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油畫的問題與道路

宛少軍

2016年7月13日，由中國國家畫院主辦、中國國家畫院油畫院承辦的“中華意蘊——中國油畫藝術國際巡展（法國）”開幕儀式在法國巴黎布隆尼亞宮隆重舉行。參加開幕式的嘉賓有法蘭西學院美術院主席埃里克·德瑪杰赫、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院長讓·馬克·布斯塔曼等數十位中外的重要藝術家和學者，以及法國的觀眾、新聞媒體朋友等500余人。展覽同時召開了題為“油畫與中國：回顧歷史，展望未來”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展覽受到法國觀眾的熱情歡迎和積極評價。2018年7月18日，“中華意蘊——中國油畫藝術國際巡展（意大利）”的開幕儀式于意大利羅馬維多利亞諾宮隆重舉辦。出席開幕式的嘉賓有意大利文化遺產和活動部副部長姜盧卡·瓦卡，意大利前副總理、中意文化合作機制意方協調人弗朗切斯科·魯泰利，策展人及藝術史論家斯特里納蒂，策展人及藝術評論家尼可麗娜，維多利亞諾宮館長蘿莉·西耶娜，圣洛加藝術研究院院長將尼·德斯，羅馬美術學院院長提香娜，佛羅倫薩美術學院院長克勞迪歐·洛卡，羅馬美術學院原院長丹東尼歐·達切利，以及來自中國的詹建俊、靳尚誼、全山石、邵大箴等中外著名的藝術家、理論家等數百人。同時舉辦了由中意雙方藝術家、理論家參加的題為“世界文化視野中的中國油畫”的學術研討會。展覽同樣受到意大利觀眾的熱情歡迎。

聞立鵬 《無字碑之五》 布面油畫 116cm×116cm 1993年

“中華意蘊”這個展覽是中國油畫界迄今為止所舉辦的最大規模的一次高水平出國展覽。這個展覽既對百年中國油畫的歷史進行了總結，又對作為百年中國油畫所結出的學術成果——當代中國油畫進行了整體展示。百年前中國人從歐洲引進和學習西方油畫，今天中國油畫家又回到油畫的發源地歐洲進行交流展出，切磋研討。由此，這次的展覽不僅是當代中國油畫界值得銘記的一件大事，也是百年中國油畫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要事件，其重要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中華意蘊——中國油畫藝術國際巡展”分別在法國和意大利展出，是當代中國油畫學術成果的集中展示，其藝術水平和學術成就世人有目共睹，令人欣慰。如果以此作為百年中國油畫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時間節點的話，自然會引發一個問題：中國油畫今后將如何繼續發展？這個問題為油畫界所關心和思考，也是中國油畫家所面對的新的時代大課題。因為在全球化的今天，中國油畫所身處的文化環境與面臨的進一步發展的問題與百年前，乃至二十年前的八九十年代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中國油畫家需要客觀地梳理、總結百年來所取得的主要成就和基本經驗，獲得前行的清晰參照，并在審慎地分析思考當前中國油畫所面對的復雜文化環境后做出明確而篤定的選擇。

閆振鐸 《荷泥》 布面油畫 180cm×200cm×3 2010年

一、百年中國油畫取得的藝術成就

1. 對西方油畫發展歷程認識較為深入，中國油畫藝術體系基本建立

油畫是一門外來藝術。百年前，油畫作為一門現代藝術學科被正式引進中國現代美術教育體系，標志著油畫開始真正進入中國，影響著中國的現代文化進程。百年來，中國人對于油畫的認識經歷了從無到有的過程：從對西方油畫發展歷史的一無所知到今天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從油畫的教學體系的零開始到今天已經建立了基本體系；從油畫最基本的習作開始到如今中國油畫家已經掌握多方面的創作方法；等等。當今，中國油畫已經過渡到和西方藝術同步發展的狀態。中、西方藝術家走出去、請進來，交流頻繁，對于油畫的思考幾乎處于同一時空中。可以設想，如果沒有通過幾代藝術家艱辛的努力所奠定的歷史基業，中國油畫家同西方當代畫家站在同一時空討論有關油畫藝術的問題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2. 油畫藝術語言已經形成觀念多元化、風格多樣化的發展格局

總體來說，西方油畫的藝術語言形態包括了古典的寫實語言、現代藝術語言和當代語言形態三個歷史時段的不同語言形態。百年前，中國油畫家基本上是從引進和學習西方寫實主義語言著手的，經過百年的努力逐步掌握了寫實主義語言的基本表現方法。因此，20世紀中國油畫發展的主要問題和特征表現為寫實主義。而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經過中國油畫家進一步的研究和深入地向西方學習，西方現代主義語言形式在中國開花結果，關于油畫的各種觀念同樣也在這個時期開始得到傳播并產生了影響。同時，經過油畫民族化、本土化、中國化的努力之后，中國油畫也形成了有特色的語言形態?？梢哉f，在語言形式上，當下的中國油畫從寫實、表現、意象到抽象，都形成了豐富的形式語言的表現維度，都具有了自己發展和展示的空間。在觀念上，無論是注重油畫本體語言和純粹形式的研究和表現，還是關注歷史性、文化性、社會性，以及個體的精神表達等，都獲得了藝術表現上的自由。因此，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經過他們對于各種不同油畫語言的學習和研究、探索與嘗試、反思與創新，今天中國油畫呈現出了多樣化與多元化的豐富面貌，這正是中國油畫百年發展的結果，說明中國油畫在相當程度上展示出了藝術思想上的成熟和形式表現上的自由。

3. 油畫藝術水平達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

中國油畫在藝術語言上多樣化發展的同時，藝術水平也有了顯著的提高。20世紀中國油畫主要深入解決了寫實主義藝術表現水平的問題。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寫實油畫的初步引進和發展，到50年代中國留學生到蘇聯學習和蘇聯專家來華教學，再到80年代后回溯西方古典寫實主義傳統并對其進行深入研究與探索，百年來，中國油畫無論是對于寫實主義的概念、歷史發展過程還是對于技術因素（包括繪制技巧和材料技術）、語言形式的理解等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藝術水平獲得了顯著的提高。同時，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的油畫民族化的探索實驗，在吸收民族藝術傳統、融合西方油畫藝術特色方面也取得了正反方面的豐富經驗。80年代之后，隨著油畫民族化、本土化的繼續深入探索，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油畫語言的藝術水平得到了明顯的提升。而在現代藝術語言和當代語言形式的探索中，這一語言也表現出了相當的藝術水平。無論是在表現的、象征性的語言領域，還是在抽象的語言領域，都涌現出了一批在國內外有影響力的重要藝術家。毋庸置疑，無論是油畫的技術水平，還是油畫藝術形式的表現水平，抑或是油畫藝術中展現出的思想和認識水平，經過幾代油畫家的艱辛求索，都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在當代世界畫壇的橫向比較中，中國油畫藝術也可占有一席之地。這也可以從“中華意蘊”這個展覽在法國和意大利展出時受到歐洲觀眾熱情歡迎的程度中得到基本的印證。

4. 民族藝術特色初步顯現

油畫作為西方外來的藝術形式，已經在中國落地生根、開花結果，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水平，但這種藝術語言形式畢竟不是中國油畫家的原創，在中國也沒有形成西方那樣深厚的藝術傳統。即使中國油畫達到了和西方油畫一樣高的水平，對于中國文化來說意義重大，但對于世界來說意義不大，因為油畫的傳統和歷史成就的高峰在歐洲。只有中國油畫形成了自己的民族特色，創造出與西方不一樣的形式語言，展現出高邁的藝術水平，中國油畫家才能體現出了自己在世界藝林中的藝術價值和貢獻。中國油畫家很早就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中國油畫家大規模地進行油畫民族化的探索嘗試，其間經驗上的得與失各有所現。經過幾十年的辛勤探索，中國油畫在深度融合民族藝術傳統和油畫藝術特色之后，終于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果?，F今可以說，中國油畫已經初步顯現出了民族藝術特色，但“從整體上說藝術特色還不夠鮮明”（詹建俊語）。這里要指出的是，民族藝術特色不僅是指語言形式上的特色，更包括思想感情和審美精神上的特色。不能把民族特色的理解和認同狹隘化，這一點恰好是從過去的探索中得出的教訓。

總之，當代“中國油畫在掌握西方油畫基本表現體系、探索油畫語言形式、融合民族審美思想、表現當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等方面取得了相當的成就”（靳尚誼語）。無論如何，這都是中國油畫所取得的令人欣喜的歷史成就，由此受到海內外的尊敬。

鐘涵 《原上長云》 布面油畫 120cm×120cm 2012年

當然，百年中國油畫除了自身取得的藝術成就之外，從文化和社會角度而言，中國油畫對于20世紀中國社會和文化進程的影響和作用是顯而易見的。油畫作為一種新的藝術形式對于中國文化藝術傳統的豐富和拓展，對于20世紀中國人的審美方式的變革，對于中國現代美術教育的改進，對于20世紀中國激蕩的社會化運動的推動等，其影響之顯著，自不待言，不用贅述?？傊?，中國油畫已經成為中國現代文化建設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當代中國油畫創作遭遇的時代背景的影響

百年中國油畫已經取得了顯著的成就，顯然，具備了良好基礎的當代中國油畫應該繼續發展和提升。然而，由于當代國內外文化環境的變遷，中國油畫如何繼續發展面臨一系列新問題，遭遇了思想和認識上的困惑，致使相當部分的油畫家感到迷茫，甚至中國油畫還要不要發展都成為一個問題。何以如此？概括起來，當代中國油畫面臨的問題主要有這幾個方面：

第一，藝術市場化的影響。20世紀90年代之后，中國藝術市場化的傾向日趨顯見。對于油畫創作而言，油畫市場化產生兩個問題：一是從市場的角度分裂或是顛覆了油畫的藝術價值判斷標準。此前油畫的藝術價值判斷標準只有藝術的標準、學術的標準，而市場化出現以后，它以價格的方式確定了藝術和學術標準之外的市場化的標準。簡單來說，就是誰的市場價格高似乎誰的藝術水準就高，這在社會中嚴重動搖了藝術自身的學術標準；二是藝術家創作的自由意志在一定程度上被藝術市場左右了，甚至完全被市場淹沒了。很多畫家其實是在跟著市場走，在為市場作畫而不自知，市場對青年一代的影響更為明顯。

全山石 《塔什庫爾干農婦》 布面油畫 106cm×85cm 2013年

第二，大眾文化的興盛對油畫產生了不小的沖擊。隨著90年代之后中國市場經濟的迅速發展，大眾文化猛然興起和快速流行，諸如電視、電影、數碼影像、新興媒體、移動互聯網等，使得今天中國社會大眾的文化消費種類已經非常多樣，人們具有了更多的文化選擇，致使作為傳統藝術圖像生產的油畫的觀眾群體被嚴重分流，整個社會對于油畫的關注度日益下降，甚至油畫已經處于社會文化邊緣的境地，這讓很多畫家為油畫的前景感到擔憂。油畫在今天繁復的文化環境中還能何為？

第三，數碼影像的迅捷發展對于油畫的影響。90年代之后，數碼影像技術的飛速發展，攝影圖像獲取的方便與快捷，越來越多的畫家依賴于照片作畫，油畫遭遇了圖像和油畫之間的復雜關系問題。依賴于照片作畫有三種情形：一是利用照片；二是畫成照片，即畫得像照片；三是把照片當作創作的對象。可是當越來越多的油畫畫得像照片的時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既然畫得像照片，油畫的效果等同于照片的效果，即意味著照片可以替代油畫，那么油畫存在的價值在哪里？顯然，油畫照片化嚴重削弱了油畫的本體語言特色和價值所在。在老一輩油畫家及很多有識之士的反復呼吁和糾正下，油畫照片化的趨勢似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但是作為一個油畫現象，這個現實問題依然存在，并影響著很多油畫家的創作觀念和作品總體面貌。

第四，當代藝術在觀念上對中國油畫的沖擊。21世紀之后，當代藝術日益活躍，特別是借助國際藝術市場不斷刷新的拍賣紀錄，刺激著社會的神經，吸引著人們的眼球，開始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力。當代藝術以影像、裝置、行為等新奇的形式表達著藝術家的觀念，因而，在當代藝術看來，繪畫已經不再是重要的藝術手段和語言，它作為一門傳統的藝術形式已經“落伍了”“過時了”，因此，西方一度出現了“繪畫消亡論”，這嚴重沖擊著架上繪畫的創作理念。即便還使用繪畫語言，當代藝術也認為，表達的思想和觀念是首要的，表達藝術的手段不應該限定，因此，不論什么方法、技術和手段都可以使用，只要能恰當地表達出自己的觀念就好。在這個邏輯之下，油畫本體的語言就變得不再重要。自然，油畫的語言特色也不重要，那么油畫作為一個畫種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就成了疑問，由此這個畫種就可能會被消解?？梢钥吹贸鰜恚啾扔谄渌麊栴}，當代藝術的觀念對于油畫發展的沖擊是最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與被稱為油畫家相比，今天很多的油畫家更愿意被稱為藝術家，這其實就是當代藝術觀念對油畫家產生的潛在沖擊和油畫家的觀念在無形中發生的變化。

第五，中國油畫與西方油畫表現出了不同的發展路徑。百年來，西方油畫的發展態勢是一個漸趨式微的過程，如今油畫已經完全處于邊緣化的狀態，而當代藝術居于無可爭辯的主流地位；而中國油畫的發展態勢與西方正好相反，它是一個漸趨發展繁榮的過程。當下油畫在中國方興未艾，但是，西方油畫一直是中國油畫的參照對象，如果西方油畫或藝術的發展被看成是世界潮流的話，那么中國油畫該何去何從？中國油畫還有必要繼續發展嗎？它符合世界藝術發展的趨勢嗎？這些問題令中國油畫家普遍感到迷惑。

第六，中國油畫面臨如何繼續發展的課題考驗。中國油畫經過百年的努力，如今在各方面都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水平，可以說普遍邁上了學術的高原。那么在這樣的基礎上，中國油畫還如何繼續發展和提高？學術的提升方向在哪里？是否還存在著創造油畫藝術高峰的可能，又該如何邁向這個新高峰呢？如果說前述的問題都是油畫面臨的外部問題的話，那么中國油畫自身的進一步提升則是內部的問題。困難之點就在于，當代西方油畫式微，中國油畫幾乎失去了參考和借鑒的對象，而中國油畫過去積淀的學術高度需要繼續提升，中國油畫家需要找到堅定的前行方向。這是時代提出的大課題，這就對中國油畫家的思考力和創造力提出了全新的挑戰，這也是當代很多油畫家感到困惑難解的學術問題。

三、中國油畫要不要繼續發展？

受當代藝術觀念的沖擊，百年來中國油畫與西方油畫展現出了不同的邏輯線路和演進結果，中國油畫與西方油畫的區別在今天似乎愈加分明，二者甚至南轅北轍。那么，當代中國油畫要不要繼續發展？意義在哪里？答案是肯定的。顯見的理由如下：

第一，發展中國油畫是當代中國文化發展的需要。百年來，油畫藝術對于中國現代文化的建設、對中國人現代意識的構建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油畫作為現代藝術學科進入中國現代美術教育體系，完全改變了中國藝術教育的知識結構以及中國人的審美認知和觀看世界的方式。如果沒有油畫的存在，中國的現代美術教育將完全是另外一幅圖景，中國的現代文化特別是美術將大大缺失一塊。

第二，中國油畫具有廣泛的受眾群體。從陌生，到熟悉，再到喜愛，百年來中國社會大眾對油畫的感情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如今，在美術館里就可看到，只要是優秀的油畫展覽，不論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觀展的社會公眾總是絡繹不絕，甚至人流如潮，這說明油畫受到了大眾的喜愛，在中國社會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觀眾群，有了一定的社會基礎，表明它確實在中國已經落地生根、開花結果了。喜愛油畫的人們，還包括數萬名數量龐大的從事油畫創作的藝術家，他們更希望油畫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和創新。

第三，油畫是中國人認識和理解西方文化的一條非常重要的途徑。油畫是西方繪畫的代名詞，是西方文化藝術成就的高度體現，從藝術思想、語言形式到人文歷史、現實生活、思想觀念、社會習俗等西方的多方面的成就與特色都包蘊在油畫中。正是通過對油畫的學習，中國人懂得了欣賞油畫，進而借助油畫理解和認識了西方的藝術和文化。反之，如果我們沒有學習油畫，或者消解油畫的價值，不懂油畫的語言特色，那么走進羅馬、巴黎大量存在的美術館、博物館，我們能夠看懂收藏其中的大量油畫嗎？我們能夠認識文藝復興、巴洛克、羅可可，以至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印象主義、現代主義等西方藝術嗎？更不用說其中包含的文化思想、哲學觀念、社會意識等了?？梢哉f，懂得油畫是中國人認識和理解西方藝術和文化的一條重要途徑。不用說，中國的當代文化需要進一步的發展，在中、西方文化包容互鑒的全球化的今天，中國文化的發展離不開與世界各國優秀文化的深入交流，中國文化也不可能脫離世界文化的發展大環境而獨自存在，那么，繼續深入認識西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展開切實的交流而共同進步，仍是中國文化發展的現實條件和應有之義，由此，繼續發展中國油畫，是現實的必然選擇。

第四，這是中國油畫自身發展的需要。經過幾代藝術家的辛勤努力，中國油畫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就，展現出了一定程度上的中國特色，這個成就的取得非常不易。中國油畫已經成為20世紀中國現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事實上已經形成了中國油畫的百年傳統。這個傳統對于中國藝術家的成長早已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并在今天的藝術教育和社會文化生活中繼續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中國油畫在今天具有良好發展態勢，沒有理由不繼續向前發展。相反，如果按照西方當代藝術的觀念，就可能弱化甚至消解中國油畫的價值，從而使中國油畫失去發展的活力，那就有可能導致油畫的逐漸衰退。那么，具有百年傳統的油畫就可能失去在中國當代文化中的影響和應有的作用，也可能會使百年以來的藝術家所努力的成果付之東流。顯然，如果油畫自身不能得到繼承和發展，不進則退，不僅可能會導致油畫的衰落，也會喪失業已存在的油畫傳統，這對于百年中國油畫而言將是一個巨大的損失。由此，中國油畫只有繼續發展，才能不斷拓展和提升學術水平，邁向新高峰，才有可能走出一條真正具有中國特色和創造力的藝術之路。

四、如何認識中國油畫面臨的問題？

讓中國油畫繼續發展，我們自然應當認真對待和思考目前所遭遇的現實問題。關于藝術市場化對于油畫的影響，這個問題在90年代前后就已經產生。油畫市場的興起確實一度對油畫產生了不小的沖擊，曾經不少優秀的畫家經不起市場的誘惑而最終埋沒于市場。如今市場常常打著學術的旗號，學術也時常利用市場的資本，再加上媒體的推波助瀾，由此造成了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學術與市場不容分辨的情形。其實，應該看到，市場如同一把雙刃劍，有好的作用也有負面的影響。當代油畫藝術的繁榮發展離不開市場的作用。沒有市場資金的支持，油畫藝術各項活動也難獲得充裕的資金，吸引社會的目光，畫家的創作與生活條件的改善也不容易解決。問題在于市場時常會攪亂藝術的價值判斷標準，這是它的負面影響。應當看到，藝術市場自有市場的規律，追求的是利益化；而藝術追求的首先應當是學術的進步和提升，藝術自有學術的標準。應當把藝術的標準和市場的標準分開，市場的歸市場，學術的歸學術。以油畫藝術自身的歷史作為價值判斷的坐標，學術的判斷標準自然清晰可見。

90年代，隨著中國商業經濟和都市文化的快速發展，大眾文化廣泛興起，諸多電影、電視、廣告、媒體、音樂會、動漫、數碼影像，以至如今興盛的移動互聯網終端、自媒體等多種多樣的大眾文化形式，豐富著人們的日常生活，這意味著人們的文化消費選擇具有了多樣性。多樣化的消費選擇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屬于傳統靜態特征的油畫的關注度和受眾群體。很顯然，這種狀況是當代社會一個不可阻擋的現實發展潮流。大眾文化形式的多樣化，也意味著彼此之間存在著競爭，哪種形式更受歡迎，關鍵在于其能否提供更具品質更能順應時代需求的作品。不用說，油畫具有自身的特色，具有其他藝術形式不可替代的價值。問題在于，在大眾多樣化的文化選擇中，油畫能否繼續提供受眾需要的更具有藝術品質的作品，繼續發揮油畫應有的文化作用。因此，問題的實質不在于受眾群體的分流，而在于油畫應體現出創造的活力，為社會和觀眾提供更符合當代審美價值的作品，滿足和引導社會的文化需求，只有這樣，中國油畫才能繼續擁有和吸引更多喜愛油畫的社會公眾。

自從19世紀攝影照片出現之后，照片對于油畫的影響就已經產生了，如德拉克洛瓦、庫爾貝、德加等很多畫家就已經開始利用照片作畫了，中國的情形同樣如此。21世紀前后，數碼技術日新月異，獲取照片變得異常簡單、方便和快捷，這使得越來越多的畫家依賴于照片進行創作。依賴照片畫畫主要有三種情形：一是利用照片，即利用照片快速方便的記錄形象功能，搜集形象，以參考照片上的形象進行創作；二是照著照片作畫，即把油畫畫得像一張照片；三是把照片當作創作的對象和靈感來源。應當說，攝影照片的主要功能是記錄和傳播，而油畫主要是用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的，具有獨特的藝術形式之美。利用照片當然不成為問題，畢竟攝影對于形象的獲取比手繪要方便得多，這會有助于增加畫家的形象儲備。而畫照片就產生了問題，如果把油畫畫得像一張照片，意味著其功能與攝影一致，那么油畫又有何存在的意義？重要的是，畫得像照片，會嚴重弱化油畫的本體語言特色，使審美感覺變得單一以至單調，由此使油畫喪失作為一種形式語言豐富的獨特美感，從而失去其根本的藝術價值。因此，油畫與照片應該保持各自的特性并拉開距離，油畫應該探索和發揮自身無可替代的藝術特質。當然，把照片作為創作的對象，本質上不同于畫得像照片，這其中依然具有個人藝術化的處理，只不過是把創作的對象從“第一自然”轉變為“第二自然”。

當代藝術認為，油畫過時了，只要能夠表達自己的思想觀念，什么材料都可以使用，不必受限于特定的畫種，應該打破畫種的界限。從藝術應該以最恰當的方式表達思想觀念來說，當代藝術對于材料自由使用的主張是有其道理的。問題就在于，當代藝術是以觀念表達為上的，只把材料作為表達的工具使用，會忽略了材料本身所包含的特定審美價值。油畫所依附的特定的材料（包括媒介劑和畫底）和它的各種的運用方法與技巧，使得油畫呈現出獨特的視覺美感，這種美感很大程度上就是油性物質材料和技藝所展現出來的獨特性，這是其他材料所不可代替的。這也是油畫作為一種獨特的藝術語言和形式所存在的價值，而且早已形成了悠久深厚的藝術傳統。如果忽略、弱化或消除了這種材料以及技藝創造的美感，就等于消解了油畫的價值。實際上，油畫這種獨特的美感與自由表達思想觀念的當代藝術并不是對立和矛盾的，當代藝術的觀念表現并不能代替油畫藝術的特色和價值，油畫同樣應當探索自己的當代性。注重觀念表達的藝術家盡可以去自由地選擇不同的材料進行創作，而喜愛油畫特色的畫家依然可以把油畫作為自己思想表達的語言，體現自己的興趣和價值所在，二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互不否定、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中國油畫家對于油畫的本體語言的使用還沒有達到純然掌握的程度，還應該繼續拓展油畫語言的表現力，并繼續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的油畫，那么，有志于中國油畫學術進步的藝術家完全不必受到當代藝術觀念的影響和干擾，而應該矢志探索中國油畫本體語言的發展之路。

中國油畫與西方油畫表現出了不同的發展路徑，讓不少中國油畫家在認識上產生了不小的迷誤。有人認為，西方藝術家普遍放棄了油畫，當代藝術成為主流，這是世界藝術發展的朝向，因而中國畫家繼續畫油畫也沒有什么前途和意義。其實，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化現實狀況，西方國家的藝術發展有其內在的演化邏輯。油畫在西方已經歷經500余年，形成了深厚的藝術傳統，這種傳統的影響滲透在社會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雖然由于現當代社會發展的多種因素，致使架上油畫在西方逐漸式微。但是，油畫的深厚傳統依然存在，年輕人隨時可以走進收藏大量油畫作品的美術館、博物館參觀學習，獲得有益的營養，將之融化在自己的血液中，因此，西方人可以揚棄油畫，甚至背棄油畫，但是不可能真的脫離傳統的影響，他們時刻擁有傳統的底蘊，傳統就在他們的身邊和血液里。這就是西方當代還不時出現高水平油畫家的原因之所在。問題是，中國的藝術史發展邏輯必須要和西方一樣嗎？我們常常把科學與文化混淆了?？茖W（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研究的是自然與世界的客觀規律，科學知識的正確與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所以科學無國界、無民族性。西方發達國家在科學研究上走在世界前列，代表了世界科學發展的潮流，欠發達國家自然都應該向之學習，以提高本國的科學水平，造福本國人民。然而，科學不等于文化。文化是會受地理環境、人文歷史、社會習俗等多種條件制約的，因而每個地區、每個民族、每個國家和時代都有不同的文化，也就是說，文化必然具有地域性、民族性、時代性和個體性的差異。不同的國家都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文化不會像科學一樣具有普遍性和趨同性。正如中國人吃飯使用筷子，西方人吃西餐使用刀叉一樣，中國人不可能為了向西方文化學習就放棄使用筷子而改用刀叉。同樣，如果文化具有世界標準和統一性，那么幾乎所有的國家和民族都得放棄自己的文化傳統而向幾個發達國家看齊，顯然，這是荒謬的。事實上，在全球化的今天，每個國家恰恰都在宣揚和保護自己的文化傳統與特色，文化反而展現出了多樣性。因此，中國藝術史應當遵循本國的發展邏輯而不必完全跟著西方走。無論從已經形成的傳統出發，還是從今后中國文化發展的實際出發，中國油畫都應該順應自身發展的現實需要。從發展的實際情形來講，中國不僅要繼承和發展，而且要更好地發展，這樣才能使中國的文化藝術更加豐富。否則，若使已經形成傳統的中國油畫從中國文化生活中弱化乃至消失，中國人可能就失去了油畫這門藝術，那將是一種巨大的損失。當然，中國油畫雖然遵循中國藝術發展的邏輯，但不能只管獨自封閉地走自己的路。中國油畫還應也必須與世界更深入地交流，不僅要繼續深入地認識西方油畫的傳統，也要關注當代藝術的發展成果并從中汲取有益的營養，這都是中國油畫更好發展的必要條件。

五、中國油畫進一步發展需要梳理好三個層面的問題

中國油畫的進一步發展，除了處理好外部的多種關系外，說到底，還要做好自身的內部學術建設工作。只有在學術上不斷取得進步，拿出令人滿意的學術成果，滿足人們的文化期待，中國油畫才能繼續在中國當代文化建設中占據無可或缺的位置，進而在世界藝林真正展現出自己的獨特風采。詹建俊先生說得好：“中國油畫的未來在中國油畫家的手中。”從內部建設來說，中國油畫需要處理好三個層面的問題。從總體來說，油畫的藝術創作涉及三個層面的問題，即技術層面的問題、藝術層面的問題和精神層面的問題。

第一，技術層面的問題。油畫家需要掌握和解決很多技術性問題，如造型、結構、解剖、透視、明暗、光影、色彩，以及油性材料等。這套知識性的理論體系差不多是在14世紀前后（文藝復興前）由意大利以及北歐國家的前輩大師所奠定的，它形成了歐洲500多年的寫實繪畫傳統，并且孕育了現代主義傳統。這套繪畫知識體系是建立在觀察客觀自然對象的基礎上，并不斷吸收當時科學研究的成果而逐漸豐富發展起來的，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和普遍性，也造就了油畫自身所具有的特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油畫就是油畫，油畫的技術性知識體系沒有國界，并不會為哪一個民族或個體所獨有，這是油畫作為一門世界性的藝術語言的普遍性意義之所在。有人說，油畫就是油畫，只有一個標準，沒有中國油畫、意大利油畫、法國油畫、德國油畫等之分，就如同數學就是數學，沒有美國數學、中國數學、法國數學之分一樣。很明顯，數學屬于自然科學，探索的是自然界的客觀規律，科學知識和結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科學無國界。油畫的技術問題同樣如此，解剖學、透視學、色彩學以及現代藝術構成知識等，具有客觀規律性。僅從這個意義上說，油畫只有一個標準是不無道理的。油畫本體語言的獨特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是從技術層面展現出來的。

百年來，幾代中國油畫家從西方引進油畫并對其進行深入研究，深入研討其中的藝術規律，這些工作主要是在技術層面展開的。由此，寫實主義成為20世紀中國油畫主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顯然，當代中國油畫依然需要繼續在技術層面深入研究具有規律性的問題，以彌補技術水平的欠缺和不足。然而，技術知識體系畢竟不等于藝術創作。技術與藝術不同，技術最終服務于藝術之目的。

第二，藝術風格層面的問題。油畫不只是一門科學和技術，它還是一門藝術，它表現和反映的是人和人的思想感情。普遍性的技術里不包含人的個性因素。因此，由不同的人來創作的油畫，就必然會表現出各種差異。堅持油畫如同數學一樣無國界，其實就是堅持油畫只有技術性而無藝術性，就等于否定了油畫的民族性、時代性、地域性和個體性的差異。這是不符合世界藝術史發展史實的。在實踐中，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畫家會對技術性問題，如造型、色彩、光影、明暗，以至現代構成等，在審美方面有著不同的理解，會表現出各不相同的處理方式，長此以往，形成不同的藝術風格。因此自然就產生了民族性和個體性等差異。這就能解釋為什么500多年來歐洲的諸多大師都遵循了普遍性的技術規范，但風格、樣式、面貌的變化卻層出不窮、大異其趣。因此，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會創作出不同風格與特色的油畫，這是油畫中民族性存在的基礎，也就是中國油畫追求民族特色存在的理論基礎。顯然，中國油畫家在藝術層面上有著自己的理解，因為中國油畫家要表現自己的生活，必然會受到中國社會現實和文化傳統的影響，自然會做出不同的藝術處理而追求自己的藝術風格。

從藝術的層面來說，油畫的標準不只有技術的標準，還有藝術上的標準，這是判斷一幅油畫藝術水平高低的重要方面。從某種意義上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提倡的油畫民族化的藝術主張和實踐探索，就是中國藝術家追求自己的獨特風格和語言形式的嘗試。正是在藝術層面對于藝術形式做出的不同處理，使得中國油畫正在形成自己的一定特色，這是中國油畫被中國大眾和很多國家的人們所接受和喜愛的根本原由，也是中國油畫在中國能夠不斷發展、獲得生命力的社會基礎。毋庸置疑，中國油畫具有自己的民族特性是對世界油畫藝術的豐富和發展。然而，對于藝術形式和語言的不同處理和追求最終是出于個體精神內在表達的需要。

第三，精神層面的問題。尋求不同的藝術風格，說到底是為了表現藝術家自己獨特的思想感情。思想感情與藝術風格不可分離。精神表達的特質如何，首先取決于藝術家個體的心靈世界，由藝術家個體的成長經歷、知識背景、生存環境、社會習俗和文化傳統等所決定，因此個體的創作常常又反映出了時代性、民族性、地域性等更為整體和宏觀的文化特征。優秀的藝術大師總是在深刻地表達著自己的精神性和人性的同時，又常常透露和反映出一個時代的精神特征和文化狀況。中國油畫家進行藝術風格的探索和創造，當然也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藝術精神，但其精神問題又涉及了中國藝術傳統、社會現實，以及他所吸取的西方古典與現代，乃至當代的藝術觀念等?？梢哉f，對于精神的表達，最終決定了一幅作品總體的藝術面貌和深度。西方當代優秀的油畫家或藝術家常常從精神表達的深度來確立自己的文化高度。因此，深入地挖掘自己的精神世界，表現出自己的精神深度，是中國藝術家始終要深入思考的重要問題。

這樣看來，梳理和處理好技術層面、藝術層面和精神層面這三個層面的問題，也就自然產生和形成了中國油畫藝術的價值判斷標準，即技術標準（高與低）、藝術標準（獨特的形式語言）和精神標準（深和淺）。把這三個標準放到縱向的藝術歷史與橫向的現實比較所形成的坐標中去，自然會讓藝術家看清自己的努力狀況以及自己的藝術走向。

六、堅持走中國油畫的自主發展之路

在中國油畫百年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應當說，1978年以來的這40年是發展最為迅速、成果最為顯著的40年。其中最大的變化應該是中國油畫家在心態上的變化。在封閉了30年之久，1978年改革開放剛剛開始的時候，中國油畫家對于西方油畫從歷史、理論到當代資訊都處于求知若渴的狀態。無論是古典、現代還是當代，都有人去學習、研究和借鑒，一度以西方的藝術標準為自己的準則。40年后的今天，情形已經完全發生了變化。40年中，隨著中國油畫家的學術視野得到開闊和藝術水平得到大幅度的提升，中國藝術家的文化自信心已經大增，今非昔比。特別重要的是，中國油畫在這40年的藝術實踐中，通過各種努力，以及各種經驗得失的檢驗和反思，逐漸找到了自身的努力方向，正在實踐層面慢慢形成自己的藝術判斷標準，不再隨著西方的藝術標準而亦步亦趨。

中國油畫事實上已經形成了20世紀新的藝術傳統，但是如果要最終演化成為深厚的中國藝術傳統，并在中國民間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為中國老百姓真正所熟悉和喜愛，如同外來的揚琴、琵琶、獅子舞一樣，徹底融入中華民族的血液里，成為中國文化傳統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可能還需要花費相當長的歷史時段，所以中國油畫要進一步發展，展現出自己的生命活力。

中國油畫家必定會更加清醒地凸顯文化上的自覺精神，更加篤定走具有民族特色的自主發展道路。這條道路應該是在充分吸收和借鑒東西方一切有益營養的基礎上，反映出當代中國人的生活現實和思想感情，并具有人類情感的普遍性，在藝術上具有中國獨特的表達方式、形式語言和精神風貌，貢獻并有益于世界文化藝術的發展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