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龔鵬程
梁先生雖有不少居住國外的經驗,常吃且嗜吃的仍是中國菜,且以北京為主。這似乎也可以說:新月派看起來確具紳士派頭,講紳士格調,但其底里仍不脫文人雅士脾性。腸胃關聯著一切審美品味,那是假借不來的。

傳說中的“紅樓宴”,乃還原《紅樓夢》中飲食
一
新月社,是現代文學中有名的社團,我則以為也可視為文人吃喝結社的當代代表。
它是以《新月月刊》社為核心的一個文人群體。一群人自娛自樂、聯誼交際,形成了個類似歐洲沙龍俱樂部型式的聚會,后來才正式命名為“新月社”,并在北京松樹胡同七號成立了新月社俱樂部。
一方面,“新年有年會,元宵有燈會,還有什么古琴會、書畫會、讀書會”;另一方面,仍以聚餐為重點:“有一個要得的俱樂部,有舒適的沙發躺、有可口的飯菜吃、有相當的書報看。”
會中諸君,既是因聚餐而群合,對于這飲饌合群的大道理,自然深具會心。
葉公超便在《新月》發表過一篇《談吃飯的功用》,從《紅樓夢》講起,直說到孫中山的民生主義。大意謂人間的是非爭端,惟有靠吃飯才能解決:“遇著兩方面都有些難說的話,或是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大家便到茶館里擺上茶來說。如果茶的情面還不夠,再吃上一頓酒飯,哪怕兩三代的怨仇,也就煙消霧散了。”
不過,像新月這樣的文人結社,畢竟與葉公超提到的《紅樓夢》時代不同了。新月派人大抵都有洋文化背景,因此援用了盛行于歐洲的沙龍與俱樂部模式,以喝咖啡、躺沙發、看書報、論議文章為主,不再是吟詩唱和、拈題斗韻、賞風月、行酒令那一套了。因此,新月社的出現,標志著中國文人結社傳統的一大變化。
當然,中國的紳士俱樂部也不可能完全復制歐洲紳士格調。在這個俱樂部中,仍舉辦著傳統中國節慶的活動,聚餐或許仍以中餐、改良式的西餐為主。新月派健將梁實秋晚期的散文,尤足以印證這個由聚餐會發展起來的團體,至少在飲食方面越來越遠于歐洲紳士,而趨于中國。
二
梁先生是新月諸君子中談吃談得最多的人。
梁先生《雅舍小品》中并無談吃之作,《續集》才有一篇《由一位廚師自殺談起》,并于末尾“附帶談談烹飪的藝術”;另一篇《吃相》,頗論中西飲食之差異;還有一篇《請客》。所談僅及吃飯這件事,對所食之菜肴尚未涉及;《三集》才開始談《腌豬肉》《蘿葡湯的啟示》《喜筵》《饞》《喝茶》等等;《四集》則有《廚房》《窩頭》《啤酒啤酒》;1987年《梁實秋札記》收了《飲膳正要》《由熊掌說起》《千里莼羹未下鹽鼓》等談吃的散文。1985年九歌出版社《雅舍談吃》一書,尤為此道之大觀。該書收文五十七篇,每篇說一味菜。
統計梁氏談吃的散文,當在百篇以上。觀察這些散文,可見梁先生雖有不少居住國外的經驗,常吃且嗜吃的仍是中國菜,且以北京為主。這似乎也可以說:新月派看起來確具紳士派頭,講紳士格調,但其底里仍不脫文人雅士脾性。腸胃關聯著一切審美品味,那是假借不來的。
中國菜大別有二:一是文人,一是市井。除了唐代食譜中曾描述過宮廷菜以外,宮廷或王府菜在中國根本毫無位置。直到滿清覆亡,民國肇建,御膳、仿膳、滿漢全席之類,乃不脛而走。人們一半猜測,一半想象,盡往奢華繁復方面去費心思,竟擺弄成一個新的風潮,撰構出一個新的“宮廷菜”傳統。另一個新傳統,是新時代混亂的社會中,軍閥、大盜、巨賈崛起者多,其興也暴,其亡也忽。于是就有了某某公館的“公館菜”,如稍早的左宗棠“左公雞”,稍晚的譚延闿的譚廚。
相對來說,文人菜在清代本為主流,袁枚《隨園食單》上承陳眉公、李笠翁而氣壓當時官僚富商之席,故尹文端督兩江時,諸家食單都要由袁枚來品第。到清末,這種情況卻為之一變。文人階層急遽萎縮,文人清雅的生活品味也不再是新時代所講求的了。

梁實秋先生
三
梁先生的飲食散文,放在這個脈絡中看,便饒富興味。
梁先生從不寫宮廷菜、公館菜,但他也不復興或繼承文人菜傳統。梁先生談的主要是市井菜,如便宜坊的醬肉、北京街頭的豆汁、烤鴨、糖葫蘆之類。名貴的菜梁先生當然吃得多,但他筆下主要不是談那些,偶說熊掌,也是在市肆中吃著的。
換言之,他與明清文人基本上是不同的。那些文人大抵強調家庖,故各有秘制之技藝與烹調觀念,梁先生則在家中、也在市肆間隨意地吃。又,文人飲饌,對酒之重視,時或在菜之上。梁先生則不甚飲酒,對酒也少品題。
然而,梁先生的家世和文化修養,均使他并不夷同于市民飲食。他雖以市肆飲饌為題材,但對北京風土的追憶、對市肆人情之描寫、對市肆吃食進行文化點染(例如引詩來論北京的烤鴨如何肥美),卻令市肆吃食洗脫了一層市井煙塵氣,鋪上了風土人情味兒與文化味兒。這些味兒,不同于明清文人的清雅品味,可卻實在是文人飲饌傳統的最好繼承者與發揚者。古代的文人飲饌,本來也就是針對市井吃食的文化加工;梁先生這些飲食文化散文,則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人對市肆飲食的文化加工。
在這番加工中,梁先生巧妙利用了時間感,讓市井吃食因其有歷史性而與市井世俗隔了一層。他所談的,很少是眼前街上店鋪里的東西,多是舊日北平青島之物。由于時間造成的審美距離,它會使那些再通俗不過的東西,因歷史性而顯得不再通俗,如我們看《東京夢華錄》那樣。仿佛那些飲食,正代表著一個豐饒有人情有內涵的世代,而那個世代已離我們遠去,我們只能咀嚼其余芳,含詠其滋味。
于是,我們便可以看到梁先生藉飲饌“憶事懷人兼得句”(義山詩),吾人則由其所述,而品味咀嚼了那個時代。飲饌的文學社會學,在此另開了一扇窗子,正可供我人深思。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