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碎片，大問題

這只藍色手套在水里的時間還不夠久，不像多數的海洋塑料會在海浪和陽光的影響下分解成碎片，也就是微塑料。大拇指下方的仔魚是玉鯧，位于食指根部身上有條紋的是鲯鰍。

夏威夷沿海的幼魚棲息場，現在充斥著微塑料。許多海洋魚類靠著海面油狀物長大，這里富含浮游生物和其他魚的食物，根據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在火奴魯魯的研究人員調查，海面油狀物中現在也含有許多塑料。他們用細孔漁網在大島沿海的海面油狀物中拖撈，再將撈上來的東西加以分析。照片中這只5厘米長的擬態革鲀大約50天大，正在一大片“塑料湯”中游動。

一邊是魚食，一邊是塑料。從英吉利海峽取來的少許表層海水中，有一只體長約8毫米的鱗蝦、一只比較小的十足類甲殼動物，以及一只橘色海星，它才剛度過在薄膜中漂浮的幼魚階段。右邊的白色碎片和磨損的紅色纖維是聚乙烯，但對幼魚來說可能看起來和食物沒兩樣。在一項2017年的研究中，普利茅斯海洋實驗室和普利茅斯大學的研究人員捕撈了一群仔魚，結果發現有3%的仔魚吃下了微塑料纖維。

畫上網格的培養皿有助于海洋和大氣管理局的技術人員整理樣本，找出里面的微小生物，像是中間一排最左側格子外的豆娘魚仔魚。每個格子的長寬都是1厘米。

不久前我到太平洋瓦胡島西南海岸外浮潛。這座夏威夷島嶼這一側的岸崖非常陡峭，當我們搭乘小艇往目的地駛去時，很快就看不見水底了。回望島嶼時，我看見一千多米高的懷厄奈山綠色的山坡聳立在沙灘后方。通常山脈會屏障此處水域不受信風影響，但那天卻吹起一陣微風，激起的小小波浪幾乎讓我看不清楚此行想見到的東西：海面上薄薄一層如浮油般的表層水，里面富含有機微粒，新生幼魚覓食其中，奮力度過生命開頭最危險的幾個星期。

我把頭探進那片泛著光澤的海水中，發現里面是一處幼魚棲息場：魚卵像小小燈籠一樣漂來漂去，卵黃囊在陽光照射下發出光芒，跟瓢蟲一樣小的仔魚迅速游動。一條十美分硬幣大小的豆娘魚從旁游過，相較之下顯得巨大。我們的下方有一群身長30厘米的脂眼凹肩鲹，長得像鯖魚但眼睛很大，它們會吃掉任何不幸生來就小的東西。

我當天的向導是海洋學家賈米森·戈夫和魚類生物學家喬納森·惠特尼，他們都在火奴魯魯的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工作。這兩人為了搞清楚眼前這一片混沌的景象，已投入一項持續近三年的研究計劃。仔魚階段是漁業科學的“黑匣子”：進去的是受精卵，出來的是幼魚，但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仍一團模糊。仔魚又小又脆弱，實在很難供人做研究，而且絕大多數的仔魚無法活到成年。然而世界各地海域的魚群，以及以魚為食的動物的生存，全都取決于有多少仔魚存活及它們的狀態如何。

戈夫和惠特尼最近有一個發現，而戴維·利特施瓦格爾為他們采集的海水樣本所拍攝的照片也顯示了同一點，那就是聚集在夏威夷沿海油狀物里的東西，不是只有魚類和能夠滋養它們的食物。那里也有微塑料，也就是細小的人類垃圾碎片，數量多到仔魚出生的頭幾天就會吃到。

對新生幼魚來說，吃了東西就能多活一天。但如果它們第一餐吃的是塑料，就無法攝取到讓它們撐到下一餐的熱量。“它們歷經萬難才達到這個階段，”戈夫說，“它們孵出后找到這處海面油狀物，一邊吃一邊長大，能活到現在的都是千中選一的幸運兒。而現在塑料卻不斷匯入。”

“最關鍵的就是第一餐，”惠特尼說，“如果吃到的是一片塑料可能就完了。只要有一絲塑料進入仔魚的胃里，就可能造成死亡。”

海洋里的塑料廢棄物大多來自河流或隨意傾倒在陸地上的垃圾，根據佐治亞大學詹娜·詹貝克于2015年所做的研究，每年平均有900萬噸的塑料廢棄物往海洋流去。陽光、風及海浪最終會把海洋塑料分解成幾乎看不見的碎片，而這些不到5毫米大的微塑料對魚類會有什么影響，是最大的未知數及隱憂之一。

魚類為近30億人口、無數海鳥以及其他海洋動物提供重要的蛋白質。但是調查數據顯示，全球魚群數量自1970年來已經減半。數量衰退的主要原因是過度捕撈，但污染及氣候變遷所引起的海水暖化和酸化也帶來愈來愈大的沖擊。

早在20世紀70年代初期，科學家就在新英格蘭和英國沿海捕獲的魚胃內發現塑料顆粒，這是用來制造塑料產品的原料。較近期的研究則發現愈來愈多種成魚的體內出現更小的塑料微粒。對仔魚的研究相對要少很多，但是由于環境中的各種事物對仔魚的影響都比較大，因此它們很可能更容易受到微塑料危害。“任何一種壓力源對生命早期階段造成的沖擊，都會比對生命晚期階段的沖擊大。”俄勒岡州立大學的毒理學家蘇珊·布蘭德說，她正在研究塑料對魚類生長的影響。

如果新生幼魚吃的是微塑料，就無法攝取到生存所需的熱量，如此一來可能就沒機會長大，因為幼魚要克服的困難已經夠多了。

大多數海洋魚類在釋放了數千甚至數百萬顆卵和精子到廣闊的海洋后，就不再和這些后代相見。魚卵一兩天后孵化，開始自力更生。

剛孵化的魚看起來奇形怪狀，頭部過大，魚尾幾乎未成形。它們必須拼命進食才能讓身體成形。人類嬰兒在子宮的庇護下成長，魚類則是在進入這個無情的世界后才開始發育。

“它們超早孵化，”惠特尼說，“它們的腦還很小，有些鰭甚至尚未成形，肝臟也還沒發育完成，更別提聽覺或視覺了。雖然它們只有部分發育，但還是積極地游動、進食、自求生路。”

大多數仔魚會被掠食者捕食或饑餓至死。“這就是魚要產那么多卵的原因。”專門研究魚類早期生命階段的俄勒岡州大學海洋生態學家蘇·斯波諾格爾說。

仔魚階段真的是步步驚心，它們剛開始必須在海面油狀物中尋找食物。海面油狀物大多形成于世界各地的沿海地區，這些地方的海流、潮汐或潛波會讓漂浮在水中的有機油污狀物質匯聚并集中起來。

有些仔魚會游到有油狀物的海面，有些仔魚和尚未孵化的卵則漂過去。掠食者也會聚集在海面油狀物，如果一條仔魚有辦法逃過被吃掉的命運，并找到足夠的食物，那在它出發返回永久棲息地的時候，體長會達到約5厘米。碰對海流就能到達棲息地，碰錯海流則會流入大海。在遇到我們的塑料垃圾前，仔魚的一生就已經充滿變數了。

大多數海洋魚類都是糟糕的父母：它們從未見過自己的后代。

惠特尼和戈夫會來到夏威夷研究海洋科學完全是偶然。37歲的惠特尼于2006年來到這里，以志愿者身份參加一項統計座頭鯨數量的計劃。研究生期間，他的研究對象縮小到海洋中最微小的生物。

40歲的戈夫在圣地亞哥長大，還不識字就會沖浪了。幫忙割掉纏繞在夏威夷珊瑚礁上重達65噸的廢棄漁具后，他開始讀研究生，為的是成為海洋學家。他專門研究風、潮汐及海浪對海洋生態系統，尤其是海面油狀物的影響。

海面油狀物只會短暫存在，一旦天氣變壞就會散開，這使得對其進行研究變得很難。戈夫和惠特尼帶我去看瓦胡島沿海的海面油狀物，是因為那里很靠近他們的實驗室，但他們主要的研究地點是在夏威夷大島的西側，那里的兩座火山比瓦胡島的懷厄奈山脈更能防風。陡降的海床帶來了意外的好處：海面油狀物引來的海水魚群不僅有巖礁魚類，還有來自更深層海洋的魚類，包括商業價值很高的鲯鰍、劍魚及旗魚。

“我們最酷的發現之一是這里的魚種多樣性，”惠特尼說，“有深海魚、中層海水魚，以及巖礁魚，全部都在生命最初幾個星期在海水表層互動。這種現象實在太特別了。我想不出地球上還有哪個地方可以讓來自不同區域的幼體共享一個育苗場。”

他和戈夫本來就預期會在海面油狀物中發現塑料，因為夏威夷島鏈位于太平洋垃圾帶的漂浮范圍內，但是他們從未打算加入搜尋微塑料的行列，雖然已經有很多海洋科學家把工作重心擺在這上面。他們聚焦在仔魚的基礎研究上，然而樣本中含的塑料實在太多了，他們不得不修改計劃。

他們沒想到會有這么多塑料。最早解剖的幾條魚中就有一條的腸子內有塑料。

初步結果顯示，集中在海面油狀物的塑料，比集中在這里的仔魚還要多。惠特尼和戈夫發現，在海面油狀物以外的海水，仔魚數量幾乎是微塑料的三倍;但海面油狀物內則正好相反：微塑料的量是仔魚的七倍以上。平均來說，海面油狀物內的塑料量，幾乎是外面海水的130倍。

“我們沒想到會發現這么大量集中的微塑料。”戈夫說。他們最早解剖的幾條魚中就有一條的腸子內有塑料。

這類塑料所造成的傷害目前在科學上仍無定論，不過實驗室的檢驗已提供了一些線索。如果魚類吃進去塑料，食欲及成長速度都會降低，這可能會影響到它們的繁殖，最終影響到魚群數量。“雌魚長得愈大，體內的卵就愈多，生出的后代也就更多。”布蘭德說。

惠特尼和戈夫的實驗室解剖了超過650條仔魚，這些仔魚的體長大多在8毫米至13毫米之間。他們發現在海面油狀物里捕到的仔魚，有8.6%體內含有塑料，聽起來好像不太高，而在海面油狀物外的海水捕到的仔魚，體內含有塑料的比例更不到這個的一半——然而科學家知道，仔魚生存狀態的細微變化，會轉化為整體魚群的巨大變化，而且會因為連鎖反應而影響到上層食物鏈。

海洋和大氣管理局的研究人員在劍魚、旗魚及其他五個魚種的仔魚胃里，發現經常用以制造漁具的聚乙烯和聚丙烯材質藍色細絲，細絲看起來很像仔魚垂涎的食物：細小的橈足類，這種略帶藍色的甲殼動物有著細長的觸須。

惠特尼和戈夫沒有在鲯鰍仔魚的體內發現塑料，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是因為鲯鰍的視力發育比較早，所以比其他魚種更能分辨塑料和獵物嗎？或是因為吃了塑料的鲯鰍都死了，所以才沒有被統計到？

飛魚似乎特別常吃塑料。飛魚除了是大型魚類（例如鯊魚）的獵物外，還是夏威夷95%海鳥的主要獵物。這些鳥在吃飛魚的同時也吃進塑料了嗎？這會不會影響鳥類呢？戈夫說，研究人員每回答一個問題，就有十個新問題冒出來。

他和惠特尼發現胃里有塑料的魚之中，最小的體長大約只有6毫米，但它吃進去的塑料纖維還要小。

“這些纖維小于1毫米，幾乎無法用肉眼看到，”惠特尼說，這才是“令人震驚的部分：我們看不到的碎片才是問題所在。”

這份海水樣本中，藍色塑料袋已開始分解;兩條扭曲變形的漁網繩頭讓藻類和其他生物聚集其上;一條體長不到5厘米帶有斑紋的鲯鰍仔魚（中間偏右）轉身游離繩子;一條2.5厘米長的鱗鲀（上偏左）則游向一塊三角形白色塑料碎片，這條鱗鲀約十周大，差不多到了返回礁石的年紀。

在夏威夷沿海，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團隊用漁網連續拖撈八分鐘，就能撈起一大堆生物體（左）和塑料（右）。

匯聚的海流把生物和塑料都推移到同一片海面油狀物中，實驗室的技術人員用鑷子將兩者分開。電腦程序負責算出塑料碎片的數量并測量大小，技術人員則用顯微鏡鑒定生物的種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