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9天，兇手沒有死刑， 章瑩穎沒有回來

鄭立穎

中國訪美學者章瑩穎失蹤769天后，案件有了結果。

當地時間7月18日下午，美國伊利諾伊州皮奧利亞聯邦法院，法官沙迪德宣布，判處被告克里斯滕森終身監禁，不得假釋。

根據當地媒體報道，在聽到判決后，克里斯滕森看著他的家人，低頭微笑，并和他的律師擁抱。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本就在別人攙扶下難以站立的章母葉麗鳳，失聲痛哭。

對很多希望兇手被判死刑的人來說，這結果實在難遂己愿。

“陪審團向你顯示的憐憫是他們人性的證明，而不是因為你的原因。”在宣判講話中，法官沙迪德向被告克里斯滕森指出，“在整個庭審的過程中，當你的律師試圖將你描繪成對自己所行感到抱歉的時候，所有人都清楚地認識到，你完全沒有悔意。”

“在你殺害章瑩穎的769天后，你甚至不能簡單地說一句‘對不起。”沙迪德說。

“瑩穎是我的驕傲，是我的一切”

盡管，一句“對不起”，在遭遇如此沉重傷害的章家人面前，仍顯得過于輕飄。

章瑩穎消失后，葉麗鳳時常做夢，夢見女兒回來了，在床邊坐著，但當她試圖觸摸女兒時，夢就醒了。

章瑩穎的父親章榮高，在女兒去世的這兩年多，一直經歷失眠、焦慮、暴瘦，“我不知道該如何度過余生，瑩穎是我的驕傲，是我的一切”。

章瑩穎的未婚夫侯霄霖，兩年多來，一直陪在瑩穎父母身邊。為瑩穎討回公道，讓他未能按時畢業，“直到今天我仍完全不敢去想，6月9日當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我曾和瑩穎說，如果有一天你發生了危險，我一定會做那個擋在你前面的人，我一定會不惜生命代價去保護你，但最后我并沒有做到，我覺得自己很無能”——他們原計劃在2017年10月步入婚姻殿堂。

一切都被一場殘忍的“意外”擊得粉碎。

2017年6月9日，生于1990年的章瑩穎，她的命運，與生于1989年的克里斯滕森糾纏在了一起。

當地時間6月24日，美國伊利諾伊州皮奧利亞的聯邦法院外，章瑩穎家人出庭后發表聲明，章母痛哭

那一天，章瑩穎坐上了克里斯滕森的“死亡之車”，徹底失去聯系。第二天，美國警方正式就此立案調查，并在隨后將案件移交至美國聯邦調查局——庭審中，檢察官還提到了一個細節，在為章瑩穎祈福的守夜活動中，克里斯滕森曾和前女友出現在現場，并告訴前女友“這些人都是為我而來的”，毫無悔意。

2017年6月30日，克里斯滕森被逮捕，外界猜測章瑩穎可能遇害——巧合的是，被逮捕的這一天，是克里斯滕森的生日。

2017年10月3日，美國聯邦陪審團以綁架致死罪起訴克里斯滕森。若罪名成立，他最高可被判處死刑。

然而，克里斯滕森律師卻以代理人需要做精神鑒定為由，一再要求推遲庭審日期。

這一推遲，時間就來到了兩年后，2019年6月12日，庭審第一天，檢察官用了整整45分鐘時間，詳細描述了章瑩穎死亡前的可怕細節：在生命的最后時間，章瑩穎在克里斯滕森在位于香檳的公寓里，遭到性侵、毆打、扼喉以及斬首。整個過程中，章瑩穎不斷反抗、掙扎。

“章瑩穎是我見過反抗最激烈的女孩。”在前女友提供給檢方的“秘密”錄音中，克里斯滕森這樣說道。

“章瑩穎是家人的全部。”檢察官說，“她在被殺害之前如此頑強抵抗，因為她有太多的理由要活下去了。”

“這不是一個常規的犯罪”

6月24日，陪審團只用了90分鐘便裁定克里斯滕森綁架導致死亡和兩項偽證罪名成立，但之后，如何量刑，控辯雙方迎來了真正的交鋒。

根據美國法律，只有陪審團12個人達成統一意見才能判克里斯滕森死刑。也就是說，在這個多元化的美國陪審團中，克里斯滕森的辯護團隊只需要說服一名陪審團成員，就能免死。

《芝加哥論壇報》分析稱，克里斯滕森的辯護律師從一開始就將重點放在第二階段量刑的審判，因此在第一階段審判一開始就承認了克里斯滕森的罪行，他們希望陪審團的震驚情緒在接下去長達幾周的庭審內可以得到平復和緩解，這樣在量刑階段——決定是否判處死刑的時候，情緒不會特別激烈。

而參加過庭審的一名當地留學生表示，在定罪階段，檢方控訴章瑩穎遇害的細節時，包括陪審團在內的所有人確實都感到震驚。

但在量刑階段，檢方僅是再次回顧了事件的整個過程以及展示過的證據。而在這個過程中，克里斯滕森的辯方極力展示他“人性化”的一面，將他塑造為一個溫和、有禮、聰明的年輕人。與檢方提出的8項“應重判因素”相比，辯方提出了54項應輕判的因素，包括強調罪犯童年的病史、曾是“優秀助教”、檢方證據“不可靠”、酗酒母親的影響、沒有犯罪記錄，以及在伊州大學咨詢中心沒有得到合理治療等。

在第一階段定罪審判時，辯方只召集了4名證人，而在量刑階段時這一數字大幅上升，辯方曾要求多達41名證人出庭，最終超過20位證人為克里斯滕森出庭作證，其中包括他的父親、母親、妹妹、前妻以及伊利諾伊大學心理咨詢中心的咨詢師。

庭審中，他們還放出克里斯滕森小時候的照片和視頻，力圖證明他也有著立體的人格。

克里斯滕森的母親威廉姆斯在法庭上表示，“兒子所犯的罪行十分可怕、可悲”，自己會時常想到章瑩穎的家人，兒子所犯的過錯對章家人來說多么可怕。但她緊接著表示，她依然無條件地愛著克里斯滕森，“如果兒子被判死刑，這將是毀滅性的”。在法庭上，克里斯滕森的父親也幾度聲淚俱下，為兒子求情，稱“他是個很好的孩子，自己無法想象兒子被執行死刑”。

就連克里斯滕森的辯護律師，也曾在陳詞中當庭落淚，大打親情牌。

從始至終，克里斯滕森不僅以冷漠回饋受害人一家，甚至在與家人和律師的交流中，頻繁微笑。章榮高事后回憶稱，“那個笑，特別可怕，也特別殘忍”。

當地時間2017年7月3日，美國伊利諾伊州厄巴納，華人學生高舉標語聲援章瑩穎，呼吁司法公正

檢方也努力爭取著陪審團，檢察官一直強調，這不是“一個常規的犯罪。它冷血、經過算計，殘忍，謀劃了數月”。并不斷強調8項“應重判因素”：克里斯滕森謀劃犯罪、作案十分殘忍;章瑩穎英語不好，更愿意相信警察;她身材嬌小是理想的受害者等。

章瑩穎的家人也在庭審中播放了章瑩穎生前的視頻。視頻里，她的同學和好友形容她為“精神自由”“熱心腸”的人。她們講述了和瑩穎相處的細節：瑩穎特別愛旅游，到每個地方都不忘給朋友寄明信片，還會帶禮物。其中一位朋友還表示“瑩穎曾對生寶寶感到十分興奮，也談到將來有一天會成為一位母親”。

“我非常想看到女兒穿上婚紗。我也很想當外婆。抱抱自己的孫子。”母親葉麗鳳在法庭上說，“可是，這些愿望都不能實現了。”

章瑩穎演唱艾薇兒名曲《Complicated》的畫面也在庭審中再次重現，那是她在北大讀研究生時，參加大學的一個樂隊，她是主唱。在視頻里，瑩穎站在舞臺中央，身后有氣泡飛起，臺下的觀眾給她拍照，那是她最青春的樣子，夢幻至極。

視頻播放時，章榮高很努力地湊近屏幕，似乎想再次近距離看看女兒的臉——多數時候，特別是當檢方復述瑩穎遇害的細節時，他都會默默地暫時離席。

“已經算是頂格判決”

7月17日，由7男5女12人組成的陪審團就案件進行審議，當天未能得出結論。第二日，也就是7月18日，12名陪審團在8小時27分鐘的閉門審議后，最終仍未能就判處死刑達成一致。

但正如英國《衛報》等媒體所評論的，章瑩穎案的量刑結果“在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說毫無懸念。

審判過后，章瑩穎男友發表聲明稱，“這一結果是在鼓勵犯罪，意味著一個吸毒又酗酒的孤獨的人，可以用一切殘忍手段，想殺誰就殺誰，而不用付出生命的代價。”

6月24日，美國伊利諾伊州皮奧利亞聯邦法院裁定，克里斯滕森（前右）綁架和謀殺章瑩穎罪名成立。圖為法庭素描

但事實上，判處死刑，在美國絕非易事。

美國律師張軍對本刊記者表示，在章瑩穎的案件中，陪審團最終沒有就死刑達成一致，這和長期以來死刑在美國的爭議有很大關系。

他介紹，截至2019年5月底，美國已有21個州廢除死刑，還有4個州已經宣布暫停死刑。而在實際執行層面，聯邦政府上一次死刑的判決還是16年前。

張軍進一步表示，一個罪犯從被判死刑，到真正執行，中間要花一二十年的時間，一個美國法官曾私下透露，美國的死刑實際上就是終身監禁。

本身，在多元文化盛行的美國，要讓12名不同背景、不同種族、不同信仰的陪審員，一致同意判處一個人死刑就非易事。

此前不乏這樣的先例。2008年，亞利桑那州法院在一起尋求判處死刑的謀殺案審判中，由于僅一名陪審員拒絕投票支持死刑，被定罪的罪犯最終被判處終身監禁。

張軍還表示，“雖然克里斯滕森沒有被判死刑，但終身監禁，加上兩項虛假陳述罪被判的10年監禁，以及被罰款75萬美元，在生刑里，已經算是頂格判決。”

關于服刑的生活，張軍稱，“克里斯滕森將被關在給終身監禁犯準備的特殊監獄里，通常來說，這種監獄安保極其嚴格，每天放風的時間也會非常短，就算是有窗戶也會非常小。基本上，克里斯滕森會獨自面對一個狹小的房間，終老一生。”

他續稱，正如一位美國記者所言，克里斯滕森將有一生時間去反思，是否要交代章瑩穎遺體的下落。但“就目前來看，他沒有要交代的跡象，法官在最后給他的聲明機會，他也拒絕了，這很令人氣憤”。

“他把我們都殺了”

章榮高永遠也忘不了宣判的那一刻，“他（克里斯滕森）爸爸跟我鞠躬，站在座位上，是因為他高興，他贏了，他兒子不用死了，那我女兒呢？”

如他所說，直到現在，盡管案件已經宣判，克里斯滕森仍對章瑩穎的下落閉口不言。

盡管陪審團頂住被告方的“辯護陷阱”和“煽情公式”，作出了事實上的“頂格判決”，盡管克里斯滕森要在監獄里終老一生，但他仍然可以活著。而對于章家人來說，那個善良、努力、孝順的女孩永遠消失在了兩年前的夏天。

在宣判后的聲明中，章榮高帶著幾分哀求向克里斯滕森寫道，“庭審已經結束，陪審團也做出了決定。我們要求被告無條件地告知我們瑩穎的下落。如果你的靈魂中還殘留有任何人性，請幫助結束我們的煎熬。請讓我們帶瑩穎回家。”

帶女兒回家，是章家人兩年多來最大的盼望。

然而，據美聯社報道，伊利諾伊州警方和聯邦官員已經為章瑩穎下落展開了數月的搜查，他們搜查了事發地附近的Murdock煤礦、香檳大學城周圍的公園各個角落和垃圾桶，但一無所獲。

與此同時，報道稱，克里斯滕森具有科學方面的背景，十分善于摧毀尸體。庭審定罪階段的證據也顯示，在殺害章瑩穎之前，他曾下載科學文章《超越墳墓——理解人類分解》，這篇文章詳細講述了細菌、水分和其他因素如何加速人體的分解。

這種種證據只讓章瑩穎的家人感到不寒而栗。章瑩穎家屬的援助律師王志東也坦言，克里斯滕森至今也沒有交代瑩穎的下落，雖然章家人不會放棄尋找瑩穎，檢察官也表示會繼續尋找，但目前并沒有實際的、可行的方案或者線索。

對于章瑩穎的家人來說，尋找女兒的最終下落，或許會成為他們接下來人生中過不去的檻。

章瑩穎消失這兩年多，有時葉麗鳳會不由自主地“啊”的一聲高喊起來，“我在街上，看見有人很像我的女兒，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

章榮高常常12點多睡覺，2點多就醒了，身體扛不住，曾經從樓梯上摔下來，肋骨斷了幾根。“我愛人的腰也摔傷過，疼，但我們沒心思去醫院。我們現在就半條命，哪里能顧得了以后，顧得了為生活去賺錢。”

“他（克里斯滕森）不僅只是殺了瑩穎，他把我們都殺了。”宣判后，章榮高在接受采訪時表示。