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吃著自己種出來的瓜菜,覺得它們每一樣都有來歷、每一樣都有故事。什么時候下的種,什么時候發的芽,什么時候開的花……往事歷歷在目。
蟲子差點兒吃掉了新芽,曾讓你著急;一場大雨及時解除了旱情,曾讓你欣喜。轉眼間,幾個瓜突然膨脹好幾圈,胖娃娃一般藏在綠葉深處,不知天高地厚地大亂家規,大哭大笑又大喊大叫,必定讓你驚詫莫名。
有時候,瓜藤長袖飄飛,羽化登仙,一眨眼就沿著一根電線桿攀向高高的藍天,在太陽或月亮那里開花結果,讓你搬來椅子再加上梯子,仍然望天興嘆。你看見一條彎彎的絲瓜掛在電線上,像電信局懸下來一個野外的話簡:剛才是誰在這里通話而且是與誰通話?或者說這么多電話筒從瓜藤上懸下來,從土地里拋撤出來,一心想告知我們遠古的秘密卻從來無人接聽?你想象根系在黑暗的土地下嗞嗞地生長,真正側耳去聽,它們就屏住呼吸一聲不響了。你想象枝葉在悄悄地伸腰踢腿擠眉弄眼,猛回頭看,它們便各就各位一本正經若無其事了。你從不敢手指瓜果,怕它們真像鄰居老吳伯說的那樣一指就謝,怕它們害羞和膽怯于是氣呼呼地不再合作。總之,它們是有表情的、有語言的,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最后來到餐桌上,進入你的口腔,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這幾乎不是吃飯,而是游子歸家,是你與你自己久別后的團聚,也是你與土地一次交流的結束,
你會突然想起以,前在都市菜市場里買來的那些瓜菜,干凈、整齊而且陌生,就像兌換它們的鈔票一樣陌生。它們也是瓜菜,但它們對于享用者來說是一些沒有過程的結果,就像沒有愛情的婚姻,沒有學習的畢業,只能塞飽你的肚子卻不能進入你的大腦,無法填注你感情的空空蕩蕩。難怪都市里的很多孩子都不識瓜菜了,雞蛋似乎是冰箱生出來的,白菜似乎是超級市場里長出來的,看見松樹就說是“圣誕樹”,看見鴨子就說是“唐老鴨”。在一個工業化和商品化的時代,人們正在越來越遠離土地上的過程。這真是讓人遺憾。
什么是生命呢?什么是人呢?人不能吃鋼鐵和水泥,也不能吃鈔票,而只能通過植物和動物構成的食品,只能通過土地上的種植與養殖,與大自然進行能量的交流和置換。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就是農業的意義,是人們在任何時候都只能以土地為母的原因。英文中Culture指文化與文明,也指種植和養殖,顯示出農業在往日文化與文明中的至尊身份和核心地位。那時候的人其實比我們聰明。總有一天,在工業化和商品化的大潮激蕩之處,人們終究會猛醒過來,終究會明白綠遍天涯的大地仍是我們的生命之源,比任何東西都重要得多。
那才是人類Culture又一次偉大的蘇醒。
生命
你看出了一只狗的寒冷,給它墊上了溫暖的棉絮,它躺在棉絮里以后會久久地看著你。它不能說話,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它的感激。
你看到一只鳥受傷了,將它從貓嘴里奪下來,用藥水治療它的傷口,給它食物,然后將它放飛林中。它飛到樹梢上也會回頭來看你,同樣不能說話,只能用這種方式銘記你的救助。它們畢竟是低智能動物,也許很快會忘記這一切,將來再見你的時候,目光十分陌生,漫不經心,東張西望,追逐它們的食物和快樂。
它們不會注意你肩上的木犁或者柴捆,它們不會像很多童話里描述的那樣送來珍珠寶石,也不會在你渴斃路途的時候,在你的嘴唇上滴下甘露。
它們甚至再也不會回頭。
但它們長久地凝視過你,好像一心要知道更多關于你的事情,好像希望能盡可能記住你的面容,決心做出動物能力以外的什么事情。
這一刻很快就會過去。但有了這一刻,世界就不再是原來的世界,不再是沒有過這一刻的世界。感激和信任的目光消失了,但感激和信任彌散在大山里,群山就有了溫暖、有了親切。某一天,你在大山里行走的時候,大山給你一片樹陰;你在一條草木覆蓋的暗溝前失足的時候,大山墊給你一塊石頭或者借給你一根樹枝,阻擋你危險的下墜。在那個時候,你就會感觸到一只狗或一只鳥的體溫,在石頭里,在樹梢里。
你不再感到孤單和危險,甚至感到石塊是你的血肉,樹梢是你的肢體,而你的一聲長嘯或大笑其實來自大山那邊的谷地。你早應該知道,科學的深入觀測已經證明:植物其實有感情,也有喜愛和快樂的反應——當你為之除蟲或授粉;也有恐懼和痛苦的反應——當你當面砍伐它們的同類。它們在特殊的“心電儀”和“腦電儀”里同樣思緒萬般,只是無法尖叫著拔腿而逃罷了。你還應該知道,科學的反復試驗還證明:大地同樣是“活”物和“動”物,只要你給它們足夠的高溫,比方說給它們太陽表面的熾熱,它們就會手舞足蹈,龍騰虎躍,翻江倒海,風馳電掣,同樣會有大怒的裂爆或者大愛的聚合,其“活”其“動”之能耐,遠非人類可及。它們眼下之所以看似沒有生命地蟄伏,只不過是如同動物的冬眠和植物的冬枯——地球的常溫對于它們來說過于寒冷,正是它們的冬天。
你是人。其實人只是特定溫度、特定重力、特定元素化合一類條件下的偶然。因此相對于大地來說,人不過是沒有冬眠和冬枯的山:相對于植物來說,人不過是有嘴和有腳的樹:相對于其他動物來說,人不過是穿戴了衣冠的禽獸,沒有了尾巴卻有了文字、職位、電腦以及偶爾寄生其中的鐵殼子汽車。人是大地、植物、動物對某個衣冠者臨時的身份客串,就像在化裝舞會上有了一個假面。
你抬起頭來眺望群山,目光隨著馬鈴聲在大山里消失,看到起伏的山脊線那邊,有無數的蜻蜒從霞光的深處飛來,在你的逆光的視野里顫抖出萬片金光,剎那間灑滿了寂靜天空——這是更大的一扇家門向你洞開,更大的一個家族將把你迎接和收留——只需要你用新的語言來與骨肉相認,只需要你觸撫石塊或樹梢的問候。你知道。
感激
將來有一天,我在彌留之際回想起這一輩子,會有一些感激的話涌在喉頭。
我首先會感謝那些——作為一個中國的南方人,我這一輩子豬肉吃得太多了。為了保證自己身體所需要的脂肪和蛋白質,我享受了人們對豬群的屠殺,忍看它們血淋淋地陳尸千萬,懸掛在肉類加工廠里或者碎裂在菜市場的攤子上。我還得深深地感謝那些牛——在農業機械化實現以前,它們一直承受著人類糧食生產中最沉重的一份辛勞,在泥水里累得四肢顫抖,口吐白沫,目光凄涼,但仍在鞭影飛舞之下埋著頭拉犁向前。我不會忘記雞和鴨——它們生下白花花的寶貝蛋時,懷著生兒育女的美麗夢想,面紅耳赤地大聲歌唱,怎么也不會想到無情的人類會把它們的夢想一批批劫奪而去,送進油鍋里或煎或炒,不容母親們任何委屈和悲傷的申辯。
我還會想起我傷害過的很多生命,包括一只老鼠、一條蛀蟲、一只蚊子。它們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嗎?如果人類有權吞食其他動物和植物,為什么它們就命中注定地沒有?是誰粗暴而蠻橫地制定了這種不平等規則,然后還要把它們毫不過分的需求描寫成一種陰險、惡毒、卑劣的行徑然后說得人們心驚肉跳?為了自己的生存,為了自己一種富足、舒適、安全的生存,我與我的同類一直像冷血暴君,用毒藥或者利器消滅著它們,并且用謊言使自己心安理得。換句話說,它們因為弱小就被迫把生命空間讓給了我們。
我們欠下了它們太多。
我當然還得感謝人,這些與我同類和同種的生命體。說實話,我是一個有些厭惡人類的人道主義者。我不喜歡人類的貪婪、虛妄、裝模作樣、貴賤等級分明,有那么多國界、武器以及擅長假笑的大人物和小人物;但我一直受益于人類的智慧與同情心——如果沒有這么多人與我相伴度過此生,如果沒有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創造,我至少不會讀書和寫作,眼下更不會懂得自省和感激。我在這個世界上將是一具沒心肝的行尸走肉。
現在好了,有一個償還欠債的機會了——如果我們以前錯過了很多機會的話。大自然是公正的,最終賜給我們以死亡,讓我們能夠完全終止索取和侵奪,能夠把心中的無限感激多少變成一些回報世界的實際行動。我們將會變成腐泥,肥沃我們廣袤的大地。我們將會變成蒸氣,滋潤我們遼闊的天空。我們將偷偷潛入某一條根系、某一片綠葉、某一顆果實,盡量長得飽滿肥壯和味道可口,讓一切曾經為我們作出過犧牲的物種有機會大吃大喝,讓它們在陽光下健康和快樂。哪怕是一只老鼠、一條蛀蟲、一只蚊子,也將樂滋滋地享受我們的骨血皮肉,咀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它們最終知道人類并不是忘恩負義的家伙,總有一天還能將功補過,會有遲到的愛注入它們的軀體。
死亡是另一個過程的開始,是另一個光榮而高貴的過程的開始。想想看吧,如果沒有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生將是一次多么不光彩的欠債不還。
2002年9月
[來源]韓少功:《然后:韓少功散文精選集》,中國社會出版社,2006年。
[閱讀導引]
正如讀者看到的,韓少功先生的《山之想》有三題,即土地、生命、感激。作者以其獨特的視角,向我們描繪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密不可分的三種情感。《山之想》為我們窺探生命的哲學提供了一種方式,作者也宛如我們生命的解剖者一般,剖析著我們的內心。所以說,讀《山之想》即是品讀生命的哲學。
首先,第一題《土地》中,作者從“吃著自己種出來的瓜菜……”著手,并將自己種出蔬菜吃的過程和買蔬菜吃的不同感受進行對比,進而提出了“什么是生命呢?什么是人呢?”的詢問,最后得出“綠遍天涯的大地仍是我們的生命之源,比任何東西都重要得多”的結論。其次,第二題《生命》則是作者更深層次的感受。作者從對動物的關愛開始,上升到對大自然的一切生命的感悟。從中可以見出作者尊重生命與熱愛自然的生態觀念。最后,第三題《感激》是前兩節的升華,迸發出作者的感恩之情。總體來看,作者生動而富含哲理的語言宛若一股甘泉,流進了我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