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些年,中國文學批評研究常常把李健吾先生與法國文學批評關聯起來,稱其為“印象主義批評家”。這種論斷對先生著實不公。先生曾自言:“一個批評家與其說是法庭的審判,不如說是一個科學的分析者。”[1]實際上,李健吾文學批評是比印象主義更進一步的“科學分析”,他以熱情清醒的人生態度為基底,以中國傳統文論之諧和為骨架,以西方浪漫主義情感為輔佐形成了一道具有濃厚個人風格的批評視閾。
關鍵詞:文學批評;自然觀;生命力度
作者簡介:付樂,女,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與藝術研究所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文藝批評。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7-016-02
早在李健吾開始文學批評創作前,五四運動叩開了西方理論世界的大門,五光十色的理論術語一時涌進中國,根據其理論主張和實際運用,20世紀初期的理論派別大體分為兩個陣營:一是以強調科學性為主,注重整體把握,社會關系和抽象分析;二是以強調直覺性為主,注重情感體驗和個人感受,印象主義批評便屬于這一種。眾多研究者因李健吾行云流水般的散文風格,崇尚情感直覺的批評觀念將其文學批評歸入第二類陣營,認為他在周作人之后,將印象批評推向“發展與中興,甚至幾乎達到鼎盛”。[2]也正是由于這份“歷史的重擔”,李健吾先生的文學批評在之后的日子里被崇尚現實主義批評的學者邊緣化。事實上,李健吾只是選擇以回歸自然的方式來發現現代社會已成毒瘤的文明的禁錮。自然,這個在東西方文論中具有豐富內涵的批評觀念以及它所蘊含的藝術精神,才是其文學批評大廈中最為瑰麗的一抹色彩。
李健吾文學評論深受西方文藝理論觀念的影響。其自然觀首先體現在“回歸自然”的批評主張,作為浪漫主義文學運動中的標志性口號,回歸自然具有兩個層而的意義,第一層是指回歸到未經人類社會文明浸潤的原始大自然。李健吾的文學作品處處顯示著他對于自然的熱愛,在評論《畫廊集》一文中,他先說:“我把大自然當做我的故鄉,卻把自己鎖在發霉的斗室。”而后才評價“李廣田先生的詩文正是大自然的一個角落。”[3]這個角落讓生活在都市氤瘟中的李健吾重新煥發了新綠,為靈感的繁茂找到了一所棲息之地。作為留法歸來的李健吾,在看到西方工業社會和理性啟蒙后所帶來的文明與痛疴之后,反觀動蕩突變的中國,更加能以清醒的頭腦去描述時代浪潮下的暗涌。李健吾的作品還反映了他對“回歸自然”更高層次的理解,即回到人的自然本性和淳樸心靈。這一理論主張是對西方浪漫主義文學自然觀的升華,也是“人與自然”的本位回歸。例如,在評論蕭軍《八月的鄉村》時,他說:“讀完這部義勇軍苦斗的血史,第一個印在我們心頭的人物,不是那些形形色色的男女,而是具有堅強的性格的自然。”[4]自然何以具有人類的性格?再看另一段“《毀滅》的風景是煦和的,一種病后的補劑,一種永生的緘默的伴侶”[5]這時的“自然”又變成了人類的伴侶。可以說,李健吾的文學批評自然觀承蒙了五四時期“人的運動”的時代線索,將自然視為與人性同氣連枝的存在,賦予自然以人的品格。
更進步的是,李健吾先生將人性白然觀發展成主動的,對于生命“力”與“度”的探索。有學者認為“朱光潛、沈從文、李健吾等則從盧梭的自然觀念中看到了他們期盼的一種生命的理想。”[6]這是將京派小說家眼中的自然闡釋成對生命的浪漫理想,但在筆者看來,李健吾先生的文藝批評自然觀中對于生命的理解是基于追逐生命的過程,這一過程分為“力”與“度”兩個層而。“力”是指向上的力量,是對抗沉淪、死亡的生命原初之力。因此,他贊賞葉紫,評價他“雖說身體孱弱,葉紫沒有留下一篇感傷頹廢的作品。從作品推測它的作者,猶如從雕像神往米開朗基羅,我們會以為他強壯,健康,魁梧。一種精神的拔山倒海的力量汪洋在這營養不良,朝不保夕的殼囊”[7]這種向上的力是時代感照下李健吾文學批評觀的自然形成,就連他自己也說:“沒有比我們這個時代更需要力的。假如中國新文學有什么高貴所在,假如藝術的價值有什么標志,我們相信力是五四運動以來最中心的表征。……反抗是它們共同的特點。”[8]但更多的是與他奮進專注的性格有著直接關系。無論是在法國文學上的日夜耕耘,還是在戲劇創作上的大膽嘗試,李健吾先生都以直而困難的力量在五四土地上奮力成長。“度”是李健吾文學批評白然觀的另一特征,也是他對生命的深層感悟。首先,“度”是指公正合理的文學評價。李健吾的文學評論會對作品的價值和缺失進行公正而全而的評價。他說:“批評最大的掙扎是公平的追求。但是,我的公平由我的存在限制,我用力甩掉深厚的個性,希冀達到普遍而永久的大公無私。”[9]例如,他贊賞為了“高尚的意義”而活著的蕭軍,但也指出了青年作家的通病:心理的粗疏。正是由于李健吾先生具有獨立性的批評風骨,同一時代的文學家多與其有交集,在篇幅不長的《咀華》二集中就收錄了他同卞之琳、巴金的多次往來評論文章,可以說,李健吾先生的文藝評論對于五四后期文學藝術界的交流互動具有重要影響,而其以自然中正為核心的評論向度也對當代文藝批評界具有啟發式意義。其次,“度”還指藝術性與科學性、理性與情感的平衡。李健吾文學批評是以近乎科學的理性來支配情感的抒發。他贊賞茅盾先生以科學的、自然的方式去看世界,“科學,讓我重復一遍這兩個字,科學。他看見的不止于平而,不止于距離,而是一個意境,不象礦石一樣死,湖水一樣平,而是一個有機的生命的構成。”[10]李健吾認為,科學是使作家通向一種意境的方法,是觀察生命有機體的必修素養,是作家接近自然,摹寫自然的必然途徑。他之所以有這樣具有科學意識的自然觀,離不開十九世紀法國文學現實主義精神和啟蒙主義的影響。最后,“度”也指對自然“力”的諧和轉化。李健吾先生欣賞有著向上的力的作者和文章,但并不意味著處處是力的文章便是好的。他認為:“所謂的完美,所謂的崇高,用在這里,不是純粹的理論的發揚,基有繁復的人性和個性,需要相對的解釋或者折扣。”[11]他眼里優秀的文章也必然是諧和的,“一部作品和性情的諧和往往是完美的標志。”[12]諧和既是虛實相間的文章結構,輕重有序文風筆法,如中國傳統山水畫一般有滿盈自有留白,如自然萬物一般有灌木自有高林。諧和也是為人做事的法則,因此我們看到李健吾的文學批評中不論是他所評價的文章還是他的評論語言都有著文如其人的藝術效果。這是對中國古典評論體系的繼承和對道家思想內核的闡發。在道家的觀念里,自然首先是真的。《漁父》曰:“真者,所以受于天也,白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自然還是諧和的,是由內在外的獨立精神。這樣的道家氣質是被李健吾所推崇的,廢名便是這樣一個人,李健吾并沒有一篇評論是直接書寫廢名的,但是卻在與其他作家的比較中道出了他對于廢名的崇敬之誼。在《邊城》的評論中表達了廢名超高的心境,說:“廢名先生仿佛一個修士,一切是向內的,他追求一種超脫的意境,意境的本身,一種交織在文字上的思維者的美化的境界,而不是美麗本身。”[13]可以看出,在李健吾的心里,廢名是繼承了中國傳統道家精神,遺世而獨立的存在。可以說,對于廢名的描寫是李健吾先生對于中國傳統道家精神崇敬之情的表達,也是他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為原則構建自由獨立批評世界之根基,更是先生一生為人做事的最終法則。
李健吾先生的文藝批評取法自然,堅持力與度的融合,理性與情感的平衡。在借鑒西方印象主義批評的基礎上,傳承了中國古典文論諧和統一的精神品格,在反思現代性的過程中確立了后五四時期更高層次的藝術追求,對于當下文藝批評界出現的失語癥現象和文藝評論泛化的亂象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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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戰英,杜榮根試論現代中國印象批評[J]社會科學,1988(11):71
[6]錢少武現代文學批評中的自然觀[J]求索,2016 (4):170[9][13]劉西渭,咀華集[M]北京:文化生活出版社,民國37年,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