了?”歐斯蒙德森說。
“對,”他說,“就這樣。”
他轉過身走了,一開始還能忍住笑容。但往警察局外邊走的時候,他露出了笑臉。當他走入外面灰蒙蒙的天色中時,他笑出來了,盡管是心里在笑,可幾乎大笑出聲了。我朝他吐唾沫了,他興高采烈地想,早該這樣了,在警察局里,我這輩子第一個應受處罰的行為,早該這樣了,現在他再別想動我一根毫毛了。
然而這溢于言表的興奮之情來了又去,短短幾分鐘后,徹底的勝利就根本不那么徹底了。而卡爾·朗格到家時,他感到一股可怕的空虛。他坐下,沒脫外套,他感到陌生,無依無靠。現在結束了,他想。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