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王玉琴
鐘揚是我國的著名生物學家,也是2019年“感動中國年度人物”稱號獲得者。15歲考入中科大少年班的他,參加工作后與同事張曉艷相戀。為了生態學研究,鐘揚在西藏高原累計奔走50萬公里,和團隊尋找到4000多萬顆植物種子。但他留給家人的時間卻少之又少。鐘揚曾和妻子約定:兩個雙胞胎兒子15歲后,由他管。誰知他卻永遠失約了……



2002年9月9日,張曉艷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鐘揚給他們取名云杉、云實。有個研究生貼出告示:“鐘揚教授和張曉艷博士的遺傳學實驗取得巨大成功。”38歲了,一下來了倆孩子,鐘揚很高興。
1964年,鐘揚出生在湖北省黃岡市。1979年,15歲的鐘揚考入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主修無線電電子學。
1984年,鐘揚畢業被分配到中科院武漢植物研究所,當時該單位急需計算機人才。同時分配來的,還有畢業于北京林業大學園林植物專業的張曉艷,她初期的工作主要是研究荷花。但所里還交給這位上海姑娘一項任務:鐘揚是植物學的門外漢,她要“一對一”地負責“傳幫帶”。
所里有16個特色植物專類園。在植物的濃濃綠影中,兩人工作很愉快,張曉艷覺得鐘揚率真、熱情,鐘揚覺得她模樣有點像電視劇里的林黛玉。
荷花養在一個個陶制大缸里,張曉燕每天在不同時間觀察它們的形態,測量各種數據,找出規律性,做出精確的分類,把數據送到鐘揚的計算機室。鐘揚的工作是將植物學與計算機信息處理技術相結合,這是一種新的研究方法。
鐘揚一邊工作,一邊抽空到武漢大學生物系聽陳家寬教授的課。清晨的熹光中,傍晚的紅云下,他和張曉艷一起研究分析荷花,完成一篇篇論文……
鐘揚深切地感悟到:“一個基因可以為一個國家帶來希望,一顆種子可以造福萬千蒼生。”靈魂被氣象萬千的植物世界所浸染。不知不覺,兩人一天不見面,心里就空落落的。他們在荷花的清香中戀愛了。
1988年初,兩人攜手步入婚姻。1992年,鐘揚到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做訪問學者,不久張曉艷也受派來到這里。他們做研究,攻讀博士。回國后,鐘揚創建了計算生物青年實驗室,被任命為主任。
1996年,鐘楊被破格晉升為研究員。次年,33歲的他擔任了武漢植物研究所副所長,是中國科學院系統最年輕的副局級干部。
2001年春,鐘揚被調入復旦大學當教授,既搞科研又搞教學,承擔重建復旦生態學科的重任。張曉艷被調到同濟大學任教,回到了父母身邊。
搞植物學經常需要去野外考察。2001年8月,鐘揚組織了一次6個人的西藏之行。高原,瑰麗和危險相伴相生。當車子開到海拔4900米的高原湖泊羊卓雍措時,鐘揚臉色發白,暈眩、惡心、頭痛……可是接下來,他看到的卻是不斷的驚喜!
西藏是一個神奇的植物王國,高等植物有5000多種。高高的巨柏、山坡上的江孜沙棘、大花紅景天……世界大部分地方陷入生態危機,西藏卻有這么豐饒的植物資源完整性,鐘揚像發現了新大陸。
回到上海后,鐘揚對妻子感嘆道:“青藏高原,我去晚了!”2002年春,鐘揚再次來到拉薩,直奔西藏大學。
藏大的理科加起來只有6位教授,植物學學科無專業教授、無博士生導師、無國家科研課題。鐘揚想幫藏大培養人才。藏大的學生特別喜歡他,他講課激情澎湃,上起課來風趣幽默,學生們覺得這位來自上海的名教授太酷了!
藏大對鐘揚如獲至寶,鐘揚自此成了援藏干部,每年有一半時間在上海,另一半時間在高原上。
每年夏秋,西藏千千萬萬的植物開花結果,景象如詩如畫,是植物學家的天堂。每年這個時候,鐘揚都要親上高原,帶領團隊尋找和采集植物種子。他制定了長期的種子采集計劃:沿著海拔2000多米到3000米,搜尋植物種子。因遺傳間的雜交問題,規定兩個樣本間的空間距離不得小于50公里。一天走800公里,每走過50公里,看見一種種子趕緊收集幾顆,再開車去另外一個點,每個樣本要收集5000顆種子。
鐘揚希望在藏大多培養一些碩士、博士生,“每個學生都是一顆寶貴的種子。”剛從挪威大學獲生物碩士學位的扎西次仁,成了他第一個博士生。他們沿雅魯藏布江兩岸跑了3年,把3萬多棵巨柏登記在冊,對它們的野生種群一一標記分析,歷史上首次摸清了西藏巨柏的家底。
2009年,鐘揚成為西藏大學首位長江學者。在受聘儀式上,他宣布:“西藏大學植物學的博士點不批下來,我堅決不走!”他的誓言,讓藏大的師生們動容。
科考途中,高原反應自不用說,鐘揚經常只能啃點干面包。而為了保存體力,他有時又吃得很多,胃被撐大,心臟肥大,血管脆弱,心跳最慢時只有每分鐘44次。一次,他回到家,腳又腫又脹,鞋子都穿不上,原來他患痛風很久了,張曉艷見了心疼不已,嗔怪他不知道珍惜身體:“你兩個兒子還小呢,你可不能拼掉老本哦!”鐘揚不在意地笑笑。
鐘揚并不富裕。2001年到上海后,他買過一套房子,后來為了兩個孩子的教育,他把房子賣了,跟岳父母擠在一起。他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很低。同時,他又很慷慨,把節省下的錢用來資助藏族學生讀書,資助青年學者搞研究。
鐘揚和妻子約定:孩子15歲前,她管;15歲后,他來管。張曉艷覺得他身體透支得太多了,希望他能減少一些工作:“你錯過了陪伴兒子成長會遺憾的。”鐘揚愧疚道:“再給我10年時間,我就歇下來。”
在西藏,鐘揚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足跡遍布最偏遠、最荒蕪的地區,挑戰著身體和生命的極限,經歷了無數生死一瞬的艱險。
2012年,鐘揚擔任復旦大學研究生院院長。2013年,西藏大學獲批生態學一級學科博士學位授予點,藏大的植物學研究慢慢走到國內前端。
2015年5月2日,鐘揚51歲生日。下午,他冒雨去給在上海西藏中學讀書的云實存生活費,花20塊錢買了兩個菠蘿,削好切好,讓他與藏族同學分享。
與云實分別后,鐘揚應邀參加朋友為他舉辦的生日小宴。晚上7點20分,他突發腦溢血,在座朋友中有一位第二軍醫大學教授,立即駕車將鐘揚送往軍隊的長海醫院。
13天后,鐘揚出院,醫生說他一定不能再進藏工作,家人也紛紛勸鐘揚不要去西藏了。他當面應承了,但當年在武漢陪八旬父母過完春節后,鐘揚就違背承諾,又去西藏了。
因長期上高原采集種子,鐘楊的心臟早就不堪重負,2016年做了心臟搭橋手術。張曉艷勸他以后不要再去西藏了,鐘揚說:“做這個手術,就是希望能在西藏多干幾年。再給我10年,很多事情就會取得應有的成果。那時,我才安心。”張曉艷聽了,兩眼濕潤。
2017年9月21日,是鐘揚在復旦的最后一天。次日,他前往內蒙古講學,幾天后將再次回到拉薩。9月24日晚,講完學趕往機場的鐘揚,所乘車輛突然與一輛鏟車相撞,他當場身亡。
9月25日上午,張曉艷得知噩耗,立刻帶著兩個兒子趕往事發地。鋪天蓋地的網絡消息到了云杉的手機上,他哭著在QQ空間寫下:“父親,我們還沒有長大,你怎么敢走!”
在殯儀館,張曉艷看著丈夫的遺容,心都碎了:“你答應過,兒子15歲以后就歸你管,你的約定呢……”全國幾十所大學、研究所的學者和學生趕來守夜,700多個花圈,如雪如蓮。云實流著淚給父親發微信:“爸爸,你終于可以回家休息了!”
復旦大學的官網換成了黑白色。扎西次仁趕到殯儀館,給老師敬獻了一條潔白的哈達,深深地磕了三個頭。鐘揚培養的最后一位女博士德吉傷心地寫下:“希望千盞酥油燈點亮您的路,祈禱您超度為佛,因為您永遠是我們藏族學生心中的佛。”
張曉艷和公公婆婆常在深夜打電話,起初互相勸慰,最后都失聲痛哭。她和公婆商量后,將138萬元車禍賠償金全部捐出來,成立了“復旦大學鐘揚教授基金”,獎勵復旦大學和西藏大學的優秀師生。
鐘揚去世后,獲得了一系列榮譽。著名生物學家陳家寬說:“他53歲,做了100歲的人做不到的事!”
2018年5月,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鐘揚首部人生傳記《那朵盛開的藏波羅花》。12月,復旦劇社的原創話劇《種子天堂》,進京參加第六屆中國校園戲劇節展演。“任何生命都有其結束的一天,但我毫不畏懼,因為我的學生會將科學探索之路延續……”聽著“鐘揚”在劇中對學生們說的話,觀眾們被深深打動了。
2019年2月18日,鐘揚被評為“感動中國”年度人物,人們稱譽他為“種子捕手”。
斯人已逝,但精神仍在延續。在張曉艷心里,丈夫是去天堂采集種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