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成
一、 “高山景行”的“行”
“高山景行”的“行”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中華成語大辭典》讀xíng, 上海辭書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 《中華成語大辭典》讀háng,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讀xíng,第6版和第7版加括注“一說‘行讀háng”。
“高山景行”這個成語出自《詩經·小雅·車舝》第五章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要知道“行”字的準確讀音,就要明白這兩句詩的意義。前人對這兩句詩有不同的理解。《毛傳》:“景,大也。”《鄭箋》:“景,明也。諸大夫以為賢女既進,則王亦庶幾古人有高德者則仰慕之,有明行者則而行之。”《孔疏》:“毛以為,若得賢女在王后之位,則諫王使之為善,庶幾于古人有高顯之德如山者則慕而仰之,有遠大之行者則法而行之。”按照這個解釋,“景行”的“行”指品行,第二個“行”指效法。《詩經》是西周初至春秋中葉的古詩。品行的“行”在上古屬匣母陽韻開口二等,中古演變為《廣韻·映韻》下更切,屬匣母映韻開口二等去聲,現代演變為xìng,20世紀中葉改讀為xíng。效法義的“行”在上古也屬匣母陽韻開口二等,中古演變為《廣韻·庚韻》戶庚切,屬匣母庚韻開口二等平聲,現代演變為xíng。按照這樣理解,“景行行止”現在讀為jǐng xíng xíng zhǐ,“高山景行”讀為gāo shān jǐng xíng。朱熹《詩集傳》有另一種解釋,說:“景行,大道也。”把“景行”的“行”解釋為道路。聞一多《詩經通義》也把這個“行”解釋為道路,說:“景亦讀為迥,迥行猶遠道,與高山對文。”這個“行”在上古屬匣母陽部開口一等,中古演變為《廣韻·唐韻》胡郎切,屬匣母唐韻開口一等平聲,現代演變為háng。第二個“行”的意義為行走。這個“行”在上古屬匣母陽部開口二等,中古演變為《廣韻·庚韻》戶庚切,屬匣母庚韻開口二等平聲,現代演變為xíng。按照這樣理解,“景行行止”現在讀為jǐng háng xíng zhǐ,“高山景行”讀為gāo shān jǐng háng。第二個“行”字讀xíng,沒有分歧,不必討論。
要判斷這兩種解釋哪個更合適,不能單看這兩句詩,而要看全詩的意思。《詩序》說:“《車舝》大夫刺幽王也。褒姒嫉妒,無道并進,讒巧敗國,德澤不加于民。周人思得賢女以配君子,故作是詩也。”朱熹《詩集傳》的解釋是:“此燕樂其新婚之詩。”“高山則可仰,景行則可行,馬服御良,則可以迎季女而慰我心也。”現代學者褚斌杰《詩經全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說:“《車舝》是一首迎親曲。”“仰止: 仰望。止: 語助詞。景行(háng杭): 大道。行: 行走。二句指前去迎親景況,兼有仰慕對方,快速行進的意思。”筆者認為第二種理解更為合理。應該把“高山景行”讀為gāo shān jǐng háng。
二、 “士貳其行”的“行”
《詩經·衛風·氓》里的“士貳其行”的“行”,中國紡織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王恩保主編的《中華古詩選》注xíng,中華書局1962年出版的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注háng。
《詩經·衛風·氓》第四章:“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對這后兩句詩,《鄭箋》說:“我心于女,故無差貳,而復關之行有二意。”“女”讀為汝,“復關”指那個男子。“士貳其行”的“行”指行為。這個“行”上古屬匣母陽韻開口二等,中古演變為《廣韻·映韻》下更切,屬匣母映韻開口二等去聲。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在“士貳其行”下有反切,注:“行,下孟反。”下孟反與下更切相同。這個“行”現代演變為xìng。1947年出版的《國語辭典》中,此“行”就注為xìng。1953年出版的《新華字典》第1版也注為xìng,意思是:“足以表現品質的舉止行動。”20世紀50年代為減少多音字才改讀為xíng。《中華古詩選》把“士貳其行”的“行”注為xíng,是合乎語音演變規律的。
這一章詩是押韻的,“湯、裳、爽、行”是韻腳。在上古這四個字都屬于匣母陽韻,只是等呼不同,押韻和諧。演變到中古前三個字依舊押韻,《廣韻》的反切和音韻位置是: “湯”式羊切,書母陽韻開口三等平聲;“裳”市羊切,禪母陽韻開口三等平聲;“爽”兩切,山母養韻開口三等上聲。演變到現代,“湯”讀shāng,“裳”讀shɑng,“爽”讀shuǎng,仍然押韻。而“行”字則不然,在中古已經與“湯、裳、爽”不押韻,現代讀xíng,也不押韻。古詩講求押韻和諧,講求韻律的美,“行”字不押韻破壞了這種韻律美。《古代漢語》改讀為háng。這樣一改雖然押韻了,可是并不合理。古代沒有錄音機,古人到底怎么讀,現代人并不完全清楚。即使音韻學家能把古音研究清楚,可是現代人也不能按照古音來讀,因為現代人讀古詩是給現代人聽的,用古音來讀誰也聽不懂,無法領略詩句的內容。這種改讀是為了遷就音韻而犧牲了意義的表達,至多只能說是臨時變通。
這種變通至多只能偶爾一用,無法普遍應用。因為用現代讀音讀古典詩詞時產生的不和諧情況很多,不能隨意變通。如果一句詩里有兩個字現代不押韻,變通就更困難。例如《詩經·大雅·蕩》第六章:“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喪,人尚乎由行。內奰于中國,覃及鬼方。”韻腳字的韻母按今音讀: 螗是ɑng,羹是eng,喪是ɑng,行是ing(指施行),方是ɑng。“螗”“喪”“方”是ɑng,“羹”是eng,“行”是ing。如果為了押韻,需要改動“羹”“行”兩個讀音,人們很難接受。又如《楚辭·九歌·國殤》:“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壄。”按今音來讀,“馬”讀mǎ,“鼓”讀gǔ,“怒”讀nù,“壄”讀yě。有三個不同的韻母,讀起來不和諧。朱熹《楚辭集注》作了葉音: “馬”葉滿補反。“壄”古野字,葉上與反。這樣一改,讀時比較諧和,可是與意義脫節,聽起來無法理解說的是什么意思。這樣的變通弊多利少,還是不宜采用。我們認為現代人誦讀古詩要用今音,不能用古音。用今音有時會造成押韻和平仄的不和諧,這是語音演變的結果。臨時變通任意性很大,會造成意義的混淆,弊大于利。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