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高洪云 攝影_湯成米

小劉固農場主李衛
做了十年農業,小劉固農場主李衛近乎傾家蕩產,賣掉了鄭州兩套房子,成了失信被執行人。“這些年,上過當,多次投資失敗,走了不少彎路。”
2014年春,在農場瀕臨倒閉時,川崎廣人,一位潦倒的日本農民的加入,讓農場有了點名氣,也給李衛增加了信心。
“盡管我受了很多很多磨難,但做有機種植和循環農業是個大有可為的方向。我們要培養人才,闖出一條路,讓年輕人看到希望。”這么多年,李衛幾乎第一次對媒體袒露心聲。

李衛家老宅,位于小劉固農場背后村莊,其母親曾在此處設小學堂教村里孩子讀書
故事要從2009年李衛在父親病床前的承諾說起。
李衛1966年生于小劉固村,村子位于河南省原陽縣西南,距縣城車程約半小時,往南七八里就是黃河,這片黃河水沖積形成的土地,是原陽大米的主產地。
父親李敬齋,1942年出生,六十年代初的大學生,畢業后趕上“上山下鄉”政策。19歲時,他就成為了當地最年輕的村支書。
七十年代中期,李家人搬到縣城,八十年代初又去了鄭州。背后是李敬齋的升遷,從村到鄉,再到縣委常委,九十年代中期,他放棄去離家遠的商丘市任要職,選擇了摯愛的農業,最后在省農業廳人事處長位子上干了十多年,直到在副廳級巡視員退休。
李衛的母親和父親是大學同學,六十年代初嫁過來后,白天領導村里婦女干活,晚上幫村民掃盲。因大兒子到了讀書年齡,她在老家院子辦了個簡易教學點,只有一二年級,一個人教語文、數學,還有體育、音樂,村里的適齡兒童都可以來讀。李衛記得那時音樂課很好玩,會教唱那個年代的歌。村邊有種有大片桃樹蘋果樹核桃樹和梨樹,李衛追憶童年,稱“好耍極了”。
李衛年齡還沒到,就去附近的大劉固村村小讀三年級了,沒到畢業,父親就調到縣里了,她初中就在縣一中讀。
在幼年李衛的記憶中,父親有兩大愛好:一是帶領村民種樹,二是爭分奪秒打井。在聯產承包責任制推行之前,小劉固村“接收”了不少鄰村“不要”的土地,父親就在地界上種一排排的柳樹。農田和民用需水井,父親沒日沒夜打井的事情,很多年后村民依然津津樂道,當年打下的井,有的到現在還能用。
去鄭州后,李家沒車,鄉下也還沒修水泥路,但李敬齋每月至少回村一次。交通便利后,差不多一周回一次:看看莊稼長得怎樣,一畝地收成多少,交多少公糧,剩余多少,村民們能不能吃飽……
記者在村中走訪,不少村民對農場的日本老人川崎廣人在做什么不甚了解,但談到老農場主李敬齋,都會說到一個詞——“大好人啊”。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大爺,正在地里摘棉花,他一面夸李敬齋,又忍不住數落起村中一個同族后輩,稱對方發跡后極少回村,縱使回來了,一根煙也抽不上……

村民們至今對李衛父親李敬齋打井種樹幫助村民的事情記憶猶新,每提李敬齋,都感嘆:大好人啊
有兩位比李衛大幾歲的漢子,在樹下納涼,一人回憶起1999年發大水,已經去鄭州當官的李敬齋還專程帶李衛和弟弟回來,跟村民一起抗洪。另一人,則聊起李衛母親當年教他的時光……
有鄉親問頻繁回來的李敬齋,能不能在村里辦個企業或廠子,解決村里人的就業問題。于是,1995年,李家投資辦了個小養豬場,從一個小院子、十頭母豬起步,雇村里人管理,早期運營得并不好,但堅持了下來,規模最大時年出欄達一萬頭。
李衛對豬肉價格的浮動,至今仍心有余悸,她記得最便宜時才兩塊多,最困難時父親每天都在四處借錢。
2008年12月30號,李敬齋檢查出肝癌,次年1月動手術,術前他勸女兒李衛回農場,李衛說等父親做完手術就回。做完手術父親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李衛,你回老家,李衛說,好。這一去,李衛就再也沒有放下。
在事業上,李衛是個闖將。她畢業后一直在鄭州,早期在農業廳上班,下海后開過影視廳、網吧、餐廳,最后又去《河南日報》做編輯。父親最初讓她回農場,她并不情愿。
當時,農場存欄四千多頭豬,十幾個員工都是村里人。父親生病后,李衛回農場照看,每天下午都會收到本家兄弟海濤送來的一份報表,標注飼料、育肥、保育、防疫、財務,豬的出生、疾病、死亡等情況。她不讓海濤再送了,海濤說“我大伯(即李敬齋)讓送的”。
每天早上李衛穿著膠鞋,到養殖區轉一圈,出來后渾身都是豬糞豬飼料散發出來的怪味。在城市生活多年,李衛很不適應,“那不是我喜歡做的事兒。”
2009年上半年,李衛常去醫院看父親。8月底,父親讓她留在醫院陪伴。與父親談心,李衛常常會說一些“大話”:要讓小劉固村三年之內變成工業村、國際村,小劉固村貧窮落后,很多人還沒去過北京,但是可以讓各種皮膚的外國人來小劉固,讓外國人來小劉固參觀,讓小劉固村的人不出門都能看到外國人,最后的成功,就是農場最好能有一所學校……
父親于9月去世。李衛接管農場后,覺得農場得改變。“養豬太不開心了,各地養豬場都往飼料里加藥,你加還是不加,這樣的肉你敢吃嗎?再者,市場價不由我決定。”李衛回憶,那時的豬肉要運去南京、上海、廣州等地,但豬販子不實誠,談好了7塊2毛一斤,來裝豬時,突然說降價了,問“7塊1你賣不賣?”但漲價時豬販不會告知,挑明了問,對方會說“我們不是事先說好價格了嗎?”
這種事常發生,令李衛不痛快。“本來我也不想做個普通的養殖戶,跟大部分農民一樣,你說收購價是多少就多少。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超越,做的事讓別人來學,我自己有決定權……”
半路出家搞養殖的李衛,身邊一直缺少行家,這讓她走了不少彎路。
因為覺得養普通肉豬虧本,她嘗試過養藏香豬,在農場建堆肥廠,后來又因為養野豬被人騙,沒有留下證據,輸了官司,抵押了兩套房子,落得一身債務。

農場紅薯今年豐收。農場員工不多,都是附近的村民
養野豬、做堆肥相繼失敗,又有朋友建議搞大棚。因豬場還有豬,糞便可堆肥,如此一來,養殖、堆肥、種植,順理成章。轉了一圈,李衛終究又回到土地上來。
2010年小劉固農場辦公樓建成,2011年建好大棚。無論養殖還是種植,李衛依舊是那個標準,“我要超越,做的事讓別人來學”。
她決定不用化肥,不打農藥,做有機種植。然而,計劃很快受阻,找訂單時,對方都要求“持續供應”,以蔬菜為例,至少一天一車。這樣的產量,排除天災病蟲害,至少需要800畝土地,農場當時只有二百多畝,債務尚未還清,李衛沒錢再投入。
到2012年,農場的種植、養殖、堆肥,幾乎都停了。就在農場最落魄的時候,來了一個同樣落魄的日本農民,川崎廣人。
李衛第一次聽說川崎廣人,是在微博上。小劉固農場的辦公樓蓋好后,大門沒安,墻沒粉刷,李衛就拉了網線。她覺得互聯網更要緊,關注了很多新農人。其中,北京收獲農場掌柜石嫣,在一次微博發了一張四人合影,寫了一段話,她說川崎廣人,日本堆肥專家,提出月工資2000,推廣日本的堆肥技術,有人愿意聘用嗎……
李衛的第一反應是石嫣在開玩笑,“我那時請個專家,最少開5000。這么便宜,這么好的專家,誰不想用啊?”
后來川崎告訴李衛,“我在中國走了很多地方,告訴很多人要做堆肥,你是唯一一個我說什么你照做了的人。”
來小劉固之前,川崎去過中國農村很多地方。剛開始他們都熱切歡迎這個來自日本的農業專家,但很快,他們發現,在專家名號之外,這還是個“倔老頭”。因為現實利益的考量,沒有人真正按照川崎的方式做循環農業。每到一個地方不久,川崎又“憤而出走”。
“無人收留”的川崎,第一次跟著陳向陽來小劉固農場是在2014年11月中旬。
見有外國友人來,李衛特意安排了原陽縣的酒店。第二天,川崎廣人就通知農場把他接過來,見農場有網絡,川崎就堅持要求住農場(有網絡是川崎對工作和生活的地方的唯一要求)。很快,陳向陽有急事走了,留下川崎,稱一周后來接人。
臨近春節,人沒來,川崎只得留下,在農場過年。那時農場瀕臨倒閉,整個農場也沒什么人。住了約一個月,川崎每天看看大棚、豬場,挖土找蚯蚓,并跑到十公里之外,看其他豬場糞便是怎樣處理的。
春節過后,川崎廣人被陳向陽接走了。臨走,他畫了一張循環農業圖,李衛一看就懂了。川崎建議在養豬場外建兩個液肥池,家畜糞便制成堆肥,糞水發酵成的液肥用在麥地里。怎么把糞水澆在地里,當地農民是大漫灌,川崎認為噴灑效果最好。

農場年輕學員莫海林
春節后在小麥返青前,李衛在大棚旁租了塊麥地,又花兩萬多托鄭州的朋友租了幾輛液肥車,把液肥抽出來澆地。返青后,麥苗綠油油的,很多喜鵲往地里落。
屢屢失敗的李衛,給川崎寫了封QQ郵件,稱自己照他說的做了,并附上照片。
后來李衛才知道,川崎在農場時,就給她早已棄之不用的郵箱寫了十幾封郵件,一直未收到回音。收到QQ郵件的川崎很感動:“我再去農場看看吧!”
于是在洛陽一農場暫時棲身的川崎廣人,來到了小劉固農場,這一來就扎下根了。
川崎來了,小劉固農場依然步履維艱。
秋季時,川崎建議種黏玉米,但大伙兒只顧種,誤了采摘時機,結果都長老了。于是發生了后面川崎老師“絕食抗議”的事。
農場租賃村民的地,村民用農場的肥種小麥,李衛承諾按比市場價高2毛的價格收購。但面粉和黏玉米銷路受阻,沒錢支付村民費用,只得將堆肥廠的兩臺鏟車作了抵賠。
2015年本該是收獲年,川崎種的西紅柿很漂亮,但運輸難題沒解決好。11月24號,一場雪災,50多個大棚被壓壞30多個,大棚和地里的蔬菜、紅薯都被凍壞,幾乎顆粒無收。
辛苦一年,最終連農民地租也付不起,川崎很難過。他用不太熟練的中文將這些煩惱統統搬上微博,后來一個“大V”轉發了,川崎的粉絲從七千增加到兩萬,小劉固農場終于開始有了點名氣。
這是小劉固農場坎坷發展路上一個小小的分水嶺。
帶著獵奇心理,GQ、澎湃、農業雜志等各路媒體,紛紛報道。川崎廣人的微博粉絲迅速增加到40萬。附近高校師生、中國農業專家、新農人、川崎的日本朋友等,都來看新鮮。2018年1月,川崎在《一席》平臺以《我的長征》為題做了演講。
小劉固招牌打響后,李衛跟川崎決心成立一個生產者聯合會。除了賣自家的面粉、掛面、瓜果蔬菜,更要團結周邊做農業的人統一理念。但這并不是川崎與李衛的最終目標,他們的目標是要讓小劉固成為一所“學校”,這所學校將成為循環農業成功的典范,培養出一批新農人新農業領導者。
川崎嘗試向當地的農業人做培訓,講循環農業。2016年正月,川崎的朋友、日本種子協會副理事長谷川幸吉來農場待了5天,參加了那場學員不足10人的培訓會。川崎感到困惑,他一再追問:為什么本地人不來參加?
這個問題,川崎至今還在問。
正如川崎用大字寫的貼在墻上的那句話:種植之前先育土,育土之前先堆肥,堆肥之前先育人才——循環農業,人才培養,始終是關鍵。李衛的兒子二十多歲,目前沒有意愿投身農業。農場這幾年,迎來送往,很多年輕人都留不下來。曾經有個小伙子,上午來,午飯后就拿著行李走了。

友人古川一寬加入農場,負責草莓培育
“不要責怪年輕人不愿回鄉,你讓他們回來干嗎?跟你一起經歷失敗嗎?一起貧窮嗎?不能一味要求年輕人忍耐。你告訴年輕人農場會成功,但得讓他們看到希望在哪里。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要證明做循環農業可以生存,做好了還能給農村帶來改變。”李衛說。
記者在村子里走訪,看到的情況跟河南作家梁鴻筆下的梁莊差不多,村里以留守兒童和老人居多,青壯年幾乎都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若在縣城沒房沒車,娶媳婦是難事。而農產品價格,并不見漲。
小劉固農場到2019年已雇用了二十多位村民,日薪也從2015年的50元,漲到了80元。早幾年,李衛每年會給村里60歲以上的老人分東西,后來她自身艱難,這小小善舉就停了。村里貧困戶,沒工作能力的,李衛盡己所能,多少支援點錢。李衛感慨,父親有樂善好施的作風,而她自己無論在事業上,還是在做好事上,與父親都相距甚遠。
農場工人中,年輕人不多,但辦公室里,意外見到三位年輕人,陡然生氣勃勃起來。
朱宏楊,沈陽人,剛從日本留學回來。2018年夏天臨時回國做項目,他跟老師在南京郊外田野調查,從一處水稻田取水樣,測試顯示沒任何生物。在城市長大的他第一次感到中國農藥濫用問題的嚴重性,倒吸一口冷氣。今年9月,他回國后就來到小劉固,跟川崎老師學習的同時擔任翻譯。
負責行政和網店銷售的,是一位當地姑娘,叫董秀蕾,在鄭州讀完大學,就回來嫁人了,丈夫在鎮上開快遞點。董秀蕾說,遠離家人去大城市,那樣的生活不吸引她。
在農場學員中,有個重慶小伙子,叫莫海林,海南大學農學專業畢業,8月份剛結束在日本的兩年進修。他去的是日本豐橋市一家農業公司,由川崎老師介紹,公司每月補助一萬二千元人民幣,他學的主要是溫室大棚和無土栽培。莫海林將自己做的工作稱為“修地球”,同是農民的父母沒意見。
比莫海林晚去日本一年的小伙子劉哲,明年夏天才回國,是駐馬店人,父母務農,2014年畢業于湖南大學熱能與動力工程專業。他喜歡田園風光,認為農業將起大變化,盼望自己能有個小農場。
2016年年初,劉哲在微博知道了川崎廣人,便背著父母,于10月悄悄辭了工作,來農場學習,待了兩年,被介紹去日本深造。這讓他開了眼界,他對日本人重視細節、追求完美、做事效率高的特點尤其印象深刻。農業方面,他認為國內很難推廣日本的溫室技術(造價幾十萬上百萬人民幣),他希望歸國后能設計出造價適合中國農村的新型溫室。
小劉固農場目前除了川崎老師,又來了一位古川一寬老師,是豐田公司駐天津分公司的退休職工,目前在小劉固嘗試用日本技術種草莓。
谷川話不多,悶頭干活。從董秀蕾口中得知,古川老師愛唱歌——日本歌,愛開車——農場的電瓶車和三輪車,自己洗衣服。農場客人多時,他羞于去食堂吃飯,但其實是個幽默的人。
董秀蕾笑著說,相比之下,古川比川崎更懂生活,川崎是個工作狂,又長年遠離家人,有時候衣服臟了破了,其他人看不過去會幫忙洗洗補補。
這些不同國籍、不同身份、不同年齡的人,他們此時同在小劉固農場勞作著,不知道哪一個會突然離開,這是川崎最擔心的事情。
而川崎說,我死都不會離開小劉固。早在那篇被熱議的報道中,川崎就是一個“要死在中國”的日本老頭。
事情發生在幾年前。一次李衛生病,躺在沙發上,川崎一本正經地說,李衛,你要寫遺囑,你死了以后,我用十五年時間培養你的孩子,讓他做成功這個農場。李衛一聽從沙發上跳起來,我不會死,你死了我也不會死。當天李衛就去醫院檢查,身體并無大礙。
還有一次。李衛和川崎開玩笑,我沒有錢了,農場真的倒閉了,我就回鄭州,你也可以走了。川崎說,你回鄭州沒問題,我在小劉固村去村民家讓村民給我饅頭,我一邊吃饅頭一邊來農場工作,我堅持讓這個農場成功……”李衛笑,“你們看,我死了他都不走!”
由于溝通障礙,周圍村莊的農民,很多并不知道川崎究竟在做什么,甚至懷疑他并不會種莊稼,“哪里有這么種地的,不用農藥,不用化肥,蟲害多,產量還低……”
這幾年,不少地方要挖川崎,但川崎不走,他感念李衛在他最不被接納的時候接納了他。川崎沒走,更因為他和李衛那個共同的志業和目標。
然而,周遭環境所限,川崎認為小劉固可能也是中國做循環農業最困難的地方,轉而他又感嘆天意:如果在小劉固都成功了,還有什么地方不能成功。
在李衛看來,全世界都面臨有機農業怎么生存下去的難題,而有機農業實質就是良性循環過程。李衛覺得必須要做出個名堂,為此,她把農場改名為“小劉固循環農業示范基地”。
到現在,小劉固農場依舊面臨經營問題,但情況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比如,更多人接納川崎,認可小劉固的循環農業模式。在記者采訪的最后一天,川崎廣人正忙著準備兩件事,他貼在墻上的日程表時刻提醒他,一是和南京公司合作建了大棚,請他去指導,用日本技術種草莓、番茄;第二是參加第二屆中原有機農業發展國際論壇。
更讓李衛感到可喜的變化是發生在農場的,是每日可感可見的,成群的麻雀來了,燕子來了,喜鵲來了,甚至白鷺也來了。

川崎每天一大早就去農場干活,這天割完草站起來,大口喘氣,說,年齡大了,快干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