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人生海海，以愛和解

文 王環(huán)環(huán)

沉淀八年，打磨五年，麥家?guī)е娜铝ψ鳌度松：！吩僖淮巫呷肴藗兊囊暰€。這一次，他依然在寫人性，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寫的不再是諜戰(zhàn)英雄主義，而是選擇了回歸故鄉(xiāng)，不再逃避父親，不再逃避童年，也不再逃避故鄉(xiāng)。在接受采訪時，他表示：“一輩子總要有一本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書，一方面是對自己童年的一種紀念，另一方面，也是和故鄉(xiāng)的一次和解。”

童年的“傷疤”

童年與故鄉(xiāng)之于麥家，是“傷疤”，也是不愿提及的過往。

麥家從小便習慣了一個人，也習慣了沒有小伙伴一起玩的孤獨。這也間接造成了麥家自卑而敏感的個性。

在小學語文老師王玲娟的印象中，當時的麥家臉圓圓的，眉毛很濃，有兩顆很闊的門牙，個子很高，但膽子很小，很喜歡坐在祠堂的門檻上看破舊的小人書，總是悶聲不響，怯怯的樣子。“他有點受人欺負，很自卑，不敢抬起頭來做人。”

膽子很小的麥家，也有英勇的一面。但一次英勇的表現(xiàn)，幾乎摧毀了他的童年，成為了他童年最大的噩夢。

12歲的時候，麥家和3個同學在學校打架，原因是他們?nèi)枇R自己的父親，為了維護父親的尊嚴，麥家以一敵三，和他們開戰(zhàn)，老師還拉偏架，結(jié)果他被打得鼻青臉腫。

放學后，氣極了的麥家不甘心，堵在一戶同學家門口，等他出來，準備決一死戰(zhàn)。父親知情后，過來給了他兩個大耳光，“已經(jīng)受傷的鼻梁被打歪了，鼻血頓時像割開喉嚨的雞血一樣噴出來，流進我的嘴巴里，流到胸脯上，一直流到褲襠里。”

自此，麥家恨極了父親。雖然之前父親也多次打過他，但這一次是真的傷了他的心。“我心窩里插了一柄刀，怎么也拔不出來！”

這件事過后，麥家將自己封閉了起來，變得不愿與人交流，選擇通過寫日記的方式來宣泄自己的情緒。他在第一篇日記中暗暗發(fā)誓，不再叫父親“爹”了。自此，與父親長達十幾年的冷戰(zhàn)開始了。

童年對于麥家來說，充滿了痛苦。這種痛苦，若加諸在普通人身上，是不幸的，但放在作家身上，又是一種幸運。

童年的經(jīng)歷滋養(yǎng)了麥家的寫作，成全他成為了一名作家。

如今的他，在看待成功時，這樣認為：“從成功學上來說，我應(yīng)該算成功，但從快樂上講我還真的沒有常人快樂，我還是依然生活在一種扭曲的心靈陰影之下。這種東西雖然我一直想告別，一直想剪斷，我寫作就是為了剪斷自己的過去。”他說，“但還真是難以剪斷，所以我還在寫，哪天剪斷了可能就不想寫了。”

麥家十分感謝那些痛苦對他寫作的滋養(yǎng)，但被問及如果能夠重新選擇一次人生，是成為一個著名的作家，還是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時，麥家果斷答道：“那我什么功名都不要，只想要一個快樂的童年。”

特殊的朋友

“我覺得自己是個英雄，你卻把我當混蛋，當豬狗。”

在父親不分青紅皂白地將麥家毒打一頓過后，麥家恨極了父親，也恨極了故鄉(xiāng)，變得不愛出門，不愛出聲。他這樣形容當時的自己：“在家里，我像笤帚一樣任人使喚，卻無聲無息；出了門，我像只流浪狗一樣，總是縮著身子，耷著腦袋，貼著墻邊走路，躲著熱鬧和歡喜場面。”

在這段孤獨的歲月里，日記成為他唯一的朋友。

寫日記成為他壞情緒的宣泄口，“日記給了我一條縫，它一直在養(yǎng)著我，讓我對這個世界或者對周邊的恨有一個宣泄的渠道。宣泄本身是一種喘息，茍延殘喘，不至于被壓垮。”

這個“朋友”陪伴他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在此期間，他從未停止過逃離故鄉(xiāng)的想法，他恨父親，恨這個到處都是痛苦回憶的故鄉(xiāng)。

1981年，麥家得到了這個機會。這一年，他參加高考，因數(shù)學100分、物理98分的高分和語文60分的低分，僥幸被軍工學院無線電系錄取。關(guān)鍵是，離家很遠。

在上大學期間，麥家結(jié)識了一個“新朋友”——小說。

與小說的結(jié)識，源于一本書——《麥田里的守望者》，“《麥田里的守望者》中主人公霍爾頓忤逆憂傷的情緒和自言自語的敘述方式，和我寫了十多年的日記很接近。我像遇到知音一樣，一下子被照亮融化了。我想，小說既然可以這樣寫，我干嘛不照著寫寫看呢？”

自此，麥家開啟了小說創(chuàng)作生涯。這條路遠沒有想象中好走，在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他屢遭挫折。

1987年，23歲的麥家參加了南京軍區(qū)舉辦的文學創(chuàng)作學習班，時任《昆侖》雜志編輯部副主任的海波負責給這些學員講課。他時常能感覺到麥家的急躁和渴望，同班的閻連科那時已展現(xiàn)出極快的寫作速度，這對當時的麥家造成了不小的壓力。

麥家急切地想在文學上殺出一條路來，但屢屢失意。

1989到1991年，麥家就讀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在此期間，班里同學經(jīng)常在《人民文學》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作品，而麥家屢遭退稿。

作家潔塵

1991年，即將畢業(yè)前的一天晚上，同學們都已經(jīng)準備離開學校，麥家突然“發(fā)神經(jīng)一樣”坐下來，決定要寫一個大東西，這個大東西，就是后來的《解密》。當時的麥家怎么也想不到，這次創(chuàng)作將消耗他幾乎整個的青春，歷時長達11年。

在《開講啦》里，麥家風趣地將這11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比作“和作女談了一場戀愛”（編者注：“作女”是指不安于平凡生活的女性，渴望激情與刺激），讓他嘗到了痛不欲生的感覺。

“這部作品其實發(fā)表的時候總共也就是29萬字，但我刪掉的字數(shù)至少有4個20萬，我在不停地修改，推倒重來。因為受盡折磨，我真是多次決定要跟它‘分手’，但是每一次‘分手’最后都以更加緊密的‘牽手’而告終。我無法和它‘分手’，它已經(jīng)和我的生命、血肉交融在一起。”

屢屢失意的麥家在2002年迎來了他事業(yè)的春天。這一年，被退稿17次的《解密》得以發(fā)表，并且在出版后斬獲中國國家圖書獎、第六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等八項文學獎，麥家一“戰(zhàn)”成名。

緊接著，“抱著錢”來找麥家求稿的人絡(luò)繹不絕，麥家迎來了事業(yè)的黃金時期。

《暗算》《風聲》等作品先后發(fā)表，并被拍成影視劇進入公眾視野，大獲好評。

“當你可以順流而下的時候，大部分人不會去逆流而上。這就是人，人本身是有重力的，欲望就是最大的自重。”

在備受追捧的這段時期，麥家迷失了。他花了3個月時間寫完了30萬字的小說，結(jié)果內(nèi)容漏洞百出，這本書就是《刀尖》上下冊。對此，麥家感到十分羞愧，“當我被很多人追捧時，我放棄了自己的一種要求，我丟失了本來應(yīng)該有的一種耐心。”

在《開講啦》的鏡頭前，他向讀者表達了自己深深的歉意：“我要對讀過《刀尖》的讀者深深地致歉，我玷污了你對我的信任。老實說，我無法原諒自己把那么一部破綻百出的書交付你……我做了這個時代的俘虜，在名利和誘惑面前亂了陣腳，丟了盔甲。我成了自己的敵人，并且被打敗了。”

2011年，父親去世，作品失敗。接連的打擊讓麥家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父親的去世給了麥家以重擊，幾乎將他壓垮。而作品的失敗，也讓他開始反思：作品越來越差，還要不要繼續(xù)寫下去。

此后三年，麥家停筆，沒有再進行寫作。

作為麥家好友的作家潔塵表示，在這三年間，能清楚感覺到他身上的困惑和空虛，“一個作家沒寫作，他實際上有點沒著沒落的，他找不到那個根基，找不到那個支點。”她理解他的痛苦，在她看來，麥家整個人的核心和支撐都是文學和寫作，“他是為寫作而生的。”

人生海海，選擇和解

2014年，停筆3年的麥家再一次坐在電腦前。

這一次，他要寫的，不再是諜戰(zhàn)英雄主義，而是選擇了回歸故鄉(xiāng)。

1984年，自軍校畢業(yè)的麥家，一次次拒絕了回到故鄉(xiāng)工作的機會，而是選擇漂泊在外。關(guān)于故鄉(xiāng)，關(guān)于童年，關(guān)于父親，都是不愿再觸及的噩夢。

2014年，經(jīng)過3年的沉淀，這一次，麥家不再逃離，在作品中，主動談及了故鄉(xiāng)，這也是一次主動的和解。

作品取名“人生海海”，來自一句閩南方言，“形容人生像海一樣復雜多變，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苦難。”而麥家的解讀使這個詞又更深一層：既然每個人都跑不掉逃不開，那不如去愛上生活。

作品中的結(jié)局，主人公“我”選擇了原諒，原諒村子里那個造成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作品外的麥家，選擇了和解，與父親，與故鄉(xiāng)，也與自己的童年，達成和解。

與父親的冷戰(zhàn)結(jié)束于2004年。這一年，父親摔倒了，“也許是死亡的鐘聲敲碎了我的頑愚，也許是我為人父的辛苦喚醒了我的良心”，麥家第一次專程為父親回家，開始主動緩和與父親的關(guān)系，開始每個月給父親打電話，還與父親約定了一個旅游計劃：帶著父親去東南西北幾個大城市都看看。父親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只去了北京上海，就突然生病了。

2008年的汶川地震，麥家在走訪災區(qū)時，看到那些悲痛的老人，突然醒悟：父親已經(jīng)81歲了，留給他的時間已然不多了。他以最快的速度辦理了調(diào)動手續(xù)，決定回杭州陪父親度過最后的歲月。沒想到的是，當他回到父親身邊時，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父親已經(jīng)認不出他了。

在此后的三年里，麥家盡力地彌補著。每逢周末，不論在哪里，不論有多遠，麥家都會選擇回家陪伴父親，他盼望著父親某一刻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在懺悔，原諒自己。但直到2011年父親去世，也沒等到這個機會，這是他終生的遺憾。

回到2014年，經(jīng)過3年的沉淀，麥家開始創(chuàng)作《人生海海》，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寫作紅線：每天必須保證有五六個小時是在電腦前的，狀態(tài)不好也要熬五六個小時，也許最后一小時狀態(tài)就好了。狀態(tài)好的時候，就多寫一點，但也就一兩千字，這一兩千字可能還會在某一天被全部刪掉。就這樣寫了刪，刪了寫，花費五年創(chuàng)作的《人生海海》在2019年與讀者見面。

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在讀到作品結(jié)尾時發(fā)現(xiàn)，麥家變得放松了，與之前一硬到底的處理方式不同，這一次“他用歸家、愛來處理結(jié)尾，用愛來和解。”

生活中的麥家變得平和了。之前只活在自己精神世界的他，開始關(guān)注身邊人 現(xiàn)在，他會主動關(guān)心好友子女的近。況，會關(guān)心妻子的睡眠情況。這讓妻子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也正是這次漫長的寫作，讓麥家重新審視了自己過往的那些傷痛，接納了那個自卑、敏感的自己，也學會了珍惜、關(guān)愛身邊人。

人生海海，既然逃不過，不如愛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