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穿越十五年的喪中明信片

后 雨

2000年7月，是枝裕和的父親去世，享年80歲。2001年正月，是枝裕和與母親在清瀨共同度過父親離世后的第一個正月。沒有參拜神社，沒有“恭賀新禧”，母子二人在寂靜中開始了新的一年。母親無意中在郵箱里發(fā)現(xiàn)一張明信片，原以為只是一張普通的喪中明信片，收件人寫著是枝裕和，而寄件人卻是父親的名字。

明信片裝在寫有“二十世紀(jì)的我致二十一世紀(jì)的你”的透明袋子里，父親的筆跡清晰地寫著“請注意身體健康，組建一個和睦的家庭”。落款日期是1985年9月16日。是枝裕和形容自己當(dāng)時的感受，仿佛“一剎那陷入了科幻電影般的錯覺”，“寂靜的正月在我心里掀起一絲小小的波瀾”。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他開始一邊讀書，一邊吃著母親點的極普通的兩人份壽司手卷外賣，腦中關(guān)于父親的點滴記憶卻如影像般一一清晰呈現(xiàn)……

二戰(zhàn)前，是枝裕和的祖父離開故鄉(xiāng)奄美大島，去往臺灣，并在那里生下了是枝裕和的父親。父親在臺灣度過了也許是人生中唯一快樂的童年與少年時光，隨后赴旅順工作，并被迫召集前往戰(zhàn)場。日本戰(zhàn)敗后，他被蘇聯(lián)軍隊帶到西伯利亞進行強制勞動。歸國后的漫長歲月里，全家人從沒認(rèn)真聆聽過父親的“臺灣往事”，是枝裕和唯一記得的也只有一句“臺灣的香蕉非常好吃”。但成年后，當(dāng)他第一次觀看臺灣導(dǎo)演侯孝賢的早期電影《童年往事》和《戀戀風(fēng)塵》時，卻產(chǎn)生了強烈的懷念與內(nèi)疚之感：“這就是父親講過的風(fēng)景啊！”

童年時期的是枝裕和與祖父、父母和兩個姐姐全家六口人住在東京一個小小而破舊的院落里。春天的牽牛花一直爬到屋頂，綠葉和花朵把整個屋子包裹起來。秋天，粉色和紅色的波斯菊挺直脊背，拼命地向陽生長。祖父去世后，是枝一家搬進了鋼筋水泥的福利房。臨走前，九歲的是枝裕和偷偷地將波斯菊的種子撒在院子里，完成了他個人與老屋的告別儀式。這一場景后來出現(xiàn)在他執(zhí)導(dǎo)的電影《奇跡》中：少年們發(fā)現(xiàn)了一處被遺棄而荒廢的破落院子，里面卻長滿了一片倔強、高直的波斯菊……

每個家庭或多或少都存在著與別的家庭不一樣的儀式或習(xí)慣：是枝家的獨特做法則是在別人家的車前拍全家合影。每當(dāng)被母親詬病買不起自家車時，父親便會帶著是枝裕和和姐姐們走到別人家五花八門的“豪車”跟前，爽朗地笑著拍照留念，還拍得仿佛像是自家的車一樣自然。直到今天，是枝家依然沒有屬于自家的車，走遍全球的是枝裕和樂此不疲地在世界各地與相遇的各種車合影，他很想嘗試著某一天也和女兒一起在別人家的車前拍一張照，不過一直都沒有鼓起當(dāng)年他父親的那種勇氣。

父親喜歡看職業(yè)棒球賽，讀小學(xué)時，是枝裕和曾經(jīng)和父親去過幾次后樂園球場，觀看巨人隊的比賽。但初中以后，父子兩人便慢慢不再說話。時隔許久見面時，父親會突然冒出一句：“今年巨人隊打得怎么樣啊？”對棒球早已失去興趣的是枝裕和總是敷衍兩句，便倉皇逃離，盡量不和父親單獨待在一起。這一幕在電影《步履不停》里，父子倆在海邊略顯尷尬的對話場景中也有原樣重現(xiàn)。

直到父親去世，是枝裕和才意識到自己是個多么冷漠的兒子。在他的記憶中，留存有兩歲時乖乖地坐在父親腿上看電視的畫面。父親沒刮干凈的胡茬蹭到臉上時那硬扎扎的觸感，在三十年后那個獨自在寺廟為父親守夜的夜晚，他打開棺木的小窗為父親整理遺容，手碰到父親臉上的胡茬時被瞬間激活，他一直哭到天明，感到自己在那一刻成為了“被拋下的人”。

直到半年后，他收到了父親那張跨越了十五年的明信片，開始重新思考關(guān)于“死亡”的問題，并由此確定了此后貫穿他所有影視作品的主題——服喪。他認(rèn)同日本精神科醫(yī)生野田正彰在其著作《服喪》中的一句話：“人在服喪時，也可以具有創(chuàng)造力。”是枝裕和認(rèn)為：“人在服喪期間體會到的不單單是悲痛，還會在這個過程中得到成長。”于是，此后幾乎他所有的作品都在講述人在服喪期怎樣去跨越一段極其沉痛、壓抑和頹廢的時間，怎樣重新找到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的命題。

電影《步履不停》劇照

在拍攝《無人知曉》期間，是枝裕和的母親去世。他在腦海中回放出最后一次和母親一起吃壽喜燒的情景。臨別時分，母親一邊說著“再見啦”，一邊高興地?fù)]揮手，向午后的新宿車站走去。他站在路邊一直目送著母親的背影消失在新宿南口地鐵站檢票處的人潮中。“沒能為母親做些什么”的悔恨，促使他隨后拍攝了《步履不停》與《比海更深》：“我反而強烈地想把它拍成一部明朗的電影，不是講述母親走向死亡的過程，而是擷取她生命中的瞬間，并把家族記憶中的陰翳收藏進這一刻，就像最后一次目送母親的背影那樣。……我想拍的是一開場便讓觀眾覺得‘啊，母親就在那里’的電影。我不想給人帶來哭泣，而是盡可能地讓人歡笑。與母親一起歡笑。”而正是這兩部經(jīng)典影片，奠定了他作為“是枝裕和”的底色與基礎(chǔ)。

電影《奇跡》海報

因此，當(dāng)被世界各國的觀眾追問“為什么總是描繪死者”時，是枝裕和嘗試著作出回答：“如果沒有絕對的神，那么能取而代之的大概就是死者了。有句話叫‘無顏面對列祖列宗’，要活得一生無愧，就需要‘死者’的存在。”如同小學(xué)生們哀悼死去的小牛時所寫的詩歌一樣：

嘩啦啦

發(fā)出悅耳的聲音

今天也來擠牛奶

雖然悲傷，還是要擠牛奶

“雖然開心，卻夾雜著悲傷，雖然悲傷，但牛奶依然美味，體驗到這種復(fù)雜的感情，不叫成長又該叫什么呢？”是枝裕和繼續(xù)解釋道：“我在日后的創(chuàng)作中如此鐘情和迷戀‘喪’而非‘死’，出發(fā)點無疑就在這里。”

在母親去世三年后，是枝裕和成為了一名父親，實現(xiàn)了父親明信片上“請注意身體健康，組建一個和睦的家庭”的愿景。女兒出生三年后，他為女兒拍攝了影片《奇跡》，作為她十歲時讓她觀看的電影。就像自己的父親通過一張跨越時空的明信片帶給他的深深震撼一樣，他也想把這份“奇跡”傳遞給自己的孩子，也傳遞給天底下的每一個孩子——世界如此精彩，日常生活就很美麗，生命本身就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