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荷
一、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大學畢業后的第二年,我去了北京——爬長城,逛故宮。
我裝模作樣地把修了一下午的照片帶著坐標發到朋友圈,七八分鐘以后,劉聰楠的消息就彈了進來:“偷偷跑到首都,竟然不來看我?!”
我握著手機,有片刻的放空,平復一下心情后,強裝淡定地回答:“誰說的,北航是最后一站,需要精心準備一番。”
其實哪里需要精心準備,我本就是借著旅游的名義跑來看他,行李箱里塞滿了他曾經愛吃的桂花糕。
只是,我沒有料到,兩年未見,再次相見竟會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情。
五月的風帶著桃花香甜的氣息,我在北航的大門口,正嗅得入神,腦袋卻突然被一只大手按住,然后狠狠地揉了揉。
下一秒,劉聰楠那令我魂牽夢縈的聲音響在我的耳畔:“真的是再也不長個了,還是這么矮。”
我轉過身去看他,扁起嘴,假裝生氣:“念了研究生,嘴巴還那么毒,專挑戳人心窩子的話講。”
看我翻著白眼,劉聰楠收起那副人前君子的模樣,不顧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學姐,你怎么還跟個小孩兒似的,一點都長不大呢?!走,我帶你去吃燴豬蹄。”
劉聰楠比我足足高了一個頭還多,我跟在他的身后像極了一棵狗尾巴草,時不時他還要回頭看看我是不是跟丟了。
走了一小段路后,他的步子便漸漸地慢了下來,回過頭狡黠地伸出手沖我笑:“小短腿,還有一段兒路才能到呢,要不要牽一下我的手,讓我拉著你走?”
我打開他的手,滿臉嫌棄:“才不要。”
我倆在北航附近的一家小餐廳里吃飯,聽劉聰楠講,這是全北京最地道的一家鹵豬腳,通常他都很小氣,不跟人分享,我是特例。
我嘴巴上嚷嚷:“少諂媚了,指不定帶了多少小姑娘來吃。”實則,我的心里早生出不可言說的歡喜。
只是,他這個“杠精”怎么肯容我戲虐,冷不丁將我面前的可樂拿走:“人家小姑娘都是吃一口青菜就說好飽,能像你這樣吃起東西來,肚皮就跟個無底洞兒似的,吃大肘子嗎?!”
我被他噎住,氣得搶回可樂,一口氣悶了大半瓶,然后又朝著老板吆喝:“老板,再上一份醬骨頭和紅燒肉!”
“林云舒,你可真是只豬!”
劉聰楠突如其來的點名道姓著實讓我愣了那么一瞬。
盡管我只比他大一歲,但他鮮少稱呼我的名諱,總是“學姐”地叫著,時常讓我覺得自己比他老太多。
所以,每當他開口喊我的名字,都會讓我心尖跟著打戰,這一次也不例外。
我握著手里的大豬蹄,突然傻乎乎地冒出一句:“你還記得我叫什么呢。”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呆滯,劉聰楠也愣了一下,盯著我看了數秒,才彎下眉,挑了挑嘴角:“打從我知道你名字那刻起,就再也忘不掉了。”
我被他眼里躥出來的深情激得渾身起電,偏偏他的后半句,就徹頭徹尾地給我潑了盆涼水。
他補充道:“誰叫我天生記憶力超人呢。”
“呸,真不要臉!”
二、有時候,第一印象真的是很重要的
雖然嘴上這樣講,但對于劉聰楠的記憶力,我是打心眼里佩服。
大二開學,作為學姐,我負責接待新生。午休時,我去了趟洗手間,回來就迷迷糊糊地坐到隔壁計算機系的桌前去了。
那會兒正是晌午,計算機系的同學正好去了食堂,劉聰楠來報到的時候,我還有點犯困,根本無法睜開眼皮看他。
他報了自己的名字兩三次,我都十分不耐煩地揮著手:“你肯定不是我們系的,我們系新生早上都來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三個名字,我倒過來都能背熟,根本沒有你。同學,你趕緊去別的地兒找找吧。”
他不罷休,一臉不可置信地重復:“怎么可能沒有我?!我,劉聰楠啊,你再找找。”
“我管你是趙聰楠,還是曹聰楠,花里胡哨的,以為自己是啥大腕兒呢?!你趕緊的,別在這兒打岔,走遠點!”我的耐心被困意吞噬,終于沒好氣地暴露出本性。
然而,結果就是,十幾分鐘后,計算機系的同學回來了,看著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我和一旁氣得跳腳的劉聰楠,清了清嗓子道:“同學,你睡夠了沒有,沒睡夠,也要回自己系那里休息,別影響我們接待新生啊。”
我仰起頭,抹掉嘴邊的哈喇子,這才如夢初醒地打了個激靈,嘴里那句“對不起”活生生被憋成:“對……對……對,我馬上走!”
然后,我一溜煙地跑掉了。
后來,我才知道,為什么劉聰楠那時候會一次又一次重復他的姓名。若不是高考發燒填錯了答題卡,他又哪里會在×大與我見面。
作為唯一一個入校便被減免全部學費的新生學霸,他提起自己的名字,自然很驕傲。
可作為新生接待的我,卻百般不耐煩地回復對方壓根沒有他這號人,以至于這件事成了他記憶中的一個深刻點。
所以,我在藝術系教學樓里再次遇見他時,他的視線一下就鎖定在人群當中矮小、無助又能吃的我。
一米八的他攔住我的路,皮笑肉不笑地沖著我說:“學姐,我請你吃飯吧?”
我用眼角余光偷偷摸摸地往他的臉上掃視,這才看清他的尊容。
是誰說學霸都是戴著一副眼鏡,滿腦子只有之乎者也?!同樣是戴著眼鏡,可他的金絲邊框眼鏡為什么襯得他眼里溢出一種道不明的風情來?!加之他細皮嫩肉,竟讓我越看越覺得好看。
見我半天沒回話,劉聰楠又開口道:“學姐,這次你還沒睡醒嗎?”
我這才回神,連忙躲開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雙眼,埋著頭,支支吾吾:“不,不,我睡醒了。”
撲哧!他忍不住笑出聲,眼角弧度漾出一抹好看的漣漪:“你怎么一清醒就結巴呢?!看來還在長身體,不然,我請你去吃香辣蝦補一補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小龍蝦的誘惑力太大,我竟真就沒頭沒腦地跟著他走出了教學樓,并且一路臆想著,難道他獨具慧眼,發現了我的天資國色,一面之緣的誤打誤撞,便讓我撞進了他的心窩里?
顯然,這個論點并不成立。
在我強裝成淑女,小心翼翼地剝蝦時,劉聰楠言簡意賅地說明了來意:“學姐,我們要成立攝影部,學校的單反相機全都借給你們藝術系了。我也不認識你們系的學生,你去幫忙替我說說怎么樣?”
我早該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真是黃粱一夢!
我憋屈得沒地兒撒氣,只能將火氣發泄在小龍蝦上,前一秒還在柔柔弱弱地剝蝦的我,下一秒便開始大口朵頤,毫不顧忌。
“我又不認識你,憑什么幫你,就憑一份小龍蝦嗎!”我提高尾音,刻意表現出自己的不悅。
可劉聰楠一點都不上道,聽我說完后,想到的竟是招呼老板:“老板,我們這桌再來三份小龍蝦!大份的!”
三、我做不到的事,真的挺多的
俗話說,吃人嘴軟。何況我又吃了那么多,再拒絕就顯得不地道了。
但是,系里面早就沒多余的單反相機了,更何況,這學期我們也沒有攝影課,我實在找不到理由去借。
好在,平日家里給的生活費充裕,我索性買了部差不多的相機,以學校的名義給了劉聰楠。
我一度認為自己當時的做法是因為他在小龍蝦里下了蠱,可若是再來一次,想必我還是會吃那頓蝦,畢竟,那味道太正宗了!
況且,當我把單反相機拿給劉聰楠時,他興高采烈得像個五歲的孩子,所以,我更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學姐,你也太厲害了吧,我向學校申請好久都沒成功,你這一出馬,萬夫莫敵啊!”
我被他的彩虹屁吹捧得找不到北,眉飛色舞地接茬:“那是,有什么事兒是我做不到的?!”
其實,我自己也搞不懂,那段時間為什么可以和劉聰楠熟絡得那么快。
大概人類的本能都是趨利避害的吧,遇見美好的事物,總會不自覺便被吸引。而越和劉聰楠接觸,我便越認同他的優秀,尤其,當他把一米五五的我拍得像有一米八的身高時。
我都想原地給他表演一個后空翻來表達我的敬意,奈何我腿短骨硬,做不來,只能由衷地崇拜他:“你真的是個天才,才學了一個月,比我這專業的還專業!”
我拿著他洗出來的一摞照片,看著我二十年的小短腿擁有絕地翻身的畫面,喜上眉梢!
他一點也不謙虛,臭屁地講:“所以,學姐,你要記牢,你的學弟劉聰楠,是個很厲害的角色!”
“藝術又不能當飯吃,你還以為自己是個闖蕩江湖的俠客啊。”原本是一句無心的玩笑話,他卻瞪著眼,言之鑿鑿,“不、不、不,我可是很厲害的,俠客可不夠,我得當孤傲的劍豪。”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兩眼放光,觸手不及,讓我覺得遙遠得只能仰望。
不過,不能否認的是,他的確很厲害。
劉聰楠大二那年,已經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了。
褪去了早年間的青澀,他早早就西裝革履起來。他在原本的專業方面出類拔萃,作為興趣培養的攝影技術也吸引了大批的粉絲。
不單是學校里,校外的、網絡上的各路粉絲都因為他的攝影作品爭相找他約片,這里面也包括新入校的大一的學妹陸嘉佳。
她是我們藝術系的學妹,第一次見到劉聰楠,也是在藝術系。
那時劉聰楠正站在教學樓外的香樟樹下等我下課去給他當模特,小學妹扎著雙馬尾,一臉花癡地對著旁邊的小姐妹指著站得老遠的他,道:“天哪,我們學校里竟然有這么帥氣的男神,我要追他做我的男朋友!”
我的心顯然咯噔一聲,然后就看見她真的無所畏懼地從我身后一溜煙躥到劉聰楠的身邊,當我走近時,兩人已經有說有笑起來。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卻又不好發作,只能抿著唇,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
直到劉聰楠看到我,連忙向她介紹道:“林云舒,大三的學姐。”
小學妹抬眼看我,像是打量,卻又不是,很快便恢復剛剛那一副歡喜的模樣,還沖著我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學姐該不會是學長的女朋友吧?”
我被問得怔住,反應過來,脫口便是辯白三連:“不、不、不,怎么會呢,當然不是了。”
小學妹熱情地握著我的手,歡歡喜喜道:“哈哈,想來學姐也不會搞俗套的姐弟戀,我也可以肆無忌憚地追男神啦。”
我的手心被她握得實在不舒服,試圖掙脫卻又覺得不適合,只得任由對方抓住手,像被死死地扣上了鎖頭。而后,我的生活就像真的被安上了枷鎖,隨時隨地都要小心地注意別人的神色。
四、林云舒,你現在怎么變得讓我快不認識了
現在看過往,其實沒什么美好濾鏡,盡管這些事情已經過去數年,但當坐在劉聰楠的對面啃著大豬蹄回憶時,我仍是帶著怨氣的——尤其是在想到大四畢業那年,劉聰楠特意來為我拍學士照留念時。
北方的初夏早已經暑氣逼人了,更何況是全國十大高熱城市之一——西安。我穿著學士服早就悶透了,陸嘉佳卻又沒頭沒腦地跑來纏著我要一起拍照,她哪里是想要拍照,她就是想黏著劉聰楠。
我當然不肯答應。
平日里,她以學妹的由頭天天纏在他的身邊,我已經足夠忍耐,如今我都要畢業了,就不能有一天完完全全地屬于自己嗎?
好吧,這都是借口。
實際上,我就是想和劉聰楠單獨度過一天,畢業以后,我們便天南海北,陸嘉佳有的是時間,可她偏不,任性起來極其胡攪蠻纏。
她嚷嚷:“學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喜歡劉聰楠!”
她聲音的分貝足以讓周圍人回眸,而我遮掩了那么久的心思卻被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赤裸地揭穿,我實在無所適從。
她還不罷休,接著說道:“學姐,你都要畢業了,難道還想把心思放在學弟身上,吃嫩草?!你又矮又老又普通,哪里配得上他啊!纏著他這么久,要成,豈不是早都成了,何必呢?!”
是惱羞成怒吧,抑或是帶著怨氣的心終于被點燃了導火索?總之,都不重要了,我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伸出手就推了陸嘉佳一把。而到底用了多大力氣,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唯一清楚的是,明明離得很遠的劉聰楠,眼睛像帶著攝像頭似的目睹了一切,他火急火燎跑過來的第一句話不是別的,而是滿滿的質問。
他眉頭緊皺,像是審訊:“林云舒,你瘋了是不是?你推她干嗎?”
眼前的陸嘉佳的確被我推倒在地,而劉聰楠朝著我這樣一喊,她忽然就號啕大哭起來:“學長,你別生氣,是我不懂事,我惹云舒姐生氣了,是我先招惹她的。”
她哭得梨花帶雨,一副受欺負的小丫頭模樣,我站在旁邊無從辯白,腦海里始終都揮散不去的是劉聰楠剛剛凜冽的神色。我原以為推她那一下會如釋重負般宣泄出往日的不滿,卻在這一刻覺得委屈得心如刀絞,話都說不清楚。
是啊,任憑誰都會覺得是我在欺負她,我還如何能擺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訴說自己多可憐呢?!
時隔多年,我似乎都想不起當時自己是怎樣離開現場的,但那種渾身無力、仿佛被抽筋剔骨的滋味,我始終無法忘懷。每每想起,我都還覺得疼。
回憶到這兒,我突然覺得索然無味。
剛剛上桌的紅燒肉也失了色彩。
我呼出一口氣,沖著劉聰楠說:“謝謝招待,我吃飽了。”
似乎對我突如其來生疏的語氣并不適應,他眼巴巴地盯了我好久,才慢吞吞地問道:“你這次來北京待幾天啊?”
“三五天吧,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要幫老師趕一個項目,這幾天估計抽不出身,你要不要多留幾天,忙完,我陪你去好好玩玩?”
“也不是專門跑來找你玩的,干嗎要你陪著。你忙你的事吧,我晃悠夠了就走了。”我承認我口是心非,但聽到他說忙,我便只想立馬跟他撇清干系,只怕打擾到他。
更何況,我們本來也就不是可以互相叨擾的關系。
但劉聰楠并不識趣,語氣里是我揣摩不出來的情緒,不冷不淡,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冒出來一句:“林云舒,你現在怎么變得讓我快不認識了。”
沒來由地,我感覺自己的鼻尖泛起了酸意。
我借故要走,生怕下一秒會忍不住也像個小孩似的哭哭啼啼起來。畢竟相識這么久,我在他面前,可從來都不是愛哭鼻子的小丫頭。
五、只有弱者才會在分別時痛哭流涕地試圖挽留對方
在北航和他分開以后,我倆誰也沒主動發信息聯系對方。確切地說,自那次過后,我們便沒怎么聯系過。只是在考上研究生之后,他禮貌性地發了信息給我說他要去北京,有空來玩兒。
于是,才有了這一次,我厚臉皮地把禮貌當邀請地來了。
所以,能見到他一面,我已經很滿足了,畢竟來的時候,我并沒有想過能真的與他相見。
倒是離開的前一天,我又去了北航,跟門衛大爺寒暄了半天,才把一箱子桂花糕留下。
我發了微信,告訴劉聰楠記得取貨,沒想到隔了數個鐘頭竟接到他的電話。
他說:“林云舒,你搞什么鬼?”
“你怎么說話呢,我好心好意帶特產給你,你不領情,還……”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你現在在哪?”
“干嗎?不用當面謝我了,我都到機場了。”
“你老老實實地坐著等我。”
我拒絕的話來不及說出口,劉聰楠那邊已經急匆匆地掛了電話。
不知為何,我的心沒來由地開始怦怦加速跳動。憑借著他這潦草的十個字,我竟真的眼巴巴地看著指針,完美地錯過登機時間。但到底,我也沒等到他來。
對,我是個倔強且懦弱的人,即使整天裝作大大咧咧,這種骨子里的卑微也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我沒有勇氣打電話質問他,更不敢坦誠心意,告訴他,就因為他隨口一句“等他”,我就眼睜睜地看著飛機起飛了。
可是,一想到真這樣一別兩寬,我實在不甘心。
也不知怎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從眼眶里往下掉了出來。想到他不會趕來,我索性哭得更是洶涌。我感覺我這輩子的眼淚都快流完了,這時,頭頂被一只大手按住。
眼淚模糊了雙眼,睫毛也弄濕漉漉的,我抬起頭,這才看清劉聰楠的臉,如夢似幻,淚腺卻徹底被出現在眼前的這張臉開發到極致。
“喂,林云舒,你是以為我路上出車禍了,這會兒幫我哭喪嗎?”他從未見過這我這副模樣,震驚了好一會,才憋出這么一句。
我知道他是為了讓我止住眼淚,可我又氣又委屈,根本控制不住情緒。我覺得丟人極了,抽抽搭搭半響,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話:“劉,劉聰楠,我回程那張機票可是特價票,你知道下一班飛機全價要貴四倍嗎!你,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了等你,都付出了什么代價!”
“……”
我這句話說完,劉聰楠沉默了好一會沒說話,最后索性坐到我旁邊的位置上,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哭,像看戲似的。
我的情緒終于消化完畢,扁著嘴,抬起手抹了眼淚。良久,他才再度開口:“林云舒,你知道看著你哭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嗎?”
我別開臉,一點都不想理他,拿起手機,決定訂下一班飛機,才剛剛解鎖,他便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說道:“你竟然還在用這個解鎖密碼!”
我這才想起,我手機的解鎖密碼,到現在還是他的生日。
這還是當初我手機沒有鎖屏時,我倆一起吃飯,他突然收到好幾條短信。翻開一看,他卻發現是我發的一堆亂碼。我從褲兜拿出手機,才知道是手機在兜里被蹭出的亂碼,發送到他手機里。
他當時奪過我的手機,便擅自幫我設定了鎖屏密碼,還順理成章地說:“手機都幫你決定給我發信息了,解鎖密碼自然也得是我來設置。”
我裝作嫌棄,卻到底也沒再換過。
氣氛變得有些微妙,我不由自主地窘迫起來,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連忙接話,問他:“你剛剛說,看到我哭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只有弱者才會在分別時痛哭流涕地試圖挽留對方。”
他語氣平穩,聽起來不像在嘲笑我哭鼻子。
但我聽著別扭,起身去柜臺重新購票,辦手續。我全程黑臉,刻意不再跟他講話,保持著我內心的孤傲與高冷。
是的,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像個弱者一樣挽留過他,從來沒有。
六、這是男人的浪漫,你懂不懂
我倆一路保持距離,兩個小時后,我重新登機,卻眼巴巴地瞧著他跟了進來。我強忍著不理會他,但沒想到他一路跟我上了飛機,還坐在我旁邊。
“劉聰楠,你什么時候買的機票?”
“剛剛你去廁所的時候。”他從容不迫,解開外套上面兩顆紐扣,懶散地往后一靠。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內心亂七八糟的情緒,深吸一口氣,追問道:“你往西安跑什么?”
“我想吃學校門口那家店的桂花糕了。”
“?”
我感覺我的眼珠子都能瞪出來了。可他稀疏平常得像在聊家常似的。
“你是不是在搞笑?”
“那我倒要問你了,你干嗎要跑到我學校門口放一整箱桂花糕?難道北京沒賣的嗎?”
“……”
“北京自然是有賣的,高中學校門口那家才是獨一無二的。我明天一整天沒課,去吃了再回來,沒毛病啊,有理有據,怎么就搞笑了?!”
“……”我自知說不過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索性從包里翻出眼罩,扣在眼睛上裝睡起來。
隨著飛機的上升到平穩,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反倒真的迷迷糊糊快睡著了。
模模糊糊間,我聽到劉聰楠小聲地嘀咕道:“我知道,這兩年以來你都在擰巴什么,你怎么可以這么小氣呢,因為我兇你一句,你就可以兩年都不聯系我。對方畢竟是個小孩子,我總不能看見你推人家,還夸你推得好吧?”
簡直冤枉,當初他那副六親不認的神情多戳我的心啊,如今竟然開始倒打一耙起來。我實在忍不住想插嘴,卻怕暴露了自己在裝睡,于是始終沒說話。
直到飛機平安抵達,他喊我起來時,我覺得自己裝得特別像,雙眼惺忪,一看就是睡得特熟。可正當我內心為自己的演技鼓掌時,他卻突然無情地拆穿道:“你看我懺悔得多誠懇,人也跟你回來了,當年那件事兒就翻篇了吧?”
啊?
“你懺悔什么了?你分明就是覺得人家小姑娘柔柔弱弱心生憐惜,還在這兒給我裝傻?”
“我就知道你剛剛沒睡著。”
“……”
我渾身躥起一股熱流,從身體里直直地躥到臉頰,迅速燒紅起來,連忙埋下頭,顧左右而言他:“行了,你吃你的桂花糕,我過我的獨木橋,就各自走各自的路吧!”
我加快了腳步往前邁,卻不想他一個反手把我直直地拽了回來。踉蹌之間,我就跌在他的懷里,然后特別近距離地看到他一臉得逞地壞笑著。
“抱都抱了,總得請你吃一份桂花糕吧,不然,我豈不是占了大便宜?”
“劉聰楠,你臭不要臉!”
對,他實在太可恨了,不止可恨,還不要臉至極。可是,誰又能逃得過新鮮出爐、香氣四溢的桂花糕呢?!
以至于,此時此刻,我已經開始啃著香噴噴的桂花糕了。
小店不知何時換了裝潢,可口味依然地道,老板端餐盤時看了我倆半響,竟笑瞇瞇地開口:“這丫頭不就是以前老吵著要最大份的那個小姑娘嗎,你們這小兩口,畢業去哪兒了啊,都多久沒來了?”
我嘴里一大口桂花糕還沒咽,劉聰楠便自顧自地答了起來:“去北京啦,這不是就想著您這一口,專門趕回來,帶著她來吃一頓。”
我聽著,雞皮疙瘩都快出來了,可老板一個激靈:“喲,小伙子,你這也太浪漫了,不行,別吃了,別吃了,叔給你們換份特制的!還有今兒新釀的酸梅湯,我給你盛去!”說罷,老板虎口奪食似的把我面前的盤子端走,進了后廚,著實讓我感覺有一種猛虎落淚般的無助。
“劉聰楠,我正吃得高興呢!”
“林云舒,這是男人的浪漫,你懂不懂?”
“?”
“不懂就吃你的,瞎嚷嚷什么?!”
“……”
七、這該死的愛情甜美滋味啊
用餐結束后,我倆趁著夜色溜入×大,香樟樹下特有的香氣泛出一抹熟悉的味道,記憶瞬間翻涌而出,往事歷歷在目。
我倆追溯起曾經的點點滴滴,默契地自動屏蔽掉關于陸嘉佳的一切。走到往日劉聰楠總等待我下課的藝術系教學樓那棵香樟樹下,他忽然埋下頭,雙手捧起我的臉。
夜色正好,月光正濃。
我感覺他能聽到我所有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他高我太多,我踮著的腳快要撐不住了,開口喚他的名字,試圖讓他松手,可剛喊出他的名字,他便低下頭輕輕噓了一聲,下一秒,柔軟的唇便堵住了我后半句話。
我感覺暈眩。眼角的余光看到的是夜空中閃爍的星河,月色皎潔,映著他美好的側臉。
在我因缺氧而窒息的前一秒,他終于松開了我,我的腳底著陸,順帶著出竅的靈魂也歸了位。良久,他才緩緩開口:“我很早就在想,這一幕要是被拍下來,畫面得多棒。”
這可是我封印了二十四年的初吻,他竟滿腦子想的是攝影畫面?!
如果有一面鏡子,那此刻我一定能看見自己扭曲在一起的五官。我氣得跺腳,最后一腳踩在劉聰楠的腳上,他哎呀亂叫,再無男神形象可言。
“林云舒,你接個吻都得踮起腳,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
“你以為個子矮好欺負呢?!你憑什么擅自做主這么把我的初吻奪走了?”
劉聰楠聽完我這句話,突然彎下腰,再一次近距離地看我的臉,來來回回地打量半響,才心滿意足地笑著揉了揉我的頭。
“嗯,是我的乖女孩。”
末了,他又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我也是初吻,以后咱倆得多加練習了。”
?
那夜,他送我回家后,便趕著去機場,據說導師找不到他人,急得都快跳腳,他卻不緊不慢地回復道:“老師,我這都忙前忙后跟著你一年了,總得給我大半天解決下終身大事兒吧。”
而我,也在離開他以后,默默地撥通領導的電話。
我說:“雖然去澳大利亞的進修非常難得,但是,我的人生還有更有意義的事情要做。”
沒錯,原本我去北京,只是想與他道別。我從小都不怎么長進,學習沒什么長進,做事也特別迷糊,踩著分數線進入×大那年,我樂得三天三夜沒合眼,覺得自己是撞了大運。
自然,這樣的我遇到與我大相徑庭的劉聰楠,怎么能抑制得住喜歡?!
可是,當愈來愈看清自己的情感時,我卻越來越不敢正眼看他。我時常會想,若是我再優秀一點,也許看他的目光便不會如此閃躲;若是我再優秀一點,那些構成我自卑的理由或許再也稱不上理由。
但事實上,那時候的我,正如陸嘉佳所說,哪里配得上他啊。
他要考研,他要去首都,他是披荊斬棘的大劍豪,所以,縱然我偶爾會冒出來一些小九九,我也不忍因為這些緣由成為他的阻礙。
所以,即便我知道他的心里從不曾給陸嘉佳留過位置,但也固執地認為,他心有所系的人不該是我。畢業以后,我刻意不與他聯系,努力提高自己,讓自己也當一個稱職的孤傲小俠客,可當真要就此天各一方時,我卻難過得不可抑制。
我原以為他也早早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該從混沌中畫上完結的句號,與他好好道別。不承想,劇情的發展像過山車似的讓我完全拿捏不住。而我悲情的單戀故事,竟這樣莫名其妙地畫上了句號,我從一個悲情的單身狗,變成了渾身散發著酸臭的熱戀少女。
番外
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劉聰楠又打著飛機從北京飛來西安。
我嘴上罵他敗家,心里早就樂開了花。
這一年,他只要有空就往我這邊跑,我覺得浮夸至極,甚至一點都無浪漫可言。浪漫燒的都是人民幣好嗎?!為什么不能直接給我打錢?!
這一次,他又自認為深情地為我準備了禮物,我想起他以往精心準備的大金豬鏈子、芭芭拉小魔仙色系粉嫩口紅,還有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眼影,實在不忍下手拆開這份禮物。
只是,看到他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我還是鼓足了勇氣拆了起來。
那是我很喜歡的作家寫的短篇合集,特簽上的祝福讓我心頭一顫。
“他喜歡你好多年,真的很喜歡。”
我鼻頭泛酸,追問道:“你怎么搞到特簽書的?坦白說,你是不是模仿我偶像的字跡,自己寫的?!”
劉聰楠瞥了我一眼,冷哼一聲:“我去長沙開會,正好趕上大作家的讀者見面會。想到這些年確實也沒正兒八經地給你表白過,就排了一下午隊。我一大老爺們,尷尬死了,反倒是你,現在一點良心也沒有。”
我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實在不忍心告訴他里面其實收錄的都是虐心的愛情。
于是乎,我笑著調侃起來:“我還記得有些人可是說過,只有弱者才會在分別時痛哭流涕地試圖挽留對方。要是萬一,我們有一天也會分開呢?”
他白了我一樣,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地回答道:“呵,我們強者都是抱著對方的大腿讓她寸步難移的,能分開嗎?!”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