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馬加&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翻譯、整理/黃少政

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感謝你能接受我的采訪,你不僅是中國當代具有代表性的詩人,同時也是已經進入了當代國際大詩人行列的詩人。我非常感謝你能就中國當代詩歌寫作以及如何促進中國文學界和保加利亞文學界的交流問題接受我的采訪。吉狄馬加:
我也非常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能和你面對面地交談,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保加利亞文學界和中國文學界一直都保持著良好的交往和合作,所以我能在北京接受保加利亞作家的采訪,一起討論兩個國家的文學現狀,對我個人而言也是一種榮幸。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在這里我首先要轉達保加利亞的作協主席波亞蘭加對你的問候,轉達他對你由衷的敬意。你的詩集《身份》已經出版了保加利亞語版本,我本人作為譯者覺得非常榮幸,完成這項工作,這本書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一個永久美好的回憶。在翻譯你的詩集《身份》的過程中,我住在兩個城市,一個是索菲亞,一個是我出生的故鄉的城市,為了翻譯好這本詩集,我花了大量的時間進行了認真地閱讀,經常在兩個城市的圖書館進行翻譯,我力求吃準,理解透徹。我還陸續在保加利亞的一個電臺上朗讀過你的詩歌。
我還安排兩個城市的一些中學生朗誦你的詩歌,學生們最喜歡的是你的抒情詩,其中有一首題目叫《時間》的詩歌,他們尤其喜歡,當然他們還喜歡你那些有關愛情的詩篇,以及你向其他國際上的詩人致敬的那些篇什。
我非常喜歡你的演講集《敬畏群山》中的一些文章,特別是你在2015年“歐洲詩歌與藝術荷馬獎”頒獎會上的致辭,以及你在波蘭塔德烏什·米欽斯基表現主義“鳳凰獎”頒獎儀式上的講話,我都非常喜歡,我認為你獲得這樣一些獎項都是實至名歸的。
吉狄馬加:
感謝你將我的詩歌翻譯成保加利亞文,這當然是我的一種光榮,在此之前,保加利亞曾經出版過我的一本詩集,是一位保加利亞年輕詩人翻譯的,在我的印象中,他還擔任過保加利亞作家協會的秘書長,他的名字叫赫里斯托夫,我還專門為這本詩集的首發式去過保加利亞,還在兩個城市朗誦過詩集中的一些詩歌,其中就去過索菲亞,我記得當時出席我詩歌朗誦活動的有近百人。但是這次你翻譯的這本《身份》內容要更豐富,我不同時期的詩歌都有選用,一個好的譯本對于一個詩人在別的國度被傳播很重要,我一直認為一個詩人的作品一旦進入了另一種語言,它就是經歷了一次重生,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感謝你讓我的詩歌在你的偉大母語中獲得了生命。我們中國作家和詩人對保加利亞始終都充滿著一種尊敬,早在20世紀30年代,魯迅先生和茅盾先生就開始關注保加利亞的作家和文學。我還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閱讀過許多保加利亞作家和詩人的作品,比如保加利亞作家伐佐夫的作品,詩人瓦普察洛夫的詩歌,我特別喜愛并十分鐘情的是保加利亞小說家埃林·彼林,他的那些充滿了保加利亞田園風光和鄉土氣息的短篇小說,就給我帶來過難以忘懷的愉悅和藝術享受,高爾基就曾經在文章中高度評價過他的作品,直到今天我還保留著20世紀80年代中國出版的《埃林·彼林中短篇小說集》,所以說對保加利亞作家和詩人的作品,我一直有著天然的親切感。說到埃林·彼林,我還想補充幾句,那就是他不僅僅是保加利亞書寫鄉村生活的高手,也可以說把他放到整個19世紀末20世紀初來進行考量,他也是一位世界級的大作家。讀他的小說,雖然我們和保加利亞遠隔千山萬水,但是我們同樣能在這種閱讀中,走進保加利亞民族的心靈,更真切地感受到保加利亞民族血液的溫度。
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你對埃林·彼林這種閱讀和喜愛,令我感動,因為我本人也很喜歡埃林·彼林,他是我寫作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資源。和你交流對埃林·彼林的看法,感到十分愉快,我作為你詩集的譯者,也有相同的感受,中國和保加利亞,雖然遠離千山萬水,但我們的心靈是沒有距離的,通過把你介紹給保加利亞的讀者,也是對中國當代文學一次最直接的呈現。
這次有機會參加了國際寫作計劃,特別是訪問了你的故鄉布拖的達基沙洛,親眼看到了你和你的同胞在一起的情景,體驗了那里的山地生活和民族文化,這些都給了我許多重要的啟示,讓我對你的作品中那些力量和美,又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在去布拖達基沙洛的路上,沿途能看到彝族人在陡峭的山坡上勞作,耕種各種各樣的作物,看得出你的族人依然吃苦耐勞,力圖在改變自己的生存環境。我很想知道,出生在這樣原始的山地,有這樣的環境和這樣的人民,它們在你的寫作當中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形成了你怎樣的詩歌風貌?
吉狄馬加:
一個詩人,特別是一個民族的詩人,他的寫作肯定離不開他成長的環境,離不開養育他的民族,離不開滋養了他的民族文化,當然更離不開這個民族千百年來所形成的偉大精神傳統。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我們彝族的確是一個典型的山地民族,雖然我們在歷史上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與外界隔絕,但我們擁有數千年的文明史,我們的先人創造了非常燦爛的古代文化,就像你們在西昌彝族文化博物館里看到的那樣,我們創造過古老的歷法——十月太陽歷,同時我們也創造了自己的文字,在彝族的現實生活中,我們還有著堅守至今的道德價值體系,也正因為我們擁有這一切,才讓我們在這樣的艱苦環境下,始終保持了達觀向上的精神,我要告訴你的是,正因為有這樣的環境和人民,我的詩歌才充滿著深沉的愛和難以用語言來表述的悲憫之情,而我詩歌中最內在的特質,就是一種追求人道的、自由的、平等的以及抗拒一切暴力的精神。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你在2017年出席羅馬尼亞那次詩歌節,做了《詩歌可以打破一切障礙和壁壘》的演講,其中你提到了作為出身在諾蘇家庭中的孩子,民族文化的養育,使你本能地把自己和眾生視為平等,這種平等觀念在你身上可以說是與生俱來,就是說在你意識里萬物和眾生是平等的,這樣的觀念在歐洲人看來是比較特別的,當讀到你的那篇演講的這一思想時,我本人也被深深地震撼了。吉狄馬加:
的確如此,在彝族的原始神話中,這種萬物眾生平等的思想比比皆是,彝族的史詩《勒俄特依》《梅葛》《阿細的先基》等等都有這樣的內容記載,彝族人認為在這個地球上,無論動物還是植物都是一個大家庭的成員,所有的成員都是平等的,它們之間的關系,就是一種相互依存,共榮共生的關系,這是彝族一個很古老的哲學觀念。當然這一思想和觀念,毫無疑問已經成為我們潛意識中的一種記憶,另外,作為一個古老的山地民族,彝族人崇尚英雄和自由,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就是在我們的意識深處,尊嚴和自由很多時候甚至比生命還要重要,特別是涼山彝族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還保留著許多古希臘英雄部族生活的遺風。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在你的演講當中,你提到了對于一個少數民族或者原住民的詩人,族群非常重要,當然有些原住民詩人,離不離開自己的族群對外界而言并不重要。你是彝族代表性的詩人,同時你的詩歌成就又在國際上獲得了廣泛的承認,你既是本民族重要的詩人,也是世界重要的詩人,這兩種身份并不是輕松獲致的,你是怎樣成功地從你的族群走出來為世界所接受?吉狄馬加:
我想任何一個詩人作為人來說,都不是一種抽象的存在,他都會生活在某一個族群中,置身于某一個社會里,也就是說,只要是人,他都會有他的社會屬性,在這一點上,任何一個詩人也不能例外,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詩人不可能沒有他成長和生活的環境,也不可能不接受文化和傳統對他的影響,更重要的是,不同民族的語言和思維方式,對詩人詩歌風格的形成及影響力更是巨大的,所以,一個民族的詩人首先是屬于他的民族的,屬于那片養育了他的土地的,屬于給了他取之不竭用之不盡力量的偉大傳統,但是一個真正的優秀的詩人,他同時也是屬于全人類的,因為所有偉大的精神創造,一旦獲得了普世的價值和共鳴,他的成果也就成了這個世界文化遺產的某一個部分,這樣的例子在中外文學史上很多,東歐就有很多這樣杰出的民族詩人,比如波蘭詩人密茨凱維奇、羅馬尼亞詩人愛明內斯庫,我認為他們作為詩人,既是自己民族的兒子,同時也是偉大的世界公民。如果從全球的眼光看,任何一個民族的生活,都是這個地球上人類生活的一部分,他們的生活都不是完全孤立的,人類創造的優秀的精神成果,也應該被更多的族群所共享,從人性本身的角度出發,正因為那些偉大的經典作家,揭示和表現了人性中最真實和最具生命力的東西,也正所謂這些作品反映的是人類最普遍的情感和思想,這些作品才可能超越某個狹小的地域,成為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從我的閱讀經驗來看,世界上任何一位偉大詩人,他都必須首先將自己的創造植根于民族精神的厚土,植根于有別于他人的深厚的文化傳統,但同時他還必須在精神和意識上超越這一切。我剛才已經說過,一個民族的詩人,他不僅僅是民族之子,他還應該是人類文明之子,如果把一個詩人比喻成一只飛翔的鷹,哪怕他飛得再高,最后他還要在大地上棲息,而這片他棲息的大地毫無疑問就是他的民族和文化,但是更重要的是,他還必須獲得天空的承認,因為只有天空的高度才能讓我們從遙遠的地方確認那是一只正在高高飛翔的雄鷹。
其實詩人就是一只鷹,他們永遠游走在土地和天空之間,雄鷹只有飛得越高它才可能看得越遠,而能抵達何種的精神高度就成了詩人作品的一個最重要的標志,而具有精神高度和人類意識的詩人的作品,終將會被傳播到很遠的地方。就像瓦普察洛夫這樣偉大的詩人,當然他首先是屬于保加利亞的,但同時他又是屬于全世界的,也正因為他的作品既體現了保加利亞深刻的民族性,同時又讓我們看到了保加利亞民族美好善良的心靈,尤其是他對正義和自由精神的捍衛,更讓他的作品感動了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不同地域的人們,我想我們對他作品的熱愛也正來源于這里。
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你在2018年獲得波蘭塔德烏什·米欽斯基表現主義“鳳凰獎”的演講當中,提到過對于一個詩人而言僅僅發現自我是不夠的,對于一個偉大的詩人還必須超越自我。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很感動,因為我們當今的詩歌寫作,全世界范圍之內很多詩人都汲汲于小我、小情緒、小感覺,不太關心社會,不太關心世界,你能否就這個問題再詳細說明一下。吉狄馬加:
首先每一個詩人的寫作都有自己的個性和藝術追求,寫詩是一種個體行為,它既表現出極強的個人意識,也是詩人獨立思考的藝術呈現,對詩人特性的這一基本判斷,我想全世界應該都是認可的。20世紀以來的現代主義詩歌的歷史告訴我們,詩人關注內心、關注自我、關注個人經驗,我想這也是現代詩歌的一個特點,對此我以為無可厚非。一個詩人的寫作怎么可能離開個人的生命體驗呢,但是我要強調的是,無論詩人怎樣揭示生命的意義、死亡的神秘、存在的無常,他的作品還應該具有把這種經驗普遍性的能力,這種對普遍的包容和呈現越大,說明詩人本身越偉大,偉大的詩歌不可能沒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如果說得更大一些那就是人類意義。另一方面,任何寫作都離不開特定的時代,即詩人所生活的時代,而我們任何一個詩人,或者說有責任的詩人的寫作,都應該樹立這樣一種寫作的志向,那就是勇敢地去揭示生活和社會的真相,去反映和表達人類對真善美的追求和渴望,都應該用最大的熱情關注人類的命運。誠然任何時候,詩人的這種表達都是從個體出發的,所以詩人個體的聲音,詩人個體的呈現,詩人個體的創造,都必須得到充分的尊重,因為失去了個體這個前提,詩人獨特的價值也就不復存在。
但是如果一個詩人,僅僅發出的是個體的聲音,而這種聲音沒有獲得應有的共鳴,沒有反映他所置身的那個時代,并且還未揭示出這個時代的真相,那么要被看成是一個有格局的大詩人是遠遠不夠的。詩人的胸懷和眼光非常重要,真正站在人類精神高地上的詩人,才可能用廣闊的視野去審視人類的歷史,并預言這個世界的未來,從某種意義而言詩人就是祭司和先知。在我們這樣一個后工業化,后現代的社會環境下,人類整體的生活都是碎片化的。也正因為碎片化,很多詩人的作品完全轉向內心,許多細微的極度個人化的東西,往往會成為他們抒寫的主要內容,雖然這些作品都是其內心真實的表達,但由于這些作品所呈現的個人經驗缺乏普遍意義,故很難獲得他者心靈的共鳴。
就世界而言,現正處在一個整體的精神和道德下陷的時候,但詩人不能下陷,他必須站在人類精神的高地,他必須手持燃燒的火把,這火把照亮的就是人類的精神世界,詩人不僅僅是一個時代的歌手,他還應該成為這個時代正義的化身并真正見證這個時代。
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我同意你的看法,詩人應該揭示時代的真相,其次也要像預言者,預言未來的世界,這樣的描述特別貼切。你在另一個演講當中,用到過一個意象,就是人類將最終抵達光明涌現的城池,你似乎是在把未來美好的世界比作光構造而成的人類天堂。在另外一次演講當中,你也談到詩人是文字的魔術師,作為一個詩人來講,建造人類理想的烏托邦,你是否就這個話題再談一談你的看法,即詩人是如何通過文字的藝術促成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
吉狄馬加:
我想任何一個詩人都是獨立的存在,他的寫作本身就是在構筑一個世界,當然這個世界首先是一個屬于詩人的詩的世界,同樣這個世界也應該是屬于全人類的精神的世界,因為詩人的創造永遠是人類精神創造的一個部分。說詩人是語言文字的魔術師,那是由于詩人不是通過其他方式,而是通過文字和修辭來完成獨立的創造,任何一個詩人的創造其實就是在實現一種理想,可以是精神上的理想,也可以是藝術上的理想,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種追求將是無止境的,所以說這具有很強的烏托邦色彩,盡管這樣詩人的追求卻不能停止,這或許就是詩人存在的價值,德語詩人里爾克終其一生都在理想的道路上前進,他的作品所構建的全部隱喻和象征,就是在引領我們進入一個形而上的光明的城池。這是偉大詩人的責任和使命,也許這個理想遙不可及,但是詩人必須要有這樣一個神圣的目標,否則詩人的寫作以及他所有的創造,就會失去這種精神高度的召領,也就不可能真正抵達涌現出光芒的城池。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一個詩人寫作非常強大有力,都能像你的詩歌作品一樣的話,那么他構筑的那個詩歌世界,人們就不再把它視為烏托邦,而是把它看成是一個真實世界的另一面,也就是說,詩人寫作達到了這樣的境界,哪怕他構筑的是烏托邦的東西,在人們看來都會是真實的。吉狄馬加:
我想任何人類的現實生活都是真實的,人類歷史的進程從來也都是不平坦的,它伴隨著戰爭、變革、動蕩、苦難和希望,人類歷史的前進每一步都付出了血的代價,而詩人必須要寫出并揭示人類在這一歷史過程中的命運,而如何反映其中蘊含的最為復雜的人性,更是詩人義不容辭的職責。面對人類對萬物和眾生犯下的罪行,詩人以人類的名義在靈魂里所進行的懺悔,實際上是為人類在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救贖。詩人既為人類創造了一個屬于他的世界,同時他也為人類的未來預言了一個光明的前景,詩人的責任不僅僅要創造語言的奇跡,他還應該為人類的現實提供最深情的服務,詩人不是精神的貴族,他只能是為人類貢獻精神食糧的仆人。我們說20世紀以來的現代主義藝術,其最大的特征就是在解構人類的現實和生活,它把揭示現實的荒誕性和生命的無意義作為了主題,我們說現代主義藝術讓我們看到的是人類的荒原和困境,這絕不是聳人聽聞的一個說法,殘酷的現實告訴我們,20世紀在相隔不長的時間里就爆發了兩次世界大戰,因戰爭死亡的人數超過了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代,而這以后人類所面臨的死亡威脅,生存威脅、發展威脅,更是令人觸目驚心,特別是冷戰思維并沒有消除,一些政治集團和國家還在以各種名義欺凌弱者,整個世界的安全充滿了不確定性。世界上并沒有一個統一的宗教,我以為詩歌在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或許它就如同一種被公認的心靈的宗教,給人類苦難深重的靈魂予以溫暖和慰藉,而詩人通過詩歌給我們帶來的這種精神撫慰,毫無疑問也給人類勇敢地邁向明天和未來增強了信心。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20世紀很多作家,似乎都對人類不抱任何希望,人類似乎要完結了。你剛才的表述認為詩人還有另外一種作用,不僅僅是揭示人類面對的困難而走向絕對的悲觀,而是說人類還有另外一種前景,那就是說人類是可以改進的,人類是可以救贖的。吉狄馬加:
當然,我仍然相信人類的未來是美好的。除了核戰爭的威脅,地緣政治引發的各種沖突,特別是20世紀以來出現的各種生態和環境問題,已經讓一些重要的思想家和具有遠見的政治人物開始思考人類所面臨的這些共同的問題,許多智庫和專家也提出來了許多應對之策,但是到目前為止并沒有真正解決這些棘手的問題,一些國際性組織的作用也越來越弱化。比如全球變暖的問題,人類對資源的掠奪式開發問題,對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的破壞問題等,都沒有得到根本的改變。選擇更適合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方式來發展經濟社會,仍然是今天人類亟須解決的迫在眉睫的重要問題。詩人作為人類精神的守望者和書寫者,更應該在這樣嚴峻的現實面前關注萬物眾生的生存狀況。我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悲觀主義者,但我卻對人類的未來充滿了不安和憂慮,正因為隱約感受到了人類明天的這種不確定性,才更加期待詩歌在人類的精神世界中發揮重要的作用。我剛才已經說過這樣的意思,讓詩歌成為一種超越了所有宗教的另一種宗教,因為詩歌從本質上就是靈魂里的東西,尤其是在這樣一個被消費主義綁架了的今天,拜物主義對人的異化也大大超過了從前,我們更渴望有大格局的詩人來擔當重任,把那些真正來自人類靈魂的詩歌奉獻給這個時代。在這方面,20世紀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之一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和《沒有名字的主人公》,就是兩首經典的見證之詩,它是俄羅斯民族命運在20世紀的真實寫照,如果說它是俄羅斯民族的悲劇,我認為同樣它也是人類的悲劇。這些長詩用極度的悲憫和情懷,見證了人類在罪行面前,所表現出來的尊嚴以及絕不妥協的正義立場,在阿赫瑪托娃那里是詩歌最終幫助人類完成了對自身的救贖,詩歌讓我們看到它才是最后的勝利者。
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我們知道中國近年來經濟發展很快,已經是全球最領先的經濟體之一,所以中國經濟方面取得了重大的進展。另外一方面你作為魯院的領導人,也作為中國作協領導人,主持國際寫作計劃,召集全世界的作家、詩人在這個地方,一起交流文學經驗。我們這次從西昌和瀘州回到魯院,看到這期間,專門開設了一期殘疾人作家研討班,我很感動。中國發展經濟的同時,對弱勢群體,對這個群體中間涌現出來有寫作才能的人也是非常尊重的,經濟發展的同時并沒有忽略像這樣的弱勢群體那種創意性才能的發展,所以對弱勢群眾的關照使我情不自禁,我們在看到了經濟發展的同時,你們也在關注最弱勢人群的創意,你作為魯院的院長,是怎么做出這樣決定的?吉狄馬加:
中國這幾十年高速的經濟的發展,可以說令世界矚目,今天已經是世界最重要的經濟體之一。正如你說的那樣,我們在經濟高速發展的同時,開始越來越重視社會事業的發展,當然這也有一個變化的過程,特別是對發展教育、醫療、文化等領域的事業,其重要性也是被逐步認識的。如果把這個話說得更開一些,中國這幾十年的發展所能取得這樣輝煌的成就,實際上依賴的就是有一套符合中國國情并能有效運行的社會制度,這一點非常重要,正因為這幾十年保持了高度的政治穩定,才為經濟的高速發展提供了可能,另外就是我們常說的改革開放,高度的開放同樣重要,不能關起門來搞經濟,所以中國今天的蓬勃發展,與改革開放的政策是分不開的。我想對任何一個國家都一樣,一個健康人道的社會,除了有豐富的物質基礎,還應該有高度的精神文明,應該重視社會事業發展,近幾十年來對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個方面的建設,無論是政府層面還是相關的社會組織,都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精神文化建設也被提到了國家戰略的高度,在國家和地方制定的發展規劃中,文化建設是一個很重要的內容。
你們在新聞報道里已經看到,明年也就是2020年,中國政府將會向全世界宣布中國消除絕對貧困,實現整體脫貧進入小康。這項偉大的工作正在進行最后的攻堅,這是了不起的劃時代的成就,在解決人類消除貧困的歷史上是一個奇跡,每年以數百萬人計脫離貧困,這在人類的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另外,令人可喜的是在消除貧困過程中,鄉村精神文化建設也被列入了考核范圍。這次你們到我的故鄉布拖達基沙洛,看到山上居住的彝族老百姓,政府給每個家庭都蓋了新房子,他們在教育、醫療方面也有了很好的保障。當然消除貧困的任務仍然是艱巨的,把后續工作做好更是考驗,特別是可持續產業的形成,才是解決實際收入的關鍵。在中國關注弱勢群體既有政策要求,同時也是全社會的一項公益事業,就像這次你們看到在魯迅文學院辦的殘疾人作家班,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社會公平不是一句空話,我們理應給殘疾人寫作者更多的成長和提升的機會。
包括我們的國際寫作計劃,也希望全世界有更多的作家來到中國,實際上這也是一種開放精神的體現,我們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全世界的作家看到一個真實的中國,并給大家提供一個寬松的、有深度的交流機會,今天的中國在進一步融入世界,文化的對話和交流更為重要,讓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政治背景、不同社會制度背景、不同宗教背景的作家相聚在一起,其實就是用具體的行動促進人類的和平與進步,這是功德無量的事情。事實證明,每一屆國際寫作計劃結束之后,凡是參加過這一寫作計劃的作家、詩人、批評家,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那就是這個寫作計劃給他們提供了一次寶貴的了解中國現實,了解中國文化,特別是了解中國人生存狀態的機會,作家都非常敏感智慧,跟一般旅游者不同,他們會透過現象發現和看到更本質的東西,匈牙利有兩位作家參加寫作計劃后,很快就出版了一本寫中國見聞的暢銷書。
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我2013年在上海待過兩個月,去年又在那里待了10天,我看到上海孔廟那一帶原來全是小平房,5年的時間現在已經全是高樓大廈了,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這里發生的變化太劇烈了。你們魯迅文學院現在同時開辦了兩個班,一個殘疾人的培訓班,還有一個研究生班,我看好多都是年輕的作家詩人,你也是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寫作的,從你過來人的身份,或者眼光,你對這些年輕的作家詩人或者說廣義上的年輕作家詩人,有什么話要告訴他們呢?吉狄馬加:
一是要向經典學習,二是要向生活學習。作家詩人的創作就是一種精神勞動,這種精神結晶的創造過程,具有極強的主觀性和個人性。堅守自己的寫作信仰,是一個寫作者在年輕時就應該具備的品質,一個優秀的作家還要善于學習,我個人認為在這樣一個知識爆炸的時代,作家應該是復合型的人,其知識結構不能單一,哲學、社會學、人類學以及新知識都應該成為今天寫作者的知識儲備,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意大利符號學家、作家埃科就是這種學養豐厚的作家,不是思想家的寫作者,就不可能登上人類精神光輝的頂點,這一點至關重要。當然寫作是需要天賦的,但任何一個有天才、有潛力、有才能的寫作者都離不開后天的努力,如何把自己的天賦發揮到極致,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只有通過艱苦的勞動才能取得。說到對作家的培養,實際上就是提高寫作者的修養,真正的作家都不是哪個學校能培養的,只有時代和生活培養造就作家,我們的魯院就是這樣一個為寫作者加油打氣的地方,豐富他們的各種知識,開闊他們的文學視野,更重要的是給他們提供一次回顧和思考自己寫作歷程的機會,為新的發展進步找到正確的方向。任何天才要應運而生都是需要環境的,我想我們的魯迅文學院就是要營造這樣一個環境,給有才華的寫作者提供一個“加油站”。
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剛才談的這一部分讓人覺得特別振奮,談得特別到位,感覺自己整個處于亢奮狀態,頭發已經豎起來了。我現在想給你提一個小問題,你是哪一年發表作品的?吉狄馬加:
我從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大概十八九歲吧,那個時候還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你
現在應該有大量的職務,比如說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中國作協副主席,你同時又是魯院院長,或許還有其他的社會職務,這些職務的工作占據了你生命當中大部分時間,你還能找到時間寫作嗎?吉狄馬加:
很多采訪者都問過我這個問題,一個詩人的存在靠的就是他的作品,所以無論工作怎么忙,我都會擠出時間來寫作,基本上每年都有新作問世。但是,同時作為一個文學組織工作者,能有機會為作家服務也是一個難得的機遇,比如這個國際寫作計劃的實施,我就很有成就感,能把一個作家詩人的文化理想變成現實,其意義也是巨大的。至于一個詩人如何與廣闊的社會生活發生關系,對我而言也是至關重要的,正因為我有從政的經歷,對社會和現實的了解才具有了全局觀,同時又是一個作家,所以我對事物的看法都是雙向的,或者說是多向的,為此我要感恩時代和生活,偉大的法國作家雨果就是一個游走于書齋和社會生活的行動者,他是我必須要認真學習的一代楷模。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把這兩個角色處理好,還能堅持寫出好的作品是需要付出很多勞動的,特別是你花這么大的精力來推動國際文學交流,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你組織的這些高水平的國際文學交流,不僅僅促進擴大了中國文化的對外影響力,也促進世界詩歌的進步和繁榮。你手頭最近正在寫什么樣的作品?吉狄馬加:
當然反映彝族的現實和精神世界,仍然是我詩歌的主要內容。現在就像許多古老的民族一樣,彝族正在經歷一個現代化過程,其內心和靈魂所經歷的這種嬗變是從未有過的,我想從更大的精神層面來呈現這種劇烈的沖突和變化,這首長詩名字叫《火的勝利》,希望它是我呈現一個古老民族的心靈史以及如何面向未來的一份哲思性的答卷。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非常感謝你今天下午在百忙中能接受我的采訪,同時也要感謝亨特(即黃少政)精彩的翻譯,他的每一次翻譯總是無與倫比的,他不僅僅是今天下午我們交流的橋梁,包括他在瀘州和涼山達基沙洛的表現,也都令我驚訝贊嘆。最后一個問題,中國詩人里面你最喜歡哪一位?吉狄馬加:
中國偉大的詩人很多,這樣去選擇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為了滿足你的要求,我就說三位吧。第一位是中國浪漫主義詩歌的鼻祖,也可以是世界浪漫主義詩歌的先驅屈原,第二位是中國唐朝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他被后人尊崇為詩圣,第三位就是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泰斗艾青。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艾青不僅僅是你最喜歡的一位現代詩人,同時他還直接給過你許多做人和寫詩的教誨,是這樣的嗎?吉狄馬加:
是的,非常寶貴,會受益終身。當然中國詩歌史上還有許多偉大的詩人,他們的作品也都深深地影響過我,我對他們都充滿著由衷敬意。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不好意思我想再補充一個問題,這次到成都參加詩歌活動,見到了許多優秀的中國詩人,我準備翻譯一些他們的作品在保加利亞發表,爭取在每一期的月刊上都能推出一位中國詩人。其中有一首寫蟋蟀的詩就令我非常感動。吉狄馬加:
謝謝你將要做的這項工作,真的很有意義,我代表他們感謝你。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像你這樣偉大的詩人能夠專門接受我的采訪,是我的榮幸。我回到保加利亞會把今天的經歷告訴我的家人包括我的孫子,再一次感謝你給我這樣的禮遇。我本人確實認為你要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是實至名歸,你應該得到這個獎項。吉狄馬加:
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發,總是頒發給幸運者,所以誰是幸運者只有上帝知道。但是作為一個詩人我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為土地而寫作,為民族而寫作,為人類而寫作,為生命而寫作。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你的寫作既屬于民族,也是屬于全人類的。吉狄馬加:
謝謝你美好的祝愿。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我真的非常喜歡你的詩歌。保加利亞有一個習俗,你正在等待著命運的敲門,而我們會把那扇希望之門朝你打開。吉狄馬加: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